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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孤 ?泪 ?他 ?乡

命运多桀,不幸累至。接连而至的家庭变故、不堪回首的坎坷经历,让懵懂年少的银梅,竟然相信起世间有鬼神,有恩怨相报,有天地轮回啦。她在逆境中常暗想,或许是父母、抑或是自己的前世,恶事做得太多,被上天惩罚。天地轮回,轮到自己要遭受报应,要让自己历尽人间磨难了。有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幸福快乐的日子,转瞬而过。等待着银梅的,将是不尽的坎坷和凄凉。

话说银梅母女三人,来到异域他乡,遇到了好人杨顺和。两个残破的家庭合着一处,又组成了一个新家。生活倒也其乐融融,欢乐快活。就在一家人辛勤耕耘,憧憬着未来,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却天不随人愿,好日子戛然而止了。随着刘秀花疾病缠身,两家人,不,一家人的快活日子,又重新走向了衰落。

一天傍晚,刘秀花从坡上收工回来,草草做好晚饭,打发一家人吃了,还没等到收拾完碗筷,便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说浑身一点力气没有,懒散得不想动了。男人见了,赶紧起身收拾桌椅碗筷,又打来一盆热水,让秀花洗脸洗脚,然后早点歇息。当秀花卷起裤腿儿,杨顺和无意间发现她的两个小腿上,有几块青紫色瘀血斑,便心痛的责备道:

“你看你,做么子毛手毛脚的,腿上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以后做活路要小心些哈!”

秀花低头看了看腿,随口答道:“不知道怎么碰的,也没有感觉到痛啊!”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太在意。可后来刘秀花腿上的瘀斑,旧的未消退,新的又出现了。她便在意起来,干活做事时,特别小心谨慎,防止磕磕碰碰。可即使这样,她腿上的紫斑却仍然出现。而且除了腿脚胳膊上,身上也出现了,反反复复,终不见消失。两个人便倍加注意起来,一起细细琢磨着原因,却百思不得其解。会不会是吃的什么东西不适应?会不会在野里被蚊子叮咬、在田地劳动被毒虫咬了?凡他们想到的、有一点可能的,就力加避免。接下来的日子里,秀花不吃辛辣,甚至连蔬菜水果也忌口了。男人买来蚊香,驱蚊药水,为秀花满身涂抹,又在房内细细喷撒熏赶。下地干活时,秀花将衣裤口脚,紧紧捆扎住,头颈也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可一番细作,仍然没有效果。身上的青紫瘀斑,只见多不见少。更严重的是开始出现牙齿,鼻子出血。这时两个人才想到,可能是得了什么怪病了。便相继寻了几个医生,把脉诊病,天天药罐不歇。过了几月,却旧病未去又添新症,秀花常常念叨疲乏无力,拖不动腿脚。开始以为是太劳累了,她还能够坚持着下地,拣些轻松的活计做。再后来,连轻松的活也不能做了,稍一活动,就心慌出汗。她男人见此情景,极是心痛,便不让她下地了,在家歇息,静养身体。开始秀花在家躺了些日子,但孩子们上学的上学,打柴的打柴。孩子爸爸终日在地里忙碌着,家里静悄悄的,劳动惯了的她,一个人在家哪里躺的住,莫不是倒要憋闷出新病来!不能下地劳动,甚至在坡路上行走都困难,她体贴入微的男人便想了一个办法,搬了一个躺椅放在地头,铺上软软的垫子,再回家背了秀花,让她躺在椅上,看着自己干活。两个人可以相互观望着,陪伴着,以免她寂寥。

日子一天一天熬着,刘秀花的病情,日见沉重起来。脸色越来越苍白,腿脚也开始浮肿了,几个月后,她衰弱的已经不能下地了。杨顺和扔下家里和地里的一切活路,用尽家里的积蓄,又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面背着刘秀花四处去求医问药。一面买来一头奶山羊,将鲜奶、鲜蛋、活鱼、精肉一应营养物品,细心地炖熬好了,服侍秀花吃喝,调养她的身体。听别人说,野黄鳝,野泥鳅最是养人之物,他就四处去找冬水田、溪水沟,抓了回来炖熬成浓汤,一口一口地喂秀花喝下。然而,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刘秀花的身子豪不见起色。病症却越发严重,全身浮肿,腰腹以下肿胀得发亮,略微碰破一点儿皮肤,就流淌黄水不止。后来,她口腔,鼻腔,甚至耳朵里,开始断断续续流出血来。一切皆无回天之力,刘秀花已经卧床不起了。

三个孩子围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妈妈,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除了轻轻摸摸妈妈渐渐冰冷的手脚、除了啼哭,还有什么办法呢!杨顺和更是心如刀绞,天天祈祷着:“老天爷啊,你保佑保佑她,让她好起来吧!”他心里想着,如果自己的皮肉,能够挽救秀花的命,也会毫不犹豫拿起刀来,割下自己的血肉。刘秀花看着孩子们,看着男人,为自己着急难过的神情,她的眼泪和着血水,顺着眼角不停地流淌着。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轻轻地闭合了几下。杨顺和把耳朵凑近秀花的嘴,还是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只见她缓缓转动着眼睛,看看金梅,又看了看银梅。男人马上明白孩子妈妈想要说什么了,他便伏下身,对着秀花耳朵,鼻子一酸,哽咽着说道:“秀花,你放心吧,我绝不会亏待两个女儿,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她们饿着冻着,绝不会让她们受一丁点委屈!”

