她觉得有一种冲动哽在喉咙里闷着呼吸，连心跳都似是困难。手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恍惚着从包里翻出手绢替他擦手上的血，小心轻缓地像儿时哄洋娃娃睡觉，其实血早就干了，干手绢是擦不掉的，她越擦越心慌，眼泪没有先兆地大颗大颗滚滚下落，浸了血便一片殷红，她就更慌了，连嘴唇都微微抖动。仲微也跟着有些慌，觉得她的眼泪砸在手上灼得生疼，探头过来哄她说：“就那么点小伤，没事的，别哭埃”
非浅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哭，只是落泪，不由自主，哽咽着说不出话。
仲微又哄：“甭擦了，手绢都弄脏了。”她微微抬起头来，泪光盈盈在眼里仿佛承载不了更多的东西。他咧嘴冲她笑，伸出受伤的手捏了捏她的脸，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说：“你看不是挺好的吗，又不是残废了。”
她眼里还聚着泪水，路灯照耀下满满地在眼眶里打转，悬了一整天的心才安然下来，昨天晚上没有睡踏实，又加了一整天的班，担心带着忧虑夹杂心疼都随着刚才的眼泪砸了出去，这会儿才能笑出来，虽然有些勉强。
他的手没有放下去，不安分地在她脸上捏来捏去，非浅稍稍用力挡开。他号叫起来，叫得有些假：“这要是真残废了，你可得对我负责。”
她才真心地抿嘴笑起来。
仲微也笑，讲得与己无关一般的淡然：“非浅，我给你时间考虑，可是我不想等太久。”他讲话的时候眼神很诚恳，闪闪烁烁都是深情。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想说点什么，又组织不好语言，只是点了点头。
周日上午加班，没有预热地忙碌起来，沈乔悄给非浅安排了很多工作，她完全不扭捏地一一应承下来，她会使用的拒绝方式其实不多。周一的时候汇报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沈乔悄不置可否，转手又交代了新的任务。非浅就像是读书的时候那样需要啃食很多的条框文字，做很多的计算，只顾埋头苦干。再抬头的时候楼层已经冷清，早过了下班时间，沈乔悄敲门进来，嘱咐她收工，她才大略收拾好了东西提包走人。
因为走得晚，等电梯的时候只有她们两个人，沈乔悄友好地请她一同坐专属的那一台，所以当电梯出事的时候里面也只有她们两个人。电梯先是停了下来，她还以为是有人要上来，没想明白的时候灯就突然灭了，整个空间漆黑一片，只有求救的那颗按钮亮着荧光。沈乔悄说：“别怕。”就伸手去按，可是没有人应答，她也是着急了，把金属键按得咔咔响，谁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启动了警报。
非浅反过来安慰她：“沈经理，没事儿，一会儿就会有人发现的。”
过了好一会儿，应急灯的灯光才打开，却不甚明亮，照得两个人的脸一片惨白，相互看了看不禁好笑。
沈乔悄含笑说：“都下班了，就叫我沈乔悄吧。”
非浅问：“咱们这是在几楼？”
沈乔悄说：“没记错的话，应该才过38楼。”
非浅微微吸了气，38楼啊，如果掉下去的话不知道会如何惨烈，正紧张的时候，电梯就猛地滑了下去，像是左右有了剧烈的摇摆，她吓得蹲坐下去，不知道电梯又卡在了什么地方停了下来，感觉上有些倾斜。她和乔悄都抱膝坐在地板上不敢喘气，应急灯也将灭不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巴掌大的地方寂静得可怕，漏电的声音刺刺响得她心里极度不安。
沈乔悄打破寂静，略带着嘲讽：“不如干脆灭了，好让人安生。”
非浅暗暗生了钦佩，遇上这样危险的事情，听乔悄的声音仍然能够一丝不乱，问：“应急灯不是充电的吗，怎么还会灭？”
沈乔悄半带着嘲讽的口气说：“谁知道，短路了吧。”灯就真的灭了。
非浅到底被吓出了声，沈乔悄伸手过来安抚她：“没事的，你等等，我拿手机。”
手机屏幕那点亮几时被在意过，这一刻却真的让人稳妥，仿佛只要有光就能有希望。
非浅不由得赞叹：“你真是镇定。”
沈乔悄晃了晃手机：“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不幸一定要降临到我的头上，那么能做到的就只有镇定了，就是连累了你，早知道就不叫你过来了。”
非浅抿嘴笑起来摇头：“如果我不过来可能也不会出事情。”
两个人肩并着肩坐在那里，只靠着手机看清彼此，惹人发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非浅渐渐不太紧张，忽然想起来问：“为什么这台电梯里面覆盖信号？”
沈乔悄不假思索地说：“因为那些经理董事们需要一点理直气壮挂断电话的理由。”
非浅笑起来，沈乔悄也一起笑，说：“这话要是被上面听到了没准儿得辞了我。”
非浅拍拍胸脯说：“你放心，就算坐老虎凳我也不会说。”
两个人就一起笑起来，其实都知道不过是为了缓和紧张。沈乔悄说：“你说话的口气跟周仲微一模一样。”
非浅笑：“你不说我还不觉得。”
沈乔悄也笑：“其实他人很好，可是我一直挺恨他的。”
两个人相依在一起，不知道能否得救，过了这一刻便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发生意外，那种生命被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仿佛一下子亲切到可以无话不谈。
乔悄平静地说：“我和仲微是高中同学，清修也是。我们在一班，仲微在三班。他有一次喝多了说过，能记起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样子，黑衫白裙，样子很土。其实他记错了，我去报到的那天应该是白衫黑裙，土不土的我更是不敢苟同。”说着就笑起来，非浅不想插话，就静静地听她讲。
