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
郦雍收到了商存若侍卫送来的信。
说真的,在这次刘弃疾事件之前,郦雍跟这个鉴衙司主司的交情不过下朝遇见为了不失礼打个招呼。
郦雍初入朝廷觉得严大夫虽然公正秉明,但骨子里犹存迂腐,他教出来的弟子郦雍不屑于搭理,后来见这个商存若家中靡音绕梁,郦雍更是不喜,自然而然将商存若归到了老旧氏族一边。
直到不久前商王将此案全权交由商存若主管,刑法断擿概不过问,郦雍才和他走得近了一点。
交接落网之鱼,捉拿刘氏党羽,写案折,入通案库……雷厉风行重重事宜做下来,郦雍刮目相看,他既不是只会吊书袋的窝囊书生,亦不是花天酒地的酒肉之徒,能居鉴衙司五年之久势必有拿的出手的本领镇住一班子人。
只是有本领又如何?郦雍看得出商存若更维护老旧氏族的势力。当堂,他据理力争要置刘弃疾刘长武死刑,驳斥差点要一巴掌扇人的荣乐公主和湘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商存若头戴獬豸官,身着靛青色狴犴翻海公服坐在高堂,一派与世无争不染风尘的模样,末了慢吞吞喝杯茶,道:“诸位稍安勿躁。鉴衙司自会参照先故秉公办案,案折会先交由王上定夺,若是王上不满,下官会重新拟一份,至于二位……下官只给王上办事,为何要求你们满意?”
郦雍怨怒,分明商王不想管这烂摊子故意抛给商存若来做,商存若又是块软硬不听的石头,把责任推到王上身上。
启信,速速看罢,郦雍的眉头更是蹙紧。商存若秉承给王上的奏折已经朱批了盖玺了,这就是说明天朝会他们再争也不会令商王收回成命,文章末尾更是附上一句“遗余者不匮,自尽者无多”,这是叫他得饶人处且饶人放刘家一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倒像商存若的风格!而郦雍眼中浮现出的却是这句话原文的另外两句话“才尽身危”和“无有常家”。
才华逼人,锋芒毕露终会败在自己手上,另外人要懂得变通,投靠哪家只不过看时机。
所以这商存若是在暗示他对王上逼得太紧了已经到了声威震主的地步了么……他仔细想了想姚敬崇的话,说自己就是个急性子,在朝堂上说话确实有点咄咄逼人。
至于“无有常家”倒似在暗示商存若只不过随波逐流,这会儿帮老旧说不定下回就帮变法派……
或许是他过分解读了吧,商存若根本没别的意思。郦雍重新看了一遍,话说老旧们也没占多大好处,该查办的人一个没少。
只是还未取了刘弃疾狗头他心里憋的这口气难舒,若是再逼下去对自己无益,更会招致怨怼,刘家跟你郦雍是有何等深仇大恨?你莫非是在公报私仇?先让刘弃疾再活几天,他们刘家会找刺客难道他郦雍不会?只是现在不宜采取行动而已。
罢了罢了,郦雍还要去俞家,把这封信给俞文丞断断。
“去备马车,去俞家。”郦雍吩咐下人道,这时宁溪云款款而来,环佩叮当,“夫人。”
“这封信是……”
“商存若送来的,刘弃疾和刘长武还要苟延残喘几日。”
纤细的手指夹起信笺,宁溪云的目光冷得像千丈冰湖里的寒水,嘴里平静道:“不赶尽杀绝何来心安?不过王上既然定了案,我们去争徒劳无功,先就这么定着。我今天同你一起去俞家。让俞文丞查老氏族们背后的人也该有进展了。”
马车里一阵默默,夫妻二人并无多话,心思都不到一处。宁溪云卷起帘子看街上的车水马龙,卖早点的掀开笼屉,白气蒸腾,香飘四下里。
商国,这就是她九年前鼓舞郦雍去的商国,她在闺阁里的时候就憧憬过这个地方,教习嬷嬷是在商国的大户人家里教过女公子,每当给她的姐妹们授课时总会提及逢炀的梦寐。然而在梦幻编织处却是泥垢颓垣。她走过逢炀大大小小的地方,知道这金碧辉煌的外壳下有多污秽,几乎谁家的金屋基筑下都埋葬了不少人上尸骨。
而氏族公卿们正是编织梦幻的蜘蛛,他们的手脚遍布各处,朝廷原先采用的中正制推举出的人才多是氏族们的血亲。