刘秀花眨巴了两下眼睛,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从脸上一闪而过。忽然间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只见她腾地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住她的男人,眉头紧锁,身子轻轻地颤抖着。男人见状,一步跳上床去,坐在床头,轻轻扶起秀花的头,让她依偎在自己胸怀里。用手摩挲着秀花的脸颊和头发,轻轻揉揉着她的胸口。秀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弱了,……到底慢慢闭上了双眼,眼瞳渐渐散开……。

老天爷不公,刘秀花最后撇下银梅姊妹俩,撇下羊儿父子俩,怀着万般不舍,撒手西去了。那一年,她三十八岁。

三个孩子和他们的爸爸悲痛欲绝,只哭得苍天落泪,大地悲鸣。不知哭了多久,杨顺和知道这样哭下去不是个头,自己是主心骨,还要料理秀花的后事呢!便首先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忙碌起来。打来热水,将恩爱一场的女人秀花,一身上下擦洗干净,找出她最好的衣服,给她换上。外面却没有选择新衣服,而是上身罩了一件旧的红色花格外衣,下面套上一条蓝色裤子。杨为何不给她里外三新,外面单选一身旧衣呢?却也有个道理,因为这一身衣服,是他们在南方做工时,两个人每次出去玩耍,秀花经常穿的衣服,也是他们两个人爱的见证。后来两人结婚成家,她便舍不得穿了,洗净放在箱底,珍藏起来。刘秀花重病晚期,杨顺和见她重生无望,便悄悄准备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藏在屋东头柴屋里。此时她把秀花穿裹好了,父子几人一起合力,将棺材抬进房来。就在两人卧房床前,用两条低矮的长板凳,支起棺木,铺垫好了,将秀花遗体装殓进去。又将自己给秀花买的一幅银镯,戴在她的手腕上。秀花平时常用的一些梳子、镜子等等小物品,也一一拿来放在她的身边。这才盖上棺盖,只露出她的头面遗容。再在棺前燃起香蜡纸烛和长明桐油灯。给三个孩子戴上白孝帕,腰上扎上白布祭带,自己腰间也捆了白布。等待一切料理归宜了,几人围着棺椁,磕头哭拜一番。毕了,杨顺和唤过长女,沙哑着嗓子说道:

“金梅,我想和你商量一些事情!”

“爸爸,有啥子事情你就说嘛,不要说与我商量!”金梅哽咽着答到。

“我不想去喊吹手锣鼓,来在家里吹吹打打的。只想我们一家人,清清静静地陪着你妈妈,在家最后再住三天。如果大操大办,家里来了许多人,乱糟糟的,我还要出去应酬、接待客人,就没有时间陪你妈妈了!”

“你说咋办就咋个办,我们都听你的!”

“还有,你妈妈的坟地,我不想离家太远。我已经想好了,就在西屋墙外的檐沟边。虽然你妈妈走了,但我想让她离家近点,我们一家人仍然在一起,还可以天天陪伴、守望着。”杨顺和说着,又哽咽起来。

“我也不懂这些。爸爸,我知道你对我妈好,这些事情你就当家作主吧!”

“嗯,那好!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杨顺和与大女儿交代了一些想到的事情,就疾疾出门去了。他要去给一些临近的远亲近戚报个丧。同时还要请几个过从相宜的村中朋友前来帮忙。他疾风似火地刚刚出去半个时辰就赶回来了,那些亲戚和朋友随后也陆陆续续的来到家里。几个女亲眷忙碌着打理饭菜、祭奠亡人的供品。杨顺和进进出出,指点着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屋西头开始挖掘修建刘秀花的坟地。灶屋的事情他则一概不去过问,只是静静地陪伴在秀花的棺木旁边,偶尔出去一下,给修坟的人,拎去一壶茶水,散几支烟,或说上几句话,很快又回到棺木边来。一会儿看看秀花的遗容,轻轻摸摸她的脸;一会儿在长明灯里加点桐油,换上几炷香,在燃烧冥币的瓦盆里添上几张纸。三天两夜,他一直这样忙碌着、熬着。天黑夜深了,就打发孩子们去睡觉。那些帮忙的人,只留下几个至亲,打发其他的人都各自回家,次日一早再来。他便一个人守在秀花遗体边,实在睁不开眼了,就依偎在棺木边上打个盹儿。

第四天,房子西头出现了一个新的土堆,土堆终结了刘秀花不长的一生,成了她的归属之地。坟塚紧挨着西屋外墙,而她男人的床铺则靠着西墙。晚上,曾经的两口子,隔着薄墙而卧。近在咫尺却是阴阳两重天,永世不能相见了。

到了刘秀花七七祭日这一天,杨顺和置办了一席细菜酒水,齐齐整整摆放在刘秀花的坟头,一家大小跪着围在坟前,又是一场恸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末了,他手擎一炷清香,对着刘秀花的坟头道:“秀花,我在这里向你赌咒发誓,虽然你走了,但我保证对待金梅和银梅,与你在世时一摸一样,绝不会亏待她们一丝一毫,受到半点委屈。我要把她们培养成人,将来还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把她们姊妹两个嫁出去!”

