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肇元节已过去了七天,除了逢年过节,日子平淡得像缓缓流淌的菱江水,除了占峫,郑国和魏国的使臣还赖着没走其他的使臣开春前三天就离开了。
商王宫的一处园林里红梅凌冽,黑色崎崛的枝桠上红梅骨朵像腕铃一样玲珑,绽放的花蕊纤弱,妖冶的红色花瓣从苦老干涩中孕育脱胎,新与旧纵横迷离。
梅枝上盛着一寸厚的白雪,隅边的那株红梅低低斜到了宫墙檐上,它的花枝多是向下的,如资历最老的娘娘将玉臂搭在太监手上,并具着老气横秋与风韵犹存的姿态。
确实在所有梅树里她年龄最大,她是第一个住进这座王宫的君王种下的。
商骊望着梅花不觉缅怀起先烈们的丰功伟业,他年过不惑手里还没有一星半点拿得出的功绩,若是哪天在黄泉遇上还真羞愧面对老祖宗。
“王上?”主司商存若念完了奏章,探头问道。
“就按你说得办吧。”商骊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梅稍上,那颗颗晶莹的白雪透心的清新。
“这,有三道案牍微臣需要有王上的批示才能去办。”
“不就刺杀一事么,哪需要三份案?”
商存若心道他这是完全没听吧……于是不温不火明扼要点:“一是刘弃疾交易明器,打着太后的由头,下官经查寻,在卷宗上看到了太后玉玺的印记。太后近人茗娘来过一趟鉴衙司,指告是掌玺奴婢凤影幻私下营苟,凤影幻以被太后赐死。太后不能约束下人以致贪赃枉法,但太后乃一国之母,故论亲就议,可不论罪。”
“二是刘弃疾一案,其家产千亩,藏污纳垢,府中多有僭越王权之行径,其罪一;另其子弟也多行不法,管教不严,其罪二。凭此二罪足判死罪,然刘弃疾为官二品,论贵不足死,又太后在朝堂上已将他贬为庶民,口谕亦不可朝令夕改,所以一切照太后的意思。”
太后!又是太后!凤兮追是帝王还是他是帝王?商骊脸上浮出不悦,手指拈断了面前的一枝梅花,花枝上的雪融在手里沁骨地寒彻。
“三是刘弃疾家族弟刘长武遣人行刺朝中重臣和郑国使臣,难辞其咎可判死刑。然其子尚荣乐县主,湘王也为他再三求情,所以权衡下定罪流赭。”
商存若一口气说罢,外加了总结:“此三者论亲论贵,需由王上批示。王上交由下官全权负责,相关人等已按罪获刑。”商存若前进一步,将一份奏折呈给商骊,“此为名目。”
商骊一眼扫过那些姓氏便觉得触目惊心,刘家,凤家,不少为官为宰的贪墨渎货,证据确凿却因为官官相护,承门荫得铁券,被判死得仅二三子。
“蔑视王权,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商骊朝天大笑,“主司,你说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们眼里还有寡人这个君王吗?
食君之禄,非但不办事反而上行下效挖空国库,忝居官列,尸位素餐!留着这些人有何用!
“除了这三个份案,其他的你按故例该怎么办怎么办,不必再请示寡人了。”
“诺。”商存若毕恭毕敬接过明目正要退下,却被叫住。
“急着走做什么?寡人还有事要问你。”商骊想听听他这个“中间派”的看法,“平时郦雍他们吵的热火朝天,你不置一词,寡人想听你对这变法有何见解。”
商存若儒雅笑道:“微臣德才疏薄,听他们争执如听天书,一个脑袋两个大,确实不知该讲些什么。我一个门外汉要说对了的话岂不让他们这些宿儒脸上无光?说错了的话无事生非,遭人讥讽,到头来受两方排挤还不如不说。”
神仙打架我观战,不偏不倚端茶赏戏。
“你要真德才疏薄能坐上鉴衙司的主司位置?”商骊明白他只是客套地自谦,单看他十天之内把四处乱窜的刘家人一网打尽,罪责写的清清楚楚,而且他秉公办事却没有弄死身为刘家主心骨的人,不可谓不面面俱到,便知道这人不是吃素的,确有两把刷子。
他这话说得诙谐,商骊心愉快不少,故意问问罢了。
“全仰仗于严大夫提拔和王上垂青。”依然是一副不咸不淡的官腔,商存若跟郦雍是同一年入朝为官的,年纪更轻,面对朝上那些凶神恶煞、龃龉碾压,不由得选择退出一步。
以退为进未免不是聪明的一种。
“随意说说吧,正月殿最寡人要加上这一条,许官员对新政各抒己见。”
商存若微怔,商王对新政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是难道是要观摩各方官员的反应?