氏宦之族门前有两根柱子,左称“阀”右称“阅”,用以张贴功状彪炳史册,故曰“门阀”。门阀家大业大人多财多,封地数县,朝廷拿到的税收根本不是从民众手里纳的,一部分来源于氏族和皇商们的岁贡,一部分通过盐铁等官营,其实卖盐的话只有部分归朝廷管,商国不临海,捯饬私盐的当然不少。商骊不能把氏族们得罪透,否则朝廷损失的不可估量。
朝中当官做宰的出了少数人外都出自世家望族,就连日子过得节衣缩食的严大夫,他家祖传下来的宅基可是价值亿万。姚敬崇也不须说了,为了图个清净挥手卖下大宅,宅院里大半地挖了种荷花……
上品无寒门,科举自先王开创以来所获绩效那叫一个伶仃孤苦,书生挤破脑袋也别想往上凑,中途就叫人给刷下来了。再者现在战事连连,穷人都抓去打战去了,与其坐地读书不如练练身手保命来的实在。能读几个书的也是家有天子荫的世家公子。
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矛盾,一方面打战需要兵需要钱粮一方面朝廷需要一股激浊扬清的新生力。
而郦雍上书了万字文的变法条例无疑将商国翻了个底朝天,要把老祖宗的规矩全推倒重来。
不仅重来,简直是将商国的百年大计都规划好了,第一步整兵,求取霸主之位,第二步整吏,将朝堂的机构逐一完备,第三步试点推行新税法,废杂税,定田亩,第三步开科举广纳诸国良才。林林总总十年后,商国必粮足将多,联郑卫虞而灭宋、孤竹指日可待。
然而设想固然美好,商王也有野心,但这些法令无不是削斥贵族去讨好穷民,然而离朝堂谁坐的近?朝中的用度谁给的多?舍近求远,兔子逼急了会咬人到时后谁来救商王?王是坐在贵族老旧们堆砌的王座之上,头顶利剑,如坐针毡。
“难啊。”当年在宁府里自诩热血的儿郎,终究被困顿逼迫不堪。
宁溪云凝眉,撑着下巴,皓腕乌鬓似苍山负雪,倭堕髻上一支点翠芙蓉花钿,流苏翩然。“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万般搭配着幅景致。
车子忽然一晃,“老爷夫人,俞家到了。”马夫道,将帷帘拉起。
郦雍携夫人下轿子,那双手因为在外吹寒风的缘故冰冷异常。
俞家的大宅门外两只大石狮到是平平无奇,而在进一层的垂花门却是流光溢彩,内挂一写着弘广博雅四大字的匾额,宁溪云总觉得这匾额挂这里看着别扭。
“二位尊客这边请。”管家知晓这二位是左尹夫妇,官比俞文丞还大一品。
姚、俞、郦等其他变法派的几家走得近,女眷也都相识,平日里家君商讨国事,随行的女眷都在主母的里院游赏,而偏偏这个宁溪云却少跟她们一块儿,坐在郦雍身边和男子们共同拿主意。
俞家的主母谢氏,也就是俞佑章的母亲,俞柳的嫡母,对宁氏向来不欢迎。
谢家名盛四代,俞文丞当年为了解家族的困顿才娶了她,后来俞家坐大了,谢氏深感自身地位的不保,随处提防着。俞柳的母亲安氏就是她斗过的最狠的角色,斗垮了安氏还有一茬接一茬小蹄子往床上爬呢。“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闺眷里传的这句话让她不得不防。
而宁溪云就让她如临大敌,仿佛又回到了斗安氏的日子里。她记恨宁溪云一般的女子,不在乎抛头露面,在酒席上能言善辩,在国事上目光过人,而她是名门出身这些事样样都忌讳着。
比起宁氏她更希望姚敬崇的夫人来,谢氏看中姚家的女儿,亲上加亲她也心安。
故而宁溪云来了她也视作不见,唤几个丫鬟奉茶,反正宁溪云也不跟她们闲谈。
“文丞家的宅院又添了新景啊。”郦雍抄手路过那几座倚叠的假山,假山上几从黑色长叶的奇草如画卷中的墨兰,在绕过假山是水池子,水池上清蓝色帷布围着的小榭。
“让你见笑了,”俞文丞道,杨管家紧跟在身后,要是主家有吩咐好去办事,“去小榭里坐坐?”
“也好,边走边谈,文丞,你的人手查得如何了?
“老样子,刘家垮台、打草惊蛇后,他们的商铺漕帮都及时收了手,乾原的宣,王,盛,景四家皆无动作。至于考课升迁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我的人只获悉了部分官秩较低的党羽名额。”
所以一筹莫展么……
“我们要换上去的人名字你拟好了吗?”