刘秀花殁了,杨顺和的家,就如同房子主梁塌了一般,没有了顶梁柱,日子一下子又跌落到了谷底。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往日的喧闹气氛。红红火火的日子,刚刚才过了短短两年,就又戛然而止了。尽管杨顺和强装笑脸,对三个孩子百般呵护,变着法儿逗孩子们开心,但银梅姐弟几个,还是日夜泪水挂在腮边,把娘苦苦思念。杨顺和每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秀花的坟头看一眼,嘴里叨咕几句什么。晚上睡觉前,也要去坟前瞧一瞧,再回屋上床。他常常站在石台上,呆呆地看着山前那一坡土地,树木,默默的一言不发。对地里的庄稼、满坡的果树,他再也没有秀花在世时候,那样去尽心侍弄了。地里长出了荒草,果树也渐渐残枝凋叶。家里主妇去了,金梅便接替了妈妈的活路,做饭,喂猪,操持家务。银梅虽然坚持带着羊儿去学校,但无奈人去心飞,再也没有心思静下心来读书了。虽然爸爸再三劝说阻止,但她最后到底不去学校了。银梅不上学,羊儿便也一起辍学了。姐弟几个整日在家里闲呆着混时。要么随了爸爸,去地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要么她们带着羊儿,牵着老山羊,在山梁上胡乱行走。

又度过了一个凄凉、冷清,没有节日气氛的春节。正月十五后的一天,家里少有的来了一位客人。后来听爸爸说,他是山下集上的人,这几年在外面开饭馆,当了大老板,挣了不少钱。可在乡邻人中,口风并不是太好。只见他摇晃着肥硕的身躯,大摇大摆而来。到了杨家门口,主人却并未让他进堂屋里就坐,而是端了条板凳儿,放在门口垓檐坎上,招呼道:“吔,今天是么子风,把你这位大老板,吹到我这个茅旮旯来了哎?稀客,稀客!”

“么子风,发财风!来给你拜个晚年嘛!”来人咧呲呲地回答道。

“哎呀,拜个么子年哟,年都跑到你们有钱人那块天地去了!劳慰了,劳慰了!”

来人并没有接过主人的话茬儿,而是一屁股沉沉地坐在板凳上,随手掏出一个金黄光闪闪的烟盒,啪地一声,弹开盒子,抽出一支烟,递给主人。自己也取了一支,叼在嘴上。不知他按动了一下小盒子的什么机关,只见从烟盒一端,呼呼地喷出蓝色火焰来。他伸过来要给杨顺和点烟,杨客气地挡了一下,示意自己手里的火柴。来人便点燃自己手里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缕白烟,与主人不咸不淡地闲扯了起来。寒暄了一阵,他看了看银梅姐妹俩,似乎无意的随便问了一句:“听说你两个小女子不去上学了,在家里做些啥子呢?”

“哎,孩子她妈走了,说啥子也不去学堂了,说去了也读不进去书。这不,老大在家帮助打杂,做饭。幺女在家耍起的,放羊子。”说起两个女儿,杨痛惜地感叹道。

“哦,是啊,两个女娃子还没有成人,就没得了娘,也是怪可怜的!我看这样,她两个在屋头耍起也是耍起,闲着无趣,不如随我出去打工吧。在我的饭店里洗碗、打杂,还可以给你挣点钱。我保证不会亏待了她们!”

杨顺和一听这话,才明白了客人今天登门造访的真正用意,便一口拒绝道:“不行,不行,两个孩子都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出去干活累着!。”

“累什么累啊,就是洗洗碗,扫扫地,又不是什么下大力气的活路!再说啦,她俩出去了,既省了你屋头的粮食,还给你挣钱回来,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情!”

杨顺和一听他这话,心头马上就不高兴了。淡淡地回道:“我可不是用昧心钱的人,她们的娘才走,我就把她们支出门去,于心何忍啊?请你不要陷我于不仁不义!”

来人听了,有些尴尬。见话不投机,知道再说下去也无宜,便站起来告辞道:“你再考虑考虑!”说完便起身怏怏地走了。

杨顺和将客人送到竹林边,客气道:“你慢慢走啊!”回身来家,一字不提这事儿。事情就过去了。

过了两天,银梅和姐姐带着羊儿,牵着老山羊,在东面山梁上放羊玩耍,遇着了村里两个打猪草的小伙伴。这二人均年芳十五六岁,平时与二梅姐妹相处甚宜,常约着一起到处割猪草、打柴、去集市玩耍。今天几个人又汇在一处,便闲聊起来。她们说再过几天,要随集里的大老板出去打工了,在他饭店里当服务员。管吃管住,还会给不低的工钱呢!大城市热闹好玩耍,要相约金梅一路同行。金梅也相告,头几天这个老板去过自己家里,也是让自己跟他出去做工,但是爸爸不同意。话说日前在家里,听见老板与爸爸说起这个事儿,当时全没往心里去,今天伙伴们又说起来,突然一下便动心啦。心想的确在家苦闷混日,何不出去打工散散心,也见见世面,还可以挣钱减轻爸爸的负担呢。想到此,便让她两个等待自己的消息。

姊妹俩回到家里,金梅便与她杨爸爸说起今天与小姐妹约着,要一同出门做工的想法。杨顺和一听便坚决不同意,并即刻激动焦躁起来。在姐妹二人再三恳求时,他竟然破天荒的第一次对二人发起火来,大声嚷道:“你们还这么小,怎么能够出远门、做工干活呢?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能对得起你们死去的妈妈。将来我也死了,在地下如何向她作交代?!”见状,金梅便没有再继续央求下去了。可能是想到自己一时心急,不该对孩子发火,有些后悔和心痛了。杨顺和起身出去,在秀花坟前叽叽咕咕叨咕了几句,便回到他自己屋,关上了房门。

天明起来,见爸爸心情平和了许多,银梅姊妹两个又你一言我一语,小心翼翼的与爸爸苦苦恳求起来:“村里两个好朋友姐姐也去,在饭店里做事情,有吃有住,洗洗碗筷,端菜送水的,活路清闲得很,累不到人,也没有什么不安全的。我们在家,每天苦闷寂寥,时间久了,莫不是要我们憋出病来嘛!”两个小女子知道,杨爸爸最怕的就是自己二人郁闷生出病来。

