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上,俞柳真是气不打一处出,区区一个从菱下的乞丐不出三招就撂倒了他的侍卫,何其羞愧!何其耻辱!
他最不容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比下去。
俞少爷招呼来了被揍的几个侍卫,吩咐道:“去查清楚今天打你们那家伙,查不出他从哪来的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遵命,公子。”侍卫连忙滚开,正碰上了俞家尖脸八字胡的杨管事进屋。
“二郎。”
“何事?”
管事拿来一本账目册子放俞柳旁边的云纹香楠木桌上,恭谦至极道:“这是老爷让二郎算的账目。”
事实上这账目是俞柳央求的要看的。商国朝堂上多亦官亦商者,俞家的老爷在朝堂上卷入了党争,对商号铺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渐渐得这些事务转接到俞柳的哥哥俞佑章的手中。
俞柳花钱大手大脚只是不满他爹对他的态度,他不甘心只当个阔少,或者说凭什么他哥哥要是“豫章之才”而他要是“扶风弱柳”。
看他爹的样子,是打算百年后把所有的家业留给俞佑章经营,而他只需要继承财产。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等钱财全败光了呢?投靠他哥哥?
他们兄弟两个看似兄友弟恭,实则罅隙之大早过了俞老爷子的猜想。
俞柳的母亲安氏是受宠的小妾,常招的俞佑章的嫡母嫉恨,后来安氏病死,嫡母对她的不满就转移到了孩子身上。
账本的第一页便写着五株深海珊瑚的来龙去脉,俞柳要做的是核对珊瑚从采挖运送等等交接的费用,账目之前是管家核算过的,他只是重新再算遍考验能力。
“管家,买珊瑚做什么?爹又不喜欢这大红大紫的东西。”
“不久将是太后六十寿诞,珊瑚二十年长一寸,能成树起码要好几百年,正可寓意长寿,再者传说翃懿圣母庭有珊瑚树,树上琳琅珠宝一千颗,可镇煞邪祟。”杨管事道,他在俞家办事,珍贵的物事见多了,眼光自是独到,这珊瑚一眼便知乃举世绝品。
“庆寿那天我也要去!”俞柳道,商国的王宫里奇珍异宝那是首屈一指的,往年进宫跟那些公子们游玩,常能见着些有趣的玩意,更何况这回太后大寿,那诸国使臣送来的贺礼定能让人大饱眼福。
“这得要问老爷了。”
晚上约摸亥时,俞文丞在外吃酒席回来了,俞柳便缠着他要去太后的寿诞,“你的账目算完了?”
“算完了,跟杨管事对过,分毫不差。”
“我儿肖父,有经商才能啊!”俞文丞笑道,“要什么奖赏?”
“我想换几个侍卫。”
“不是才换的侍卫吗?他们惹你了?”
“没有,就是他们不禁打,”俞柳不悦道,“泮序里有人不知哪儿招来个打手,三下就把他们打趴下了,我都没脸去泮序了。”他没提是谁,他清楚他爹极反感跟质子扯上关联。
俞文丞已了然儿子的遮掩,依旧是笑脸,他行商当官多年已经养车了不温不火的脾性,“我今下午去过你郦叔叔家,他说看见你跟郑国那个质子走在一块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离那些质子们远点。”
“可……”俞柳没多说,他该怎么说呢,父亲根本不知道他在泮序里常受人欺负,那些公子哥们压根瞧不起他这个侍妾所生之人,他带那些侍卫去哪是为了显摆家里阔绰,还不是为了警告别人少来惹他。
他脾气乖张悖谬,本来就没几个说的上话的人。
俞文丞牵扯的政事够多了,再要是被参奏跟别国质子私下往来甚密就玩完了,“记住了?”
