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筹已经报了一个时辰后,各司长官已积聚在大殿中,商国的正殿富丽堂皇,更是比卮彦台多了份方刚之气,镂空描花的的棱角轮廓犹显张力。
议论声已经鼎沸,白晃晃的笏板直突侧起。此次考课的焦点便是朝中左右尹花落谁家,空置了十来年的令尹一职毋庸置疑归郦雍所有,而这令尹的左右手……
朝中多人猜测最有可能上位的是和郦雍走得最近的俞、姚,可一想到如此偏袒变法派必然有失公允,商王有是个疑心重的人,难道不会在其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以防万一?
商骊手指交相摩挲,前倾着腰身透一股清闲劲,像是在田地里看苗的老农。他心底里早想好了要得出个什么结果,目前不过看看他的臣子们能争出个何等高下。
“微臣有言。”郦雍从行间出一步,气势逼人,字字凛然,“王上,如今变法势在必行,当务之急,臣等要论的一是从何处着手、从商国的哪一部分开始?物类有其始终,变法涉及吏治、农耕、杂税、恩科、兵政统共数十八项,较其轻重缓急,最先该从哪里变革?第二是既然确定了变法,变法需人力财力,人和财又该从何处调配?”
商骊的微微起身,越是这种肃穆时刻他越是装成轻傥的样子,等臣子掐架时好婉言相劝,再结不了架干脆使性子走人,“你所言有理,如今外忧内患,重中之重当是兵,兵又跟农挂在一起,故而变法当从兵农开始,你意下如何?”商骊心道,这些话都是他和郦雍等人在御花园里排演过的,走个过场罢了。
“至于所需的预支和人手,你跟布缗司,司政执的主司商量来办,人不够该添得要添。”
从朝臣中站出两个着白底缂金线华袍的官员,跪拜道:“微臣谨遵王命,定恪尽职守全力协助郦左尹。”
“郦左尹这官当了几年了?”
“已任五年了。”
“该升一升了,司礼监,你说该升他为什么好?”
瘦削细密胡子的人手持笏板,欠身一揖,“如今朝中官爵在郦左尹之上的仅有右尹和令尹,郦左尹变法,系国家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发一语而众影从,当属令尹,掌文曲,如此一来行事方便,可省去王上忧虑。”
这些托儿跟王上一唱一和,全然把丁尚安他们晾在一旁视而不见,不过丁尚安也懒得去辩,令尹之位本来商骊就属意郦雍。
“郦左尹你看如何?”
“王上,微臣随任左尹,然而常在外巡抚民众,访查各地,对朝中之事并不熟稔,姚左徒资历长于臣,且熟通百官,比臣更能胜任。”
左徒一职本就是令尹的预备人,在郦雍到商国之前,包括刘弃疾都认为令尹非姚敬崇莫属,可谁知半路杀出个郦文正,原来就空悬了十来年形同虚设的令尹又被搁置了五年。
姚敬崇正要发话,被宣珩抢了话:“郦左尹自认为能力不足,微臣也认为姚左徒最能胜任,既然如此郦左尹何必欲收还拒,岂不是辜负圣眷?王上给你的你就该好好捧着,不给你的求也求不来。”
此话声一落,丁尚安眼睛瞥了他一眼,其实宣珩说得直白,也省了看他们君臣唱和。
“如今文臣中以郦左尹马首是瞻,王上封不封令尹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宣珩话中带刺,商骊往日只是忍气吞声并未发作,不过今日非同小可,他这样是冷言冷语,说得到底是嘲讽郦雍还是讽刺他这个王?
“郦雍为国士,犹曩者华延典昇,华延入晟国,即可擢为相邦,共享一国;典昇入卫国,尊为上卿,与卫王同食同寝,礼遇颇厚,郦文正与其二人同为临渊学徒,若我连区区令尹都不肯割舍,岂不遭天下人笑话!之后何人不知我商国妒贤嫉才,何人又肯来商国?”
“商国沉疴积弊久矣,孰可救商于危亡,这令尹便非他莫属。宣主司若有救国良策,振兴我商,寡人即可拱手尊你为令尹,以彰我国重贤任才之风。”商骊笑道,虎视鹰瞰地盯着宣珩,他是王,从古至今还没见哪个臣子这么嚣张。
“臣不敢。”
“既是不敢,何来方才的那一番话?”商骊阴鸷道,他越是说越亢奋,面目还是一派佻傥,这更令人背汗。“姚左徒兢兢业业,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想来这左徒实在屈才了,这右尹之位还空着,由左徒擢升为右尹如何?柱国最近寡言少语,可有中意的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丁尚安心中忽然生出对宣珩的厌弃,王上分明是要揪他们的由头,故意步步紧逼,左右发问,这下子跟他唱反调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商王耍些小孩子气是君王所为吗?“王上洞若观火,悉由王上定夺,不过毕竟任命重臣,各种交接颇为繁琐,还需司礼监好生商讨时日。”
“照这样,就空出了左尹一职,诸卿可有合意人选?”