杨顺和闷闷不乐,左右为难,前思后想考虑了一整天。后来想到老板是集上熟人,还有几个小姐妹做伴儿,又见两个孩子已经铁了心,硬是不让她们去,也耽心把孩子苦苦留在家里,怕真的憋个出好歹来,心里就有些松动了。他独自下坡去,找到那个老板,细细聊谈了半天,回来后终于同意了银梅姐妹俩外出打工。眼看动身的日子要到了,他便默默地给两个女儿准备起出门的行装来。带了冬天的又想着夏天的;带了穿的用的,又想着路上几天吃的喝的,一人整束了一个大包袱。出门那天,杨顺和背着两个人的行李,一路上反复叮嘱两个女儿,出门在外要注意这些那些,唠唠叨叨的,似乎要把一辈子的话一下说完,一直送到集镇上。汽车就要开动了,银梅看到爸爸紧紧攥着羊儿的手,眼里噙满了泪花。他把脸扭过一边去了,不忍心看着姐妹俩离去。银梅突然发现妈妈没了,爸爸这几个月之间一下苍老、瘦弱了许多。现在自己和姐姐又离开了家,只留下他和羊儿两人在家,会是多么的孤单啊!不觉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有些后悔不该撇下他们。汽车开动了,银梅和姐姐打开车窗,大声哭着喊着:“爸爸,羊儿弟弟;羊儿,爸爸……!”杨顺和与羊儿在后面奔跑着、呼喊着,追逐着汽车,使劲向远去的汽车挥舞着手:“金梅,银梅……!”银梅看见爸爸苍悴的身影、羊儿踉跄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汽车扬起的尘埃中。

那一年,姐姐金梅十四岁,妹妹刚刚银梅十二岁。

火车向遥远的北方,日夜兼程行进着。穿过群山,跨过大江大河,银梅和姐姐第一次见识到了广袤无垠的大平原。越向北走越寒冷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车窗外变成了银装素裹的白茫茫世界。山川田野,村镇河流,一切都被白色的银毯覆盖了起来,显得那么洁白和纯净。随着火车有节奏的轰隆响声,银梅昏昏欲睡。异域的景色,一点儿没有给她带来轻松和快乐。近几年来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不禁想起了清河村、想起了牛爷爷;又想起来隆镇和桥洞下的那个家。还想到了爸爸、妈妈和杨爸爸。再次不幸的变故,使自己从欢乐的玩童,一夜间变成了乞丐、流浪儿,现在又成了孤儿。为何人间悲剧,连连降临到自己姐妹俩呢?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在等待着自己呢?上天太不公平了,让自己小小年纪连连遭遇人间悲剧,和种种生活磨难,承担着自己的年龄不应该承担的担子。

原本想着,远涉千里,要来一睹都城的热闹与繁华,寻个快活,散淡一下思母之心。却未曾料到,远非想象中的美好,竟然一步踏入辛酸的渊潭。两年中倒吃了许多苦头,历尽了许多磨难和挫折。让刚刚踏入社会的银梅,初识到尘世间的艰辛和奸恶。

饭店位于都城西南,在一个不是太繁华的街面上。从饭店再前行一二里路,房屋便开始变得稀疏起来,间或可以看到空旷的田园。没有热闹喧哗的商业街,更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得到却是众多大大小小的工厂、仓库、和车行等各样行当,以及衣着不是十分齐整的人群。同行来的两个十五六岁的姐妹,有着花季般清秀妩媚的面容,理所当然被分派做了前面殿堂的女招待,专做招呼客人,传送茶水饭菜的营生。黢黑粗壮的姐姐金梅,纤悉瘦弱的妹妹银梅,则被使唤在后堂,做一些洗碗择菜、打扫卫生的粗重活计。开张营业那天,老板与初始时简直判若两人,怂恿,诱惑几个小女子出门做工时的谄媚嘴脸一扫而光,换成一幅冷酷无情,令人陌生、恐惧面孔。他的一席话,更是给姊妹几个出门时的美好向往,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那许多规章制度、条条框框,让银梅一个还是髫年的小女子怎生懂得?只记得这个不准,那个要被扣钱罚款。从老板那冷峻的脸上,还有同行姐妹们的沮丧神情,银梅隐约醒悟到了,梦想的美好与现实的残酷。

还未让几个初入都城的小女子们出门看看城门向何开,东西南北街,没日没夜繁重的劳动就开始了。每天从早上一直忙碌到深夜,杯盘碗盏像流水线一样传送进来。高高的洗碗槽,银梅须得在脚下垫上个台子才能够着。北方的早春天气,仍然十分寒冷,冷水刺骨,尽管戴着胶皮手套,银梅的手很快就被冻得没有知觉了。几天下来,姊妹两人的手,便裂满了血糊糊的口子,遇着冷水,刀割针刺一样钻心的疼痛。姐姐看妹妹小小年纪,便遭受这般痛苦,便央求老板让银梅歇息两天。可话音未落,老板冷笑道:“你以为这里是幼儿园吗?我可不养些吃闲饭的祖宗!”银梅双手痛得忍不住啼哭起来,却引来老板的厉声呵斥。每天早上干活,她的手刚刚要触着水时,就好像要把手伸进开水锅里一样,畏惧着犹豫不决。很快银梅的双手被冻得红肿起来,布满了冻疮。冻疮又慢慢溃烂起来,经久不愈。见银梅的手实在不能下水干活了,老板就令她打扫卫生摘菜一应杂活。在家还受到爸爸的呵护呢,现在每天繁重的劳动,她们度日如年一样的煎熬,姊妹两个便想着要回家。可进来容易,出这个门就难了,岂是她们想走就走得了的?走人的话一出口,便招来老板一顿呵斥和责骂,两个人只有忍气吞声地坚持下去。每天从上午开始,一直要忙碌到深夜,甚至是凌晨,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去。夜晚,银梅和姐妹们,用几个凳子拼凑起来就是床,躺在冰冷的凳子上,一条肮乎乎的薄薄被子,岂能抵挡透骨的寒冷。实在冷得受不了啦,便偷偷把桌布拽下来盖在身上。还是冻得睡不着觉,几个好姐妹就紧紧挤在一起,相互以身体取暖,坚持着捱到天亮。一日三餐,吃的是客人的剩菜剩饭。老板居然声称,让几个村里来的妹子,吃遍了山珍海味。到了夏天,晚上又闷热异常,蚊虫叮咬,让姊妹两饱尝了世间的辛酸。然而,天天艰辛的劳动,得到却是每月区区三二十元零花钱。