“微臣认为将新政一项纳入殿最不妥,恐怕得不到王上预期的答案。”
怎么就转移话题了呢……“为何?”
“新政有三令难行,一为裁撤冗官,二为开源节流,三为广开科举。我朝以中正奏荫入仕者弥多,这三条损得就是他们的利益,愿削己陪人者臣未尝闻也。”
撤官丢的是乌纱帽,节流扣的是俸禄,开科举这是要断他们子孙的后路。王上您用脚指头想想谁要跟您抢饭碗您还不跟别人拼命。
“……”商骊一拳头砸在漆柱上,震得檐上雪落。他何曾没想过!他犹豫不决因为郦雍变法必然会遭到氏族门阀的百般阻挠,如果变法没有立即见效的话甚至遭到劳民伤财的诟病、引发民怨!
后者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一旦阙败,后果不堪设想。
商骊微不可闻地说:这个商国还姓商么?姓凤?姓丁?”
商存若却敏锐捕捉到了这点,小心翼翼试探道:“商国既不姓凤亦不姓丁,更不姓郦,商国是王上的天下。王上所愁并非新政施行后能带来什么结果,而是能否借此机会权衡打压各方势力,将王权集于一人之手。微臣斗胆揣测,其实王上已经下定决心要变法了,何必再问他人?”
商存若说完连忙给跪了,咽下口气,“王上,这是微臣的肺腑之言,若有不当请恕微臣口不择言。”
君王不喜欢一问三不知的臣子,却忌惮知根知底将君王的心思了然于胸的臣子。只有君王能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商存若思量着自己有没有说错哪句话。
这话太说到心里去了,商骊心里苦涩,没想到朝中稍微能理解君王处境却是这么个他坐在王座上都看不见的官员。
“寡人之前不说了,随意畅谈,你无罪,起来吧。”商骊看着院落里雪花纷纷扬扬飘洒,琢磨这雪何时是个头,“你说得对,新政是个契机,涤荡朝廷的乌烟瘴气。”
他不变法,如何打压太后的势力?如何拔出那些碍手碍脚的老旧一展抱负?
但他是多疑之人,他仔细揣摩过郦雍,郦雍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若变法成功后必倚功自傲恃宠而骄,迟早会是个大权臣。丁刘二人已然令人头疼,再出个脾气执拗不知人情的郦雍那他的日子没法过了。
任用的同时须防着他。
等殿最之后,官僚撤换陟罚臧否,欲要推行新政就要把郦雍升为令尹,这样刘弃疾空出右尹一职,郦雍空出左尹一职,此二官为令尹的左膀右臂,也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他势必不能让变法派全占了,否则这朝廷不就跟着郦雍姓了?
商骊盯着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臣子,商存若再不进人眼名字前也挂着个商字。
对变法持中,不支持不反对,也添不了郦雍的乱子,等变法完成后再用商存若来打压郦雍未尝不可。
“刘弃疾已被褫夺官职,不知主司对右尹一职有何合适人选举荐?”