“都拟好了,已经交给了敬崇,该做的工作我都去办好了,那些后辈们都是我这几年里精挑细选出的佼佼者,他们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敬崇只答应权任右尹一职,他还不想放下左徒的位置,现在朝堂上确实没有可以替代他当任左徒的人。”
四人登上了小榭,临水榭里的布置挺别致的,镂空的木屏风将小榭划开两部分,靠天台的一间房里架子上几钵盆景,书卷横放,青白玉石雕成负箧求师的图案。
“他不是有个徒弟叫吴夜阑么,我记得王上说‘今后唯夜阑可继’,敬崇在他头上压着,新人再厉害也要敬上长者几分。如今朝廷多是些半老八十的氏族,享着爵禄尸位素餐,多几个新人不好么?”
俞文丞摇摇头,他深知郦雍心直口快,在律法上的造诣无人能及,而在人情世故上还是欠缺了些。
也对,郦雍家里的人少得屈指可数,比不了他和姚敬崇拖家带口几百人,府中没有七大姑八大姨来磨嘴皮子,世故上还没炼够火候。
俞文丞慢条斯理道:“倒不是敬崇藏着他,而是敬崇的女儿相中了他,左徒这官太大了,不能一下子越品阶提拔他,敬崇要避嫌呐。”
“这算什么话,任人唯贤,‘外不避仇内不避亲’,敬崇的为人朝中人人皆知,又有何需避嫌?”
“就算如此,那吴夜阑也太年轻了,如今外朝动荡不安,如真出了事他一个缺少历练的新手怎么担当重责?”
宁溪云听见这番话小小有些幸灾乐祸,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别过脸对着架子上的古董,没让人瞧见。真是劳神谢氏向姚家夫人献殷勤了,这不热血肠忙活,竹篮打水一场空,人家的女儿早就芳心他属了。
俞佑章这人宁溪云见过几回,板着个脸像欠了他几万银两似的,不如次子俞柳可爱。一想到这孩子年幼丧母,膝下无子的宁溪云都隐隐惋惜,若能认他做个义子都也不错。
“由着他罢,来日再想。”郦雍无奈道,将信交给俞文丞,“商存若送来的,你给断断他这话里话外有什么意思。”
俞文丞看得很细,对最后几句话重复看了几遍,道:“他最后几句劝勉有猫腻,他不像是个会写这种话的人,都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
“你对这人熟么?”
“你跟他熟吗?”俞文丞反问道。
“几乎无话,还因为刘家这案子起过争执。”
“这就对了,”俞文丞会心笑道,“我收过他写的公文,就事论事,毫不含糊,多个字都吝啬。而你这封信言辞甚为谦卑,又无端劝勉,似有端倪。商存若不会平白无故套近乎。”
郦雍不认为商存若要抛出橄榄枝,他敢抛郦雍也未想必接,再说单凭一封信,万一郦雍读不出商存若要弃暗投明的含义或者郦雍跟本不在意这信,那商存若岂不是棋错一招?
都只是郢人燕说瞎猜罢了,要误错了用意岂不尴尬。
“盯梢着他。”郦雍还是不放心,商存若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这时露脸,实在可疑。
“你怀疑他?”
“我相信严夫子的为人,但他教出来的人是个什么我可不敢轻信。鉴衙司监管着逢炀,老氏族的勾当我不信可以瞒过商存若的法眼。”
俞文丞叹了口气,“官场就是如此,要会斡旋,商存若前面几任主司管的时候难道老旧们没有暗中勾结买卖不法?有时候你逮住了他们的尾巴他们也拿捏着你的七寸,想长久以往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是严大夫担任鉴衙司主司,会放任自流么?所以他们师徒形同陌路之人。你不觉得近年来鉴衙司太安静了么,明明逢炀老旧的勾结愈演愈烈,他们的行动次数也会越来越多,露出马脚也是自然是如此。你想,为何连你儿子的手下都能发现刘弃疾私交明器,而鉴衙司却没有?”郦雍越是思考至深,愈发觉得背后阴寒。
“可他也罚了不少刘家人呐。”
“对,”郦雍闷声道,他之前也是疑惑此处,可转念一想那些老旧谁不是墙头草,杀了人毁尸灭迹不好么,“棋子无用即弃之。”
俞文丞目光一凝,“若真如此,商存若还真是恐怖。倘若并非你所猜测的样子,拉拢他过来,鉴衙司为我们所用,那就等于握住了氏族们的命脉,以后弹劾他们事半功倍。”
“只怕他不是好对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