春夏秋冬,夏去冬来。姊妹两一天天咬牙坚持着,终于快过年啦!实指望到了年底,拿到工钱就可以回家去,尽快脱离这苦海日子。可哪曾想,到了年关,饭店并不关门歇业。为了防止员工辞职离去,老板便以种种借口,扣押着工钱不发。姊妹两个小小年纪,又有甚办法抗争呢!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话间又熬过了一年,眼看着又快要到年底了,老板却仍然没有发放工钱的打算。银梅不由得焦躁起来,与姐姐苦苦商量着讨要工钱的办法。终无计可使,金梅无奈的说,迫不得已只好放弃讨要工钱,借点路费回家罢了。两年来,二人吃尽了苦头,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到头来两手空空回家,莫不是太便宜了黑心肠老板嚒!两个人又万难甘心。银梅思忖着,一定要把钱如数要到手。正常索要不行,看来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她便暗中留意着。

话说到了年底,来饭店检查的各行官员,一拨接着一拨。工商税务、安全防火、城管卫生,无不严查。平时盛气凌人的老板,却但凡见了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陪着笑脸,极力奉承。一旦检查出什么问题,轻则被罚,重则便被勒令关门。金梅姊妹俩,都是十几岁的适龄学童,若被发现违法使用童工,老板必遭重处。所以每当老板见来了检查人员,急忙令二梅暂时躲避起来,或装着吃饭客人混过检查。却说这一日,银梅忽见又来了检查官员,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她想着要借这些盘盘帽子,来吓唬一下老板,迫使他发放克扣了两年的工钱。眼看检查人员已经进门来了,老板见银梅仍然若无其事,没有像平时的作法,脱去工作服,立即躲避起来。便对银梅大声呵斥道:

“你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快点去躲起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银梅看准时机,壮起胆子,突然大声喝嚷了一句:“老板,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们开扣压的工钱啊?”

不声则罢,老板听了她这一声喊,不禁大吃一惊,惊讶的看着银梅。未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个黄毛女娃子,竟然来了这么一手。他一愣神儿间,似乎明白了银梅的用意,只好恶狠狠瞪了一眼银梅道:“很快就发!”

见目的已经达到,银梅即刻脱掉油乎乎、脏兮兮的外套,从后门闪身出去躲避起来。待检查的人前脚刚刚离开,老板便迫不及待地寻着银梅,破口大骂起来。叱责银梅,人不过三泡牛屎高,鬼心眼子倒不少,想利用来检查人员来威胁他。本来就要开工钱了,现就偏不给姐妹俩开工钱,看其奈何与他。竟然说二人吃他的饭,住他的房,又摔坏了他多少碗盘,不但不会给一文钱,还倒欠他多少钱呢。完全一幅黑心商人,丑恶无赖的嘴脸,暴露无遗。他心想,两个乡巴佬小毛丫头,怎能奈何得了他呢。哪曾想,银梅到底来到都城已两载,见的世面多了,接触的人也多了,慢慢明了许多事情,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遇事儿便有了一些主意。见眼下既然已经与老板撕破了脸皮,那就只有与他厮闹到底了,不索得钱来誓不罢休。一时间她那“蛮牛”爸爸的血脉,在她身上升腾起来,横下一条心,厮闹一场与他看看。她见吃饭的人已盈满店堂,便穿着那有饭店字样的衣服,疾步来到饭店大门外,猛然嚎啕大哭起来。本来她是要做张做智,虚弄一番,却一时想到了家中孤单的杨爸爸和羊儿弟弟、想到两年来老板的刻薄和虐待,让咱姐妹吃了多少苦头,到头来竟然拿不到一分钱,居然假戏真做,哭得凄怜悲鸣,泪如雨下,可谓感天动地一般。那些吃饭的,还有过路的,见一个小女子,站在饭店门前嚎啕大哭,情知必有缘故,便驻足了,围过来观看。很快人越聚越多,围堵在店门前,黑压压的一片,阻挡了食客的进出。当看着一个弱小女孩子,哭诉老板如何虐待和刻薄,欺辱姐妹俩年纪小,辛苦劳累整整两年却不给钱,那围观的人众,无不同情这个小女孩,一下子群情激愤起来。还有热心的人,吵吵嚷嚷着要报警、要去媒体揭露老板的黑心勾当。老板一看事情闹大了,不得不赶紧跑出来,给众人弯腰作揖,陪着笑脸把银梅劝回饭店。他没想到,小河沟里翻了船,被小小女子算计了,不敢再来刁难,惹起事端。便息事宁人,很快清算了所欠姊妹俩的工钱。