“当初他真是耀眼，清修也是出色的，可是他霸道而清修内敛，感觉上不如他抢眼。他问我要不要做他女朋友的时候很直接，之前我都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他就那么直愣愣地出现在我面前，问了一句很直白的话。说不喜欢他是假的，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可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跟他在一起定是要生是非，因为他招摇，尽管也心动却干脆地拒绝了，所以后来他母亲讲我心机重我也没反驳。
“可能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就是软硬不服，我拒绝他以后，他就更来劲儿了。他问我要什么，我敷衍说要情书，他是那么骄傲又大男人的人，怎么可能会写。可他就真的写了，倒霉的是还被老师给抓了现行。于是，本来没有答应他反倒闹得沸沸扬扬。他母亲知道后跑到学校，把事情闹得扭曲了。没错，我的家庭很普通，可我也不至于去攀附什么。一下子全校的同学老师都知道我在勾引周仲微，在同学眼里是坏女孩儿，在老师眼里是早恋的坏学生，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小太妹。那时候我才高一，被别人狐狸精狐狸精地一叫三年，一直到高三都觉得自卑到抬不起头来。我只有努力地学习，成绩很好可是没有朋友，他们总是觉得我是坏孩子。简直就是梦魇，摆脱不了，高三保送的事情竟然也会因为说我曾经有作风问题被否定掉了，我一直觉得是他的母亲动过手脚。他没有站出来帮我解释过一次，哪怕是一次我也不会那么恨他，我一直都很想看看他有一天也会狼狈不堪，也会栽跟头。
“孽缘就是这样，上大学的时候清修已经被送出国，而我和周仲微竟然还在一所学校。我尽量躲得远远的，却没想到还是碰到了，可气的是，他完全不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件事情，我整个高中三年都在恨他，可是他竟然把我忘了。我对他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通脾气，他就说要弥补我，于是对我很好。直到大四的时候，他母亲意外发现跟他在一起的竟然是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因为我才不肯出国念书的。其实她也没对我做更坏的事情，可我就是恨，她凭什么有误会我的权利，凭什么轻易地就能让我的青春变得惨淡。我发誓，一定要自己做得很出色，要比所有人都强，没有人再能够肆意给我难堪，要报复曾经给我难堪的人。所以，我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击周仲微，我利用上了所有能利用的关系，使出所有的本事只为把他的生意搞砸，等着看他认栽，可是他却还是那样的无所谓，而我竟然对他的处变不惊生出佩服，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失败，恨不恨的也就那么回事了。那时候我还在S市，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成功的女强人了，可是我到底还是无能，我妈妈突发病症需要住院治疗，我却除了着急落泪什么都做不了，在机场等飞机时接到医院的电话，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把我妈妈送到医院去的会是周仲微，他还专门拜托了林畅妍照顾。”
说到林畅妍的时候，沈乔悄似乎顿了顿，非浅也没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她忽然想起来很早以前仲微在饭店走廊的角落处强吻她的那天，那时候就知道他是生意上受了挫折，非浅的第六感告诉她，也许正是沈乔悄说的这件事情。因为那天的周仲微很反常，他难得会表现出真正的失落，从来都是似真似假。她还能想起他那日坏笑着说：“要不我们开始吧。”这样一想，竟然如此久远了，她猜，仲微是真正在乎过沈乔悄的吧。
过了会儿沈乔悄轻声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S市的滨江饭店吧？”
非浅回答“是“。
她接着说：“那时候也有意思，我和清修约好了吃饭，刚好看到那辆车，那车我开过，所以觉得面熟，是刚回国的时候一个朋友借给我的，从来没想过会是他的。我知道他不爱我，只是补偿而已，他把补偿做到不能恨他的地步，所以还是要恨他，你看我这人奇怪吧。”
非浅犹豫着说：“只是没想到。”
沈乔悄笑：“没想到我有那么悲惨的中学生活吧，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旧时美好的回忆，对我却是噩梦。”
非浅轻拍说：“现在不是都好了嘛。”
沈乔悄说：“是啊，坚强的女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在乎的，也曾经紧张地度日，只是都过去了，慢慢地才变得不在乎。”
她们两个人一直那样并肩坐着，累了就彼此靠一会儿，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人来救。沈乔悄的手机没电了，就把非浅的拿出来继续那点微弱的光。
非浅慢慢地问：“要听我的故事吗？也许你也知道了大概。”
沈乔悄说：“讲吧，不然静着难受。”