“臣一时也没有好的人选,选官的话姚左徒和严大夫拿的主意多。”商存若恢复了徐徐的语调,他眉眼轮廓温和,似乎舒展人心扉的魔力,让人面对他耍不起脾气。
就知道他给不出个答复,“也罢,来日寡人再与他们商议。”
“王上若无事,那,微臣告退。”商存若踏雪离开,踩过落地的红梅花。他既不肯定亦不否定,既如深藏不露的雪下草,又简单如这漫天玉尘,简直跟他的名字一般“微风纤妙,若存若亡”,隐隐约约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可好像又都踩到了点子上。
商骊不禁多想了一下他这个隔了几代亲的“堂弟”,记忆中这人是岐王一脉吧?岐王那个眠花宿柳不晓天日的人能生出这么个儿子,不知是积了什么阴德。
————————
“死了?”凤兮追有一丝冲动要踢掉盖在膝上的鹿麑毯子,她的气愤像好不容易将线穿进针孔里,手抖了一下线头又颤出来了。
“是,奴婢差人去勘验过了,人确实气绝了。狱里的伙计说人牙口咬得紧,上了几道刑才招的,说完就死了。这是刘利仓的状纸,还有主司商存若嘱咐要交与您的奏折。”茗娘一齐奉了上去。
凤兮追瞟了她一眼,拿过来一目十行地阅览,先帝在时她帮着处理过不少政事,重新拿过奏章给了她双手久违的触感。
她服用龙髓丹后,人愈发的年轻。女子容貌年轻了,心自然也年轻了。若是从前她退居深宫因为年老色衰,而此时她的心里燃起了再次出山的野心。
这般容貌该有配得上的权柄。
刘利仓在口供纸上交代得一清二楚事无巨细,找不出任何纰漏。
“好他个商存若敢定哀家的罪!”凤兮追骂道,“谁给他的胆子?”
商存若不过岐王一夜风流后得的孬种,一朝得势就敢找她的不是来邀宠升官!
不过图一时口快骂完后凤兮追也清新过来,分明是商骊跟她叫板吧?这案子二十天前俞文丞就交给她看过了,商骊定然也知道,留着这时候一并发落,煞煞她的威风。
屋里名贵的落霞香抚平了她的情绪,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她的人手只不过摸索到了鉴衙司的边缘,乃至都是在商存若眼皮子底下行事!
鉴衙司可是块不小的肥肉,它掌握着京都达官显贵们多少见不得光的苟且?
令凤兮追咬牙可恨的是她找不到人可以换掉商存若,依附她的除了凤家的亲戚就是些跖犬吠尧的王八犊子,明目张胆把人换了恐怕朝中谁也不服。
“你去告诉国舅,让他好好监管他的那帮人,没用的东西趁早撤了。左右尹二职先别去管,由郦雍和丁尚安他们狗咬狗去,其它的让他见机行事。”变法不过三四年就会有结果,她既然恢复了年轻还急什么。
“诺。”
“不!”凤兮追右手止于半空,“让他明天进宫,带上他手下所有人的名目,哀家亲自吩咐他。”经过幻儿那出凤兮追谁也不信,即使是这个最得她器重的茗娘,茗娘眼光毒辣,又是跟着丫鬟们做事的人,竟会不知幻儿的勾当?
假使茗娘也包藏祸心那会有多恐怖……凤兮追同宫外的沟通全赖于茗娘和幻儿,死了个幻儿若茗娘还背叛了她,她就只剩独自一人在宫里挣扎。
茗娘还是恭顺地按她的说法一五一十转交给了凤兮追的兄长——当今国舅,不敢稍有怠慢。
——————————
泮序。
郑翦终于画完了他的堪舆图,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写申论上。
他将书皮撕了粘在兵法书上,将画了地图的那本书给了子鞅看。
前面几页乱七八糟的黑线和墨迹,越到后面越能看出地图的模样。
山岳,城池,渠灌,角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画在每页纸上的东西刚好可以拼接成一副逢炀堪舆图。
这图上标的东西可不仅仅是看风水用的了,换做打仗这就是城防图!
“你画这种东西那可是要杀头的!”散学后,子鞅把书一块儿带着,若是被人发现了,那扣上一定郑国奸细的帽子他们就正吃不了兜着走了。
“姑姑说什么时候真正了解商国人我算是学成了,了解他们干嘛,这东西才最值得了解。”郑翦边啃着葱油饼边说:“我在商国待了五年,景月街上挂了多少盏栀子灯都数得清。”
子鞅嘴角一阵抽搐,“姑姑要是知道,非拔了你的皮不可。”
“我就说秦叔带我去的,回头来她还是奈何不了。”郑翦三两口吃完,一手揽子鞅肩上,“下午别去泮序了,去羚宣坊看看别人怎么打架的。”
“都是些瘦骨嶙峋的奴隶在那里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看的。”子鞅又不是没去过,那地方芜杂得很,抓来的战俘蒙了头在那里出售,买奴隶的首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