俞文丞行礼,谏道:“鉴衙司主司商存若,办事公允,雷厉风行,堪但此任。”
商存若温文尔雅,谦逊道:“下官才疏学浅,不谙法令,只怕会尸位素餐,哪有俞咸尹博通古今熟络政法。”
俞文丞毫不退让,惺惺作态谁不会?“俞某只会谏查失言以正朝纲,左尹务必要能人担之,主司身为严大夫的弟子,监管逢炀多年,事无纰漏,案无诖误,百姓夹道相迎颇多赞颂,由主司任左尹也可使百姓顺从。”
宣珩气不过,心里苦嘲道:这两个人满嘴温良恭俭让,心里还不知道对左尹职位有多垂涎,互相吹嘘也是虚与委蛇的一套。
“存若继任鉴衙司以来有五年了罢?”商骊语气和蔼,换脸也换得忒快,“有功不赏是寡人之误,存若先权假左尹一职罢,暂担一年,若有不妥再换人也不迟。”
“微臣叩谢王恩。”商存若稽首道,恭恭敬敬给磕了头,退回到最末尾的一行。
所以这堂堂左尹就归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孺子?
除了知事人外,变法派与老旧派都猜想对方会驳回圣意,结果意想不到的是双方仿佛不约而同地默不作声,这可谓难得他们达成了统一意见。连商骊都有许惊讶,他还特地做了被臣子反驳后该用到的说辞。
丁尚安也是懵懵懂懂,这个俞文丞怎么会替商存若说话?
“两面三刀。”宣珩哼气,嘀咕了句。
不像。丁尚安也想这商存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郦雍和他们都被利用了那是可贻笑大方了,自然也不能排除俞文丞想拉拢商存若对抗他们的可能。
商骊道:“如今评定殿最,需要擢升的官员名牍悉数交由司政执,冯主司切记挑选出优异卓著的才干,例行的封赏不可少。”
“微臣遵命。”冯主司道,他是由姚敬崇推举出来的人,做事自会偏向郦雍这边,可这个商骊不是好糊弄过去的,商骊明面上把事交给他做,暗里会把文牍备份,介时将两份名额一对比就知道他有没有私心。
“诸卿还有别的事要奏吗?”
“臣有事要奏。”离席的布缗司主司道,“王上拨给用来赈灾的费用超支了足足八万两。”
“不是拨款了十四万两么?今年这灾情有这么严重?”商骊想着给太后建卮彦台花了五十万两,揾心自问还真对不起百姓。
“回王上,来年这雪都是瑞雪兆丰年,不过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了,到了廿三才开始化。像邓林、初化两地本来收成就不好,雪又压坏了三百多间房屋,河堤也给冻塌了,所以算上修葺费用,超支了不少。”
商骊手指捏着眉间的皮肉,“将朝中能挪出的钱粮尽力去接济百姓,仓敖管的陈米也该放了,绥英滨河的粮供给军饷,其他临近郡县的陈米救完人剩下的低价粜出。”
“微臣领旨。”
“若无他事,退朝罢。司礼监留下。”商骊如释重负道。
“王上隆裕泰安。”
散朝后在汉白玉的石阶上,丁尚安朝郦雍远远一拱手:“恭喜郦左尹登上了令尹之位,郦左尹朝思暮想,如今好梦成真,下官也替你高兴。”
郦雍反唇相讥:“同喜同喜。”
“我有何喜?”
郦雍微哂道:“令弟挞伐宋国,想必不日便能凯旋策勋封功了吧?介时论功行赏,于公于私对柱国皆是喜事。”
“愚弟人笨,能不能大胜战还得看天数。”
“令弟怎会愚钝呢?我在绥英看他精明着呢。不过呢精明的人常有,战场上刀剑无眼,精明的人反倒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我奉劝柱国一句,喜极悲易来,柱国之上无官可封。柱国如今您老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也该给后生们一条路走了。再者引石攻玉,以卵击石往往自己栽了跟头,柱国清楚现在你我斗不是时候。”
丁尚安不吃这套,拜了一拜,阴恻恻道:“多谢教诲,在下也奉劝郦左尹: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飘风不终昭,骤雨不终日。大道朝天走,自会见分晓。”
“柱国说得极有道理,玉质浑成,被石头毁了确实可惜,风雨从来不长久,说停了就停。哪天我必登门造访,洗耳恭听,惟愿柱国亲聆謦欬,不辞劳烦指点迷津。不过古人也说:‘宁顺从以远害,不忤逆以丧生。’柱国应该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丁尚安当即警醒,敏锐捕捉到话里的含义,他手指在袖子里转着檀香珠串,“怎么,郦左尹想要挟本官?”
