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都静城往南四十八里,有山名云横山,山上有一道观,名升阳观,十里八乡都算不上特别有名气,原本在大燕国里完全排不上号,至于在整个大乾,更是声名全无。
但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道观的观主邱鸣山却是老燕王的启蒙业师,后官拜鸿蒙阁大学士三十年,据说因厌倦官场出家做了道士。
这邱鸣山说起来也确实不适合当官,为啥这样说呢?因为他实在是太有才了。
兵法上师承洞庭子,书画上师承黄鹤仙,武功上师承柳无忌,格物上师承西域马立山,弹的一手好琴,乃师承风翠翠。
但是以上本领只是他技能的一部分,实际上邱鸣山所学十分庞杂,最引以为傲的,却是他的算学,著有《算学初论》和《天衍初论》。
这两本书的名字说是“初论”,但实际上邱鸣山的说法是:能完全看懂这两本书的人,世上只有两个半。
两个半有两个在大乾国都上京的太学院,为山长顾维和大学士李豪,都是当世大家,只是那半个,他自己没说,引的世人猜测纷纷。
这半个人尹方知道,师父曾私下里亲口说:你已经看懂了一半,再努力一下,说不定这辈子能搞懂全部,要努力哦!只有尹方知道,师父所痴迷的数学,在方向上就没搞对。
邱鸣山恃才傲物,静都官场容不下这尊大神,老燕王曾为此苦恼不已,左右安排总是不行,后来邱鸣山就自己跑了。
这一走也不远,随便在静都附近找了家道观修炼去了,顺便老燕王就塞了自己的四子给他做弟子,有啥事打招呼也近。
说起来燕王四子尹方的身份比较特殊,他的母亲梁太后身份最为尊贵,乃是大乾皇太后的妹妹,但也正因这个身份,虽然她贵为王太后,他却被老燕王在政治上忌惮,四王子失去了世子的竞争机会,只能雪藏起来在外面另外拜了邱鸣山为师父,免的在宫里出没,太打眼不说,也不安全。
老燕王对尹方的安排是希望他像邱鸣山一样,好好的过好这生即可,不要牵扯到太多政治。
宫里的人也极少提起他,外面的百姓们甚至绝大部分不知道这个四王子的存在。
说起来邱鸣山为人豁达而放浪形骸,小嗜好特别多,比如喝酒吟诗看美女表演,又好面子,平日里交的狐朋狗友比较多,又喜高谈阔论,最爱的是出风头,在场粉丝多的时候往往斗酒诗百篇什么的,当然他写的诗很烂。
所以啊,往往在山上的时间就特别少,平日里最喜欢带着两个徒弟游历四方。
这两个徒弟便是胡准和尹方。
当初,胡准和尹方在青城山师父一起学艺,胡准最喜欢的就是谋兵布阵,尹方却偏爱格物数学,两人资质都是上佳,他们的大师兄文雷虽然入门最早,但是却是个老实巴交的个性,早年实际上邱鸣山的书童,十分的顺从,每日里闲来练些刚猛的拳脚功夫,琴棋书画一概不沾。文雷平时师父在的时候就伺候师父,师父不在就在山上练拳。
师父对这几个徒弟各有评价。
大师兄文雷,得了个“持”字,说的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资质一般,所以持久只坚持学一门技艺:武。
二师兄胡准,得了个“敏”字,说的是他为人机敏,啥事都学得快,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察言观色最是擅长。尤其拍师父的马屁,最是了得,让邱鸣山欲罢不能,每每能挠到他的痒处。
胡准自认为得到师父的喜爱最多,但总见邱道长关心尹方的学问最多,心里不免有些腹诽:老师表面上从不折腰于权贵,但骨子里不自觉的还是对权贵子弟另加青眼。
至于尹方,得了个“痴”字,说的是他钻学问有股子痴劲,在算学上深得老师喜爱,问问题总是能问到关键处,只是平时有些老是痴痴的研究些东西,其实邱鸣山觉得四徒弟最对自己的脾气,只不过平时对他的不满和鞭策也是最多,有时候对他的要求到了变态的地步。
这邱鸣山带徒弟,和别的师父不同。
别的师父都是手把手将自己的绝活儿教给徒弟,只有这邱鸣山懒惰到了极点。从不用力教,要么是丢几本破书给弟子,要么是带着弟子游历四方。
要是弟子不能自学成才,或者跟着师父观察学习,那么就只能一无所获。所以在邱鸣山这里的徒弟,没有天赋是万万混不下去的。
他的弟子每人都能从师父那儿得到一门主要技艺,从入门到精通邱鸣山只在特别关键处方才提点一二。
比如说文雷,学的是武功,其实邱鸣山自己也不大会打架,但偏偏认识很多武术大师,知道很多内功练到瓶颈时如何突破,于是文雷的武艺隐隐然已经跻身于高手行列。
又比如胡准,学习兵法,邱鸣山扔给他几本破兵书,没事拿历史上著名的战争案例分析给胡准听,然后又靠和燕王的关系,老让他往军营跑,从小兵到队正到偏将都当了个遍,甚至多次出现在帅营内帮大帅赞划。
至于尹方,却尤其被青眼有加,表面上,他习的是算学,但实际上,只有尹方自己知道,自己最爱习的,乃是一门特别缥缈的学问,这学问乃是邱鸣山早年的一次奇遇得到的一套旷古奇书,全卷八十九篇,一千六百多本,名《梦蝶录》。
记载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文明,邱鸣山嫌这书过于浩渺长篇,便利用尹方的超级记忆力的优势,让弟子帮自己读书,听尹方讲的过于玄幻,便叮嘱他不要沉迷太深,只当做这奇书是古人的奇思妙想而已。