银梅和姐姐终于拿到了两年的工钱,给爸爸和羊儿弟弟买了几样衣服和都城的吃物,急切地往家赶来。一路舟车辗转不提,几天后终于回到了离别两年的家。杨顺和见姐妹俩平安归来,人又长高了不少,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憔悴的皱脸上泛起了笑容。可银梅看到爸爸苍老消瘦了许多,想到这两年在外面经受磨难,吃苦受累,禁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晚饭后,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姐妹二人,从包里一件一件拿出远方带回来的礼物。羊儿穿上新衣,吃着从未见过的稀奇之物,高兴得紧紧依偎在二梅身边,大姐二姐叫个不喋。爸爸一身里外三新,脸上也挂满了幸福的笑容。可他的喜悦一闪而过,忽然沉下脸来,扯着二梅的手,来到她妈妈坟前,苍凉嘶哑的喊了一声:

“秀花,大梅,小梅,平安回来了,她们都长高了,你放心吧!”

爸爸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黑暗中,二梅在妈妈坟前摆了几色粑粑饼子,燃起香烛,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呼喊着妈妈,妈妈……!一家大小禁不住又伤心了一场。

话说姊妹两人陪着爸爸和羊儿弟弟,一起过了春节,又厮混了些日子,便再也在家呆不住了。其时,农村人形成了去南方打工的风潮,村里的年轻人,甚至上了一把年纪的人,几乎倾巢而出,拥向南方去做工挣钱。虽然姐妹两人去北方都城做工两年,吃了不少苦头,但也增长了不少见识,心思已经留在了远方。现在再来看看眼下家里的情景,银梅明白,跟随爸爸耕种几分薄地,尽管一年到头辛勤劳作,也只能勉强糊口,清贫度日。再过几年,自己姐妹俩嫁个人家,做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一辈子就这样度过了。这倒是杨爸爸所期望的日子,但对比城里人的生活,再看自己偏僻的山村,睁眼便是山,抬头簸箕大块天。地无三尺平,买点东西就必须跋山涉水去州城,来回折腾一两天,自己是极不甘心的。便与姐姐暗中商量,再次出远门,到南方去闯荡,去做工挣钱,去寻找自己的未来。但想到两人一走,留下爸爸和羊儿孤单守家,他们将是多么孤寂和清贫,心中多有不舍。便合计着,走之前,尽量安排好家里的生活,帮助爸爸做些事情。主意已定,两个人便忙碌起来,开始悄悄做着准备。天天上山打柴,打了好多干柴,整整齐齐堆码在房头墙下,高高的快到屋檐了,足够烧一年半载。又做了许多咸菜,各色泡菜,干豇豆干盐菜,拉拉杂杂十几坛子,在堂屋的墙下摆了长长一排,也足够父子两人吃上一两年。再将家里所有的铺笼罩被,单棉衣服,拆洗得干干净净。看着一切都安排收拾妥帖,该要向爸爸说明心事的时候了。那天晚上,姐姐做了几个菜,把爸爸推到上座,恭恭敬敬地斟了一杯酒,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叙说一些开心的事情。爸爸很高兴,破天荒地喝了不少酒。乘着爸爸高兴,姐俩便吞吞吐吐的诉说了要出门做工的打算。爸爸听了,一下子便沉默了,脸色陡然阴暗起来。呆呆的坐在桌边,一言不发不置可否,直到归屋睡觉,他再没有说一句话。从姊妹两人近些天来的种种作为,他或许已经猜测到了一些端倪。那晚,羊儿听说两个姐姐又要出远门了,一下子便哭起来,吵吵嚷嚷着不让两个姐姐走。哭了一阵,软语细声的央求道:“大姐,你们不要走,就在家里嘛。二姐,你不走好吗?我们一起去放羊!”一时间,纠缠得让银梅又心软了,眼里湿润起来。

暗中收拾好了行装。那天清晨,鸡刚叫过第二遍,外面天色还黑蒙蒙的,趁着爸爸和羊儿还没有醒来,姐儿俩背起简单的行李,来到妈妈的坟前,给妈妈磕头告别,便静悄悄的偷偷离开了家。向着南方、向着前途未卜的远方,消失在晨曦中。

未曾想这一别,银梅竟踏上了一条心酸、晦涩之路。

那一年,银梅还不到十五岁。

火车飞驶着。陌生的远方,前途未卜的畏惧,使姊妹两心里一路忐忑不安。第一次出门做工跟随着老板,又有几个好伙伴结伴同行,轻松愉快,满怀着对大城市的向往和憧憬。而这次出走更多的则是迷茫和担忧,甚至是恐惧和紧张,最终目的地是哪里,又该如何做起呢?

走出南方最大城市的车站,姐妹二人被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华情景惊呆了!面对偌大的城市,人生地不熟,该往何处去,又如何去寻找工作呢?徘徊了一阵子,银梅吵吵着肚子饿了。金梅便领着小妹,在车站广场和站前临街转悠着,去寻找吃的。行走中,悠然看到车站广场四周,到处都是招工广告。还有许多挂着介绍工作的门头,金梅顿时心里有主意了。寻着一家面馆,要了两碗小面,姐俩呼呼啦啦吃了,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这可是她们出门三四天来,吃的第一顿热饭呢。填饱了肚子,金梅擦擦嘴,站起身来说道:“走,小妹,我们去看广告,看看哪里招工!”二人出了面馆,信步走来,左顾右盼,这儿瞧瞧,哪儿看看,专注着各式各样的招工广告。

“二位是想找工作吗?”