非浅想了想说：“其实跟你也差不多，恨着恨着发现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了。
“我跟清修在一起的时候，刚开始很快乐，真的很快乐，认识他的时候是大四，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真是美好啊，可能再也没机会遇上那么简单的幸福了。可是后来我知道了他有未婚妻，跟他在一起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在说，我是不道德的第三者。我没有自信他会跟我结婚，甚至意识里面肯定他是不会跟我结婚的，那种不安全感让我抑郁，每天都在害怕失去，人变得患得患失，没有人伸手来帮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常常不经意地问自己要不要离开清修，日子过得惶惶不安。我并不知道他当时在为了我在和家里作斗争，所以那时候他也敏感到脆弱，我们两个人就像是两只刺猬，背对着背进行在各自的战场，彼此安慰不得，碰到一起就会疼痛。那年的年三十下了很大的雪，我一直在家里等他等到十二点多，我心灰意冷地猜想着他和他的未婚妻还有家人一定在快乐地过节，而我只有独守。所以，他进门的时候，我把所有积累的怨恨、委屈、不安和惶恐都爆发了出来，我跟他说‘我们分手吧’，他什么都没有问，像是厌倦了一般地告诉我，‘门开着’。我生气地跑到楼下却没有走远，跑着跑着就后悔了，天那么冷我坐在小区花园的坐椅上一直等一直等，等他可以出来找我，可是没有，觉得天都快要亮了，眼泪也流干了就彻底死了心。那以后的三年我都没有再回过B市，凡事也看得淡薄了，因为相信不会再遇到更绝望的事情。其实，还不是因为恨着他支撑着自己不去在乎其他，我总想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做得那样决绝。直到他告诉我，当初不是那样的。那年的三十夜，他冒着大雪在自家门外站了一整天，是想要得到家里的同意带我回去过年，没有得到应允，也冻得发了烧，疲 惫地回了家就听到我跟他讲分手，以为我是得了他母亲的收买，所以他也灰心了。我们就是那么简单地错过了，不过是因为彼此没有信任啊，连信任都没有还怎么去讲爱，那一次没有错过总还是会有下一次的。”
沈乔悄隔了好一会儿才讲：“你也真是有勇气，能看得那样开。”
非浅说：“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把所有事情都看开的，如同你说的，也曾经紧张地度日，只是都过去了。”
沈乔悄拍拍她说：“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凡事依赖的人，后来才慢慢发现，你哪里会去依赖，你是太独立了，只是少了一点野心，所以看着不太上进。”
非浅呵呵地笑着：“我从小就被人说成不上进，早给自己定了位。”
两个人正说笑着，非浅的手机也没了电，又是一片昏暗。
乔悄问：“过了多久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修？”
非浅忽然想到仲微的手机一直都没有还给他还在自己的包里，竟然有了用场，摸索出来开了机，这一刻的她们像是两只飞蛾，只要有一点点的光亮心里就好过一些。沈乔悄靠着她渐渐发困，非浅一直擎着手机，屏幕暗了就再按亮，不经意按到了收件箱，里面只有一条短信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短短六个字符，BQ2517，短短六个字符，让她的鼻子猛然发酸。那是她给周仲微发过的唯一一条短信，还是那个被他装醉骗去的寒夜坐在出租车上不得已发给他的。非浅的心紧了又软，上面的未接来电和沈乔悄的那盆君子兰一下子变得都不重要了，那是他们的过去，过去的就都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她发现此刻很想他，其实想念一个人的滋味自己并不能清楚地知晓，只是觉得他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在一伸手可以碰到的地方，而真正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才觉得是想他了。她是真的想他了，她知道仲微一定在外面着急，因为他每次找不到她都会发疯。非浅相信，他一定在外面想方设法救她们出去。因为想着他，因为相信着他，所以心里一点都不再恐惧了。
非浅就那样在昏暗的空间里想着他念着他，回忆便不断袭来。第一次见到仲微是在雁荡饭店，就坐在自己对面所谓的正座上，只在她进去时抬眸看了一眼，他的目光深邃而犀利，仿佛能一直望到她的心底，没想到那一眼便成了他们的开始。那日他带她去天文台看流星雨，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和清修一起并肩看夜景，过往于她那般单薄，能够触景生的情并不多，没想到竟然成了他心里的疙瘩，而她却始终不知。非浅暗笑，也许这就是初晓所说的强烈不表达占有欲，足见周仲微是个多别扭的人，藏着心事装潇洒，她又那么愚钝，也只能在他爆发的时刻才恍然。还记得最初是想要躲开他的，觉得他太耀眼，躲来躲去竟然总能撞到一起，并且一路撞到了心里。她还清晰地记得公司的聚餐上他的光芒四射，她被那样的光芒照得甚是惶惶，觉得他太遥远，不够真实。而他打过架后脸上的青紫，手上的鲜血和那一句，我们结婚吧，却那样真实，让她只有正视不得逃避。非浅抿嘴笑着，她想他，很想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