最后只有钻进去的尹方知道,这《梦蝶录》是多么的惊世骇俗,读的越深,就越是觉得彼世界之伟大,自己所处世界之渺小。有些事情讲给师父,师父接受不了,他自己性子也不急,也不急着辩解,慢慢的,邱鸣山就完全不知道尹方在这《梦蝶录》里陷的有多深了。
说起来尹方的命也有点怪,虽然生于王侯之家,却几乎没享受过啥王侯的待遇,打小就被父王送到云横山学艺,过了十来年的学艺的日子,倒也充实,一方面邱道长是个老饕餮,吃的那叫一个讲究,尹方跟着蹭了不少好吃好喝的,一方面他自己爱学东西,喜欢钻研,身上没有半点王侯子弟的气息,倒是染了不少师父身上的旷达穷书生的味儿。
所以王宫里的明争暗斗他没经历过,人情世事了解的少,而且师父管的严了,一眼看上去还是少了点主见和悍勇。
这不,半年前二王子尹元济发动宫变,挟持了大王子和父王,颁了个让他就任朔州候的旨意。
当然,母后还是爱他这个三王子的,亲点了一队护军护送他,还派了心腹李吉带队,就是怕尹元济下毒手。
那时邱鸣山师父不知跑到那个地方泡妞招粉丝去了,还是他师兄胡准有主意,一路上跟着他,获得了大家的信服,在他的实际领导下,才能够躲过尹元济一波波的明枪暗箭。
也就是在那时,胡准初次尝到了权力的味道,也找到了自己的才华发挥的空间。
这大半年以来,胡准明面上是曹亮府里的参赞,实际上是二王子尹方的代言人,代表二王子拿主意出点子,和那帮静阳来的各色魑魅魍魉斗的是不亦乐乎,渐渐的,心里慢慢的有些不平了。
本来很多事务是一并汇报给尹方的,可是每次汇报,尹方也不提出意见,只是唯唯诺诺的赞同,一段时间下来,他也就有意无意的不再把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尹方说了,到后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不和尹方说了。
而尹方也似乎乐得清净,对于师兄在外面的左突右支,纵横捭阖也懒得过问,一心窝在怡红院里看书做题,有时还写点东西,或者发呆。
也没人和他说什么话,平日里就三两个下人陪着,好似这个书呆子连被软禁的事实都没看清似的,每次曹亮等人来看他,都在心里暗暗叹气,这孩子,傻里傻气的,可怜呐。
这天,怡红院出现了胡准的身影,他已经许久不来了,他来到院门口,左右望了一下,没有看到新面孔在周围,就几个闲人在墙根下呆着似乎在晒太阳,其实是他安排的护卫,几个月来组建的靠得住的桩子网,说起来是保护贵人的差事。
走进去七拐八拐的,看到尹方还是在小院的一处厢房向阳处靠着窗子读书,便喊了声:“看什么书那?”
尹方赶紧转过头,看到是尹方,欣喜的答道:“就看了些闲书,师兄好久不见,有没有带新书给我看,原来的这些,早都看完了,你再不来,我都能背了!”说罢笑了起来。
胡准从怀里一阵摸索,掏出七八本不薄不厚的书,都是些什么《陵川野集》、《风云宝览》这种不咸不淡的书名。尹方看到却是大喜,欢笑着说:“这个月终于有新书做友,可喜可贺呀!”
师弟俩接下来攀谈了几句,然后胡准话题一转,谈到了自己赞划的以地换兵之策遇到的麻烦。
却原来是静都那帮老臣一直上书反对此策,说是此策只能支应一时,长久之下,必伤国本,动摇了燕国的根基。
还有北戎居然派兵攻打了一阵朔阳,最后被打退了。
至于大乾和燕国的对峙,表面上热闹的很,各种消息纷至沓来,但实际上双方僵持着没啥实质进展。
说的很是概略,也不说具体怎么回事,只是尹方听的却很仔细。
两人聊了一个时辰之后,尹方忽然很突兀的问了一个问题:“听说曹亮想招你为婿?”
胡准闻言一瞬间脸白了,失神了一个呼吸之后,笑道:“这货最近也是焦头烂额,我是被他支使的脚不着地,算是帮了他一些忙,他有个女儿看见过我几次,似乎对我有点意思,曹亮也试探过我,不过师兄你别多想,将来你这边能公开身份了,我还得回云横山待在师父膝下,招婿什么的风言风语,你姑且听听,可别当真。”
尹方看着师兄的眼神,点了点头,然后又扯了些话头聊了会儿。
还是胡准说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借着由头走了。
不过,他出了小院,在怡红院门口多走了一圈,想想不合适,招来一个附近的小厮,那小厮眉眼极顺,和胡准耳语了一番,连连点头不迭,似乎兴奋不已。
尹方却在屋内如饥似渴的看起新书来,连门外多了一双眼睛都没发现。
晚上到了子时,屋内的灯火也没灭。
屋内的尹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叹了一声,悄悄的在床上敲了一下,几乎无声,但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他的卧榻上出现一个洞,里面缓缓的冒出一张纸,尹方也不起身,就着昏暗的烛光看完,把纸撕烂,藏在袖内。
不久后,而离怡红院三十丈远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户人家的柴房,却冒出一个侏儒,他娴熟的溜出房门,借着夜色和民房的掩护,不着痕迹的消失在夜色中。
天还没亮,尹方起床了,打着烛火上了趟茅房,只是他走出来后,茅房内留下了不起眼的一滩灰烬,这也算是他打小的习惯,就是厕纸用完后直接烧掉。
就在他回到房间后,茅房内出现一个人,就是白天和胡准咬耳朵的那位,他瞄了眼厕所,稍微进去探了一下头,就掩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