听见问声,二人转目一看,两个精瘦的年轻后生,手里各举着一个牌子,上面两个大大的“招工”二字。下面几排小字,无非是什么什么工作,最下面是电话号码。瞧见他们是对自己说话,二梅便驻了足,下意识扫视了一眼两个人手里的牌子。

“我们是专职的介绍工作的中介公司,推荐工作百分之百成功,一般的工作现场就能够确定。”其中一个卷毛黄发小子,把银梅姊妹俩上下打量了一打量,侃侃而谈,非常热情地介绍起来。

听说“现场确定”、“百分之百成功”,金梅心头一喜,思忖到,到底是大城市,找工作这么容易!看来人们传闻南方特别好找工作,竟然是真的啦!暗自庆幸,自己姐妹俩出来是正确的。

“是不是哟,但是些啥子工作嘛?”金梅故作老成地问道。

“现场成功推荐工作,肯定没有问题,至于什么工作嘛,这要看你们有哪些方面的工作经验?”

“我们是第一次到南方,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以前就是在饭店干过。”金梅答道。

“哦,你们有过饭店工作经验,那更好!来,跟我们来,先填个表!”卷毛说着转身往前走去。

金梅也未加太多思考,带着小妹,下意识地跟在两人后面,逶迤而行。前行不过一二百步远,在一个巷子口,摆着一个破旧的书桌,桌上杂乱地堆着一些表格、白纸和签字笔。桌子后面靠墙立了一个牌子,上面的内容与二人手举的牌子相同。卷毛坐在凳子上,边问金梅一些诸如姓名、年龄、来自何处、工作经历等等问题,边在表格上记录着。须臾,分别填好了几张表,便站起来打电话。他说的语言就像外国话一样,很难听懂一字半句。卷毛边打着电话边度着步,渐渐离开桌子十余步远,站在那里一边说话,手一边比划着。看那手势和表情,好像是在苦苦央求着对方什么。嚷嚷了好一阵子,他转回来,看着金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真不容易啊,我总算为你们联系好了工作!现在每个人交三百元钱中介费,马上就带你们去工作单位报到上班。”

听到这么快就找好了工作,姊妹两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金梅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被布紧紧地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钱,高高兴兴的数出六百块钱,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卷毛手里。卷毛转过脸,令其一直跟着他,双臂纹着花花绿绿可怕纹身的人,带二梅去工作单位报道。姐俩便跟着花胳膊,在大街小巷转来转去,走了很久很远,最后被带到一个饭店门口。他张望了一下停下来,让二人在外面等着,他先进去通报一下。姐妹俩站在门外,无意间看见饭店的玻璃门上,隐约有“招工”的字样。幡然醒悟,刚才介绍自己的工作经历时,说在饭店里工作过,看来又要把咱俩安排在饭店里工作了。尽管不是很理想,但是别人好容易给自己了“分配”工作,哪能挑挑拣拣呢?先落下脚来干着,等待熟悉了,以后自己再慢慢找一个理想的工作吧。说话间花胳膊出来了,他笑眯眯的说道:“一切都给你们安排好了,你们自己进去吧!”待姐妹二人刚转身,他便急急忙忙的走了。

姊妹两兴致勃勃地跨进门来,张望了一下,便径直来到柜台。可还没等她们开口呢,老板模样的人先开口问道:

“二位要吃饭吗,想吃点什么?”

“我们不是来吃饭,而是来工作的。”金梅毕恭毕敬地回复道。

“工作?噢,我们店里现在不需要人手啦!”老板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地说道。

“我们是工作中介安排过来的!”姐姐金梅一听不需要人,一下便着急起来,话语口气直通通的,甚至有些硬气地回答道。

“我们不认识什么中介,也从来没有通过中介招过人。”老板冷冰冰地说道。

“不对啊,我们交了钱,是通过中介介绍的,并且他们亲自送我们来的啊!”银梅也急切地辩解道。

“谁送你们来的,人呢,在哪里?你们让他进来!”

银梅急忙来到门外,来寻找那个花胳膊,可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那个人不在了,不过是真的,刚才是一个人送我们来这里的!”银梅急切地申辩道。

“你们被骗了,不要影响我做生意,快走吧!”老板的话生硬起来。

银梅和姐姐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那个饭店的,出得门来,一时间,竟不知往何处去了。在饭店门口踌躇不前,徘徊着。几次回头看一眼饭店,心里还是颇有不甘。

“不行,我们回去找他们去!”银梅气哼哼的说道。

“怎么找啊?走了这么远的路,拐来拐去的,尽是绕弯弯路,还能找到他们吗?”

“怎么找不到,那里离车站不远!”

一提车站,金梅顿时想起来了,对啊!那个工作中介公司,就在车站广场对面上。打听去车站的路,应该很容易。回到车站,再去找那个中介公司不就容易了嚒!二人便一边走一边打听,一路循道往火车站而来。到了车站,再走到对面的站前大街。可找到那个巷子时,哪里还有那两个鸟人的影子,连桌椅板凳也全无了。愤恨、沮丧、懊恼之情,一时难于言表。六百块钱就这样没有啦!城里人怎么会是这样呢?二人对大城市美好的期望一下破灭了。刚刚从偏僻大山里出来的两个小女子,站在马路边,看着一街流灯异彩,如织的车流,眼前一片茫然。如此的繁华却是置身度外,一切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陡然间,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被王伯伯赶出家门的那个晚上。那天夜晚,是姊妹俩流落荒野的第一夜,同样的感到迷茫和无助。面对的是荒野和黑夜,惧怕的是野兽豺狼、妖魔鬼怪。眼下来到南国的第一夜,面对的是往来的人流,熙熙攘攘的喧哗景象。二人被淹没在陌生的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禁也心生恐惧。惧怕的却是不良之徒,那些深邃眼神后面居心叵测的人。

去往哪里呢?银梅和姐姐专拣街明灯亮和人多处,警惕地行走着。不知不觉又徘徊到了车站广场。到处转悠了一阵,见一僻静昏暗处,有一排简陋的房舍。房角挑着一个昏暗的灯箱幌子,上面“方便客舍”四字,依稀可见。金梅见天色已晚,如此行走在街面,终不是道理,须得寻个安身之处才好。便来到客舍,上前询问。见房费倒也便宜,便决定在此安顿一夜。交了房钱,登记好名字,只听房主道:

“值钱的东西放在这里,我替你们保管。房间里人多手杂,不安全。先给你们把话说清楚,丢了什么东西,我可是一概不管!”