“哪敢,提个醒罢了,刘弃疾前车之鉴不远,我们臣子皆是王上的左膀右臂,还是安安生生一心为国效力为好,窝里斗实在于事无补。”
“郦左尹所言有理,告辞。”
郦雍看他拂袖而去下了台阶,不禁恣意笑着摇头,微不可查道:“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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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府。
商存若一进门便止住了步,示意申侍卫暂时等等他。
箜篌的乐音清晰连贯,听着似梅树老松上的雪落在地上,窸窸窣窣轧着新草断枝,融了的雪渗进濡湿的黑土。
连教坊里的人都说阿难确有弹箜篌的禀赋,“丫头弹得有长进啊。”
“嘿嘿,”跟在身后的申邯笑得不厚道,“林三娘子隔三差五来教她,她当然学得快。”
“这样做太引人注目了。”
折芳阁暖和,商存若便脱了斗篷,扔给申邯,“晚上不必去司里忙活了,一起来吃顿饭罢。”
“欸。”
阿难正弹得用心,有些粗糙手指滑过琴弦,轻快乐音一时仿佛是阁里的暖风吹动玲珑珠帘,一时如汩汩涓涓的溪流润湿洫边青苔,在屋外听到的音乐到更舒缓隽永些,不过两者皆各有千秋。
“公子。”林三娘子见商存若背手而来,即刻起身娉娉婷婷行了个妇礼。
“本来想让你夏天再来教她的,冬天弹箜篌手不冷么。”商存若问候道,他有一连数十天在司里,没想到林三娘子来得如此勤快。
“我夏天哪儿有空,虽比不得琉璃三仙炙手可热,那应酬却是推不开身的。”林三娘子听他这样一句已是觉得良言一句三冬暖,嘴角漾起笑,翩然坐下,将香料多倒了些进香炉里,“阿难你主子来了,过来坐坐歇一歇。”
“公子!”阿难停下弦,急匆匆过来,挨着申邯坐下,眼睛忽闪忽闪水灵灵望着他,全无刚来时的拘谨,“公子觉得阿难弹得如何?”
“很好,你的那把箜篌在库里放久了难免弦发涩,明日去荼曳居买把好的。”
“其实府里的箜篌挺好用的,我手拙,等练好了再买也不迟,不然捣鼓几下给弄坏了怎么办。”阿难道,她其实不是太腼腆的人,只是对着不熟的人会自觉退让开,要是住上几天她就原形毕露了。她还是不想让公子破费,毕竟无功不受禄,要想有把好箜篌该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
“我瞧着你的手可比当年的我灵巧多了,许折芳的《雪霁》学了不到二十天便能融会贯通了。”林三娘打趣道,接着又道,“说正事儿,三娘恭喜公子荣居左尹一职。”
“你这就知道了?”商存若心想三娘的心思果然敏巧,他并不全信这个林三娘子,可人家却不须说也能估摸出个七八分。
“自然,世上少有能瞒过三娘眼睛的。”
申邯抱拳道:“贺喜公子,三娘不说我还猜不到了,难怪公子让我留下,原来是给自己开庆功宴啊!”
商存若和他们打趣一会,吃毕饭后,他独留下了林三娘子。
他懒懒侧卧在长塌上,一袭水洗月光般白净的衣裳悠悠倾垂落地,“凤不谏这回挺安生的,今日他在朝中缄口不言,也剩了我不少麻烦,太后那边怎样?”
“姐姐传来秘函,太后并无动作,经过这一系事她想来是如从前一样要坐山观虎斗,值得一提的是,是她命令凤不谏息事宁人少惹事端的。”林三娘子低垂着眼眸,不敢正眼瞧他,不仅是因为站在比自己的容貌还出众的人前总让她自惭形秽,更由于商存若的略有不整的衣服上那些暗银纹仿佛烈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双眼,林三娘子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十分警惕,唯恐稍有逾矩造次。
她偶尔分不清楚这种惧究竟是真的惧怕,还是不愿让他的目光直视她心底的阴晦,就像光直直照进海底。
“你毕竟是教坊里的红人,来商府的次数太多造人怀疑——不管现在有没有人盯着你,我升为左尹后定有人监视着商府。”商存若字字落在她的心上,林三娘子紧了紧握着手绢的手,道:“我知晓了,公子还有什么事要三娘去办吗?”
“暂时……并无甚事。”商存若犯起瞌睡,枕着手小憩。
林三娘子良久才仰头看了他一眼,心里五味杂陈,并无甚事却也不能来么……不禁苦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