“哦。”俞柳面无表情道,嘴上答应着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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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文丞在书房的小榻上休息,久久未成眠,傍晚他受邀去郦雍家里吃了酒。郦雍从绥英回来,气愤丁尚安和刘弃疾二人狼狈为奸,老氏族罔顾大局,百般阻挠故意刁钻,窒碍新政推行,言辞激烈,拉着他痛饮了好几大白。俞文丞是慢性子人,知道老氏族们根深蒂固,让他们下台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事,再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扳倒了他们还要预防死灰复燃。
他只对郦雍说此事急不得,他在郦雍巡视绥英诸郡之时,已开始了收攥朝中势力,如今朝中已分做三派,新法,老旧,以严大夫为首的中间派。不少中间人物的暗下里收归到了新法派。
俞文丞直到目前在朝中绝大多数臣子眼里还是忠贞善谏的中间人物,被老旧们拉拢,他趁机也就埋下了自己的人手。
他正待一个契机收网,等明天去姚敬崇家看看再想想见效的法子。
他辗转反侧,他要找刘弃疾的短,而且是让他再起不来的过错。
可刘弃疾人老谋不行还有丁尚安兜着,他埋下的暗桩也在与丁家斗智斗勇中折损了不少。
以前每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俞柳的母亲常会施些小计让他豁然开朗,可惜命薄,天妒红颜,俞柳未及三岁便撒手人寰了。
翌日。
从俞家和郦家同时离开了一辆马车,朝菱下东北的菡萏园驶去。菡萏园是一片近水的低地,现前有官员喜爱莲花,便买下这片地命人种了十几亩荷花。现值深秋,若是在夏天去看,那田田的荷花绿叶与临水的轩榭相衬,再挑一别致小阁品茶喂鱼,别有一番趣味。
郦雍和俞文丞在姚府前不远的街头相汇。
二人进了姚府,往正堂去便瞧见姚敬崇穿着身褐衣箭袖捶捶打打着椅子腿。
“文丞,子正,”子正是郦雍的字,坐在石墩上修理桌椅的姚敬崇连忙起身虚礼一拜,“别来无恙啊,这边请。”
“你倒好闲情逸致,亲自修起桌椅板凳来了。”郦雍与他一同往耳房走去。
俞文丞跟在身后,他本少言寡语,就先听听他们见地再说自己的想法。
“我平生就喜欢搞鼓些木器,改不掉了,先谈谈你的事,此次秘密前往绥英,逮着丁尚安的尾巴没有?”姚敬崇负手道,那手上还拿着榔头转来转去。
郦雍苦脸,眉头紧皱,“一无所获,他的那些地头蛇骇然已成为绥英之主,当地人已不知有皇天后土。我去后也是抓不住他们半点把柄。没有确凿证据,他若反咬一口,朝中旧势力必然警觉,那时敌众我寡,我王亦不好决裁。”
“呵,看来丁尚安还能多吃几天膏梁。”
“昨天溪云说,丁刘一丘之貉,若能引起二者嫌隙,借力打力,倒不失一策。”
姚敬崇摇头道,“丁刘一体,朋党结,刘弃疾有丁家为非作歹的把柄,丁家还不照样有刘家的?谁知道那些事里刘家掺和了多少,他们其中任何一方失势,另一方扶持还来不及呢,岂会自相残杀?现在商王欲革新,他们早已心领神会,要想老氏族在朝中长久,他们两个就必须拴在一条船上,同仇敌忾。挑拨离间,谈何容易。”姚敬崇挑开帘子,请二人就坐。“喝点茶吗?”他用紫砂壶沏了三杯茶。
文丞接过茶杯放在面前,他不喝热水,习惯等茶凉了才喝。
“多谢。”郦雍一口喝完,道,“因利而聚必因利散。刘弃疾在丁尚安眼中,不过一棋子罢了,可要是这棋子愈来愈尊荣,丁尚安会怎么想?换而言之,若是将丁尚安置之尊位有会如何?再者丁刘二人为世家大族牟利,背后所依仗也是老氏族们,那群老滑头不想拔除一家独大的丁尚安换上比他更好控制的刘弃疾么?”
姚敬崇在商国宦海沉浮近三十年,对那些个老喜欢暗地里使绊子的老氏族们看得远比在商国待了不足五年的郦雍要清楚。“依我看,那些老东西没你想得简单,刘弃疾愚笨,位高却易控,可正是因为他没有丁尚安老辣,他挑不起光复氏族的重任啊。与虎谋皮,尚得一利,拿傻子当舳舻,岂非自取灭亡?”
“利而诱之,卑而骄之。”郦雍将茶杯叩桌上,话语一字一顿,目光坚决,慷慨激昂。
“就怕这兵骄不起啊,再说,要如何骄之?丁刘的官除了那空悬的令尹,还不是一手遮天?未到非常之时,不可兵行险招。”姚敬崇摆摆手道,“如今尚有回旋之地,且徐徐图之,再思他法。”
“缓不得了,所谓富贵险中求,此回若不将他们拔除……”
姚敬崇打断他道,“你这句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曹俨。”姚敬崇一字一顿,他当年去招揽孙距的时候在他门下见过曹俨,彼时曹俨只道是来投靠孙距的门客。“郑国如今的丞相,五年前来说服君上与郑盟约的郑使,当时在朝堂之上他说过这句话。想必你未曾见过他。”
“没想到五年前他一句话能令敬崇记挂这么久。”
“他当时一个不得势的人能敢在商国朝堂上侃侃而谈,不卑不亢,我观此人倘若得势,必然有番作为,遂留了点心眼。”姚敬崇身为商国左徒,“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候”,看人的眼光比从一堆外貌一样木器里看出孰贵孰贱还准,郦雍的得势还要靠通过他向王上举荐,现在隶职左尹也全靠姚敬崇担保,可以说姚敬崇推荐的人里外有孙距能征善战,内有郦雍安邦定国。
一阵默然,郦雍才想起还有俞文丞这号人,“文丞,你有什么想法?”