金梅答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值钱物品,一些随身衣被和杂七杂八的东西。”

房主听了,便不再言语,在前引路,姐俩跟着进了房间。才见客间颇为长大,里面除了长长几排简陋粗糙的铁架子床铺,再没有任何其它摆设之物。肮脏发黑的被褥,散发着刺鼻的异味。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垃圾。银梅思忖,看来在此居住的人,与咱们差不多,都是社会最底层的穷困人等。姐俩儿被安排在门后两个稍避静些的铺位,显然是得到了主人的关照。银梅与姐姐和衣躺在床上,将行李包裹枕在头下,两双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四周。污浊的空气让人窒息,房间内整夜都有人不停地来回走动。抽烟的,咳嗽的,大声说话的,吵吵嚷嚷,好像市场一样。一个满脸凶像,肥胖的女人,来到姊妹俩的床前,驻足将她二人观察了一番。她们哪里还敢放心睡觉,几乎一夜没敢合眼。

接下来的两天里,姊妹二人早出晚归,四下闲逛。一边贪婪地欣赏着大城市的新奇和喧哗,一边寻找工作。饿了,就买个馒头,或吃碗稀饭面条充充饥。渴了,找一个厕所,嘴对着自来水笼头,“咕咚咕咚”喝一肚子冷水,晚上再回到那个龌龊不堪的客店里过夜。

“你们两个是来旅游的吗?”傍晚,当姐俩再次来到客店时,那位看店的矮矮瘦瘦的阿婆,和蔼可亲地问道。她看到这两个小女孩子,在她店里连续住了两三天了。

“不是,我们是来打工的,想找一个工作做。”金梅道。

“我看你们两个都很小,没有出过远门,第一次来南方吧?”

“嗯!是的。”姐姐点了点头。

“你们有熟人吗?我看你们来了几天了,没有技术,没有文化,在大城市找一个工作不容易啊!”

听了阿婆的话,银梅和姐姐沉默起来。看来南方并非想象的那样,遍地是金,到处都能找到事情做。

“看你们两个也怪可怜的,人生地不熟,出门难啊!跟我来,我帮你们想想办法吧!”阿婆把二梅带到她的屋子里,找出来厚厚一摞报纸,翻了翻,递给两人:

“这些都是招工信息,你们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工作!”她说完又打开那个陈旧的电视机,噼噼啪啪扭动着开关,找到一个正在放招工广告的频道:“你们也看看电视广告,看看是否有你们可以干的活。”

“谢谢阿婆!”金梅向阿婆垂垂首,笑着感谢道。

姊妹俩感叹出门以来,遇到了第一位热心肠的人。伊始,看着老太太黑沉沉的脸,见她看人时,眼里透出穿透人心肺的眼神,有些令人生畏,还提防着她不是好人,甚至是人贩子呢。老阿婆扔下她俩,忙碌她自己的事情去了。两人便坐在阿婆的房间里,仔细地翻看招工广告。将报纸上觉得有用的信息,记下地址和电话。林林总总,罗列了好多,可最后也不能确定什么是有价值的信息,到底选择什么样的工作为好。正在拿不定主意时,阿婆复又进门来了,便央求老人家帮助出出主意。阿婆瞄了一眼她们在纸上抄写的东西,缓缓说道:

“我看啊,你们最好进工厂做工,工作稳定,工资有保障,人际关系也简单。现在的社会啊,太复杂了,你们年纪小,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处理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对你们来说很难。还有,大城市消费太高,就算你们找到事情做,除了吃饭,租房,零花,挣的钱剩下不了多少。再说,中心城市里工厂少,适合你们的工作也少。所以啊,我建议你们到远郊的城区去,到一些小的城镇去,那些地方工厂多,好找工作,花费也小些。”

阿婆一席话,使姊妹俩开了窍。进工厂当工人,正是她们所向往的事情,便决定按照阿婆的指点,到远一点的小城市去,找厂子当工人。阿婆又拿起那张纸头看了看,指点着其中一条:“我看这家制鞋厂就不错!鞋厂的工作是手头上活儿,适合你们女孩子做。”她又不厌其烦地讲解这个工厂怎么走,乘坐什么车能够到达那里。金梅便欣然听从了阿婆的建议。

正在银梅和姐姐迷茫无措时,遇到了这样一位热心的阿婆,真是太庆幸了。一时竟感觉到,好似自己的外婆来到了身边一样。对阿婆一下亲近许多了,便向她诉说起前几天被骗的事儿。阿婆听了,气愤地用听不懂的闽南话骂了一句。对二人劝慰了一番,她说城市里非常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告诫出门在外,遇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尤其是年轻女孩子。姊妹两人千恩万谢,辞了好心的阿婆,寻路往那个鞋厂而来。

言简意赅,闲话休絮。二人辗转来到那个鞋厂,倒也没费甚口舌,