俞文丞喝了半盏茶,徐徐道:“郦雍说得不无道理,若行骄兵之计,是有一定成效。但只是在他们心里埋下了不和的种子,该怎么让这颗种子发芽?我们需要找到让他们共决一事的契机,‘厚此薄彼’不断认同一个贬低另一个,以后老氏族有事要他们二人出面,免不了他们相互推诿掣肘。”
俞文丞将茶壶摆放中间,给他们斟茶,“老氏族那边我的人开始行动了,他们的铁饭碗是该换个人端了,他们内户出了问题有的是要用上丁刘二人。”
茶杯被推向了对面两人,俞文丞除了谏言很少说过这么多话。
“先用老氏族这出晃了丁尚安的眼,再示刘弃疾以重任,不久是太后寿诞,王上要设大宴延请诸国宾客,大可让刘弃疾操持,再买通一国使臣,刘弃疾族中曾经修过一座高宏的寿台,我们借此机会说刘弃疾蔑视王权。
“惹怒了太后老人家,王上事后可凭刘弃疾伤王族颜面,介时丁尚安会选择明哲保身,而老氏族置身事外,那么这个刘弃疾的位置就会空出来,算上令尹共空余两职我们要选好人做后备。”俞文丞思忖了一晚,心里得出这个大概方略。
老将出马,最见效地踩人。
姚敬崇权量其可行之处,“你筹备良久了,你挑的人自是可靠。买通一国使臣不难办,可太后她自上回事后摆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子,铁明了不搭理,不想是请得动的样子。”
俞文丞设想过这情况:“此事交由我去办。”
郦雍道:“兹事体大,一将功成,新法有望,我们可将此法说与王上,由王上定夺,敬崇,你看如何?”
“且容我思量,三日后,我们一同进宫面圣。”
郦雍不禁长叹一声,“敬崇啊,你就是太谨小慎微了,没算到十全的把握就不敢动手。古往今来没有哪场战役是靠中规中矩的兵法胜利的?若非投鼠忌器,不敢放开来干,此事早成了。”
“世上也没有哪场战完全是靠出奇兵制胜的。”姚敬崇补充道,“一竹竿子打蚱蜢能中几只?谁不是布大局放长线?”
他们才谋划多久?
郦雍来商国不过四五年,在商国各地巡查,调整出适宜的章法便花去了多数时间,而在王宫全靠俞文丞和姚敬崇来操持,王上对他们是圣意难猜,说是全盘托付可是处处给老氏族们留情。
“你们可知‘铁网珊瑚’一词的来由?”俞文丞问完这句后并未立即说下去,他双眼凝视着他刚放在茶几上的茶杯,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漾着直至平静。
“卫国南海的人采摘珊瑚,先要制铁网沉水底,让海浪冲着铁网卡住珊瑚,过许久再将网拉出,功成与否全凭天意,故珊瑚难的,贵比黄金。此时我们既要有等待收网之时的耐力,亦必有网中空无一物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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泮序。
俞柳盯着子鞅看了好几次,他就不信一个瘦得跟杆似的的人能打败虎背熊腰的侍卫!真想把真相都剜出来!
子鞅站得笔挺,认真听着夫子讲学,竟比学堂中一半弟子还有专心。
郑翦在书上勾勾画画圈圈点点,看似认真学习,实则——子鞅在他身后站着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真是令人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嘴角抽搐,他在画堪舆图!
画图就得了还画那么丑……
子鞅心道:要不咱俩换个位置你来站着我坐着反正你也没在认真学习不是么,说好听点尸位素餐说难听就是狗占马槽……子鞅懒得管他有没有用错词语形容郑翦。
夫子摇头晃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俞公子,此为何解?”
“啊!”俞柳转头看着后边的子鞅,突然被夫子一叫,立马转过身,“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这话好像隐有所指啊哈,俞柳脸霎时不自知地红了。
“君子知礼必力行,你可懂?”夫子问道。
郑翦翘着二郎腿,笑着补了句话:“其远害也早。”
俞柳瞥了眼正在鬼笑的郑翦,他说话小声夫子应是未听到,遂答到:“懂了。”
夫子这才满意,继续抑扬顿挫诵读古篇。
而子鞅表示夫子说的那句话麻我见过沙子我也见过,那个蓬那个涅究竟是个什么鬼!?怎么就直了怎么就黑了!?
“子鞅,你看这图我画得还行吧?”郑翦立起书本,书上除了那些潦草的画勉强可以看出文章,“白沙在涅”那里郑翦给以朱色笔提了注解:
“矾石,染黑用。”
子鞅无奈撇撇嘴,一巴掌挡在脸上,心里骂了句,贼杀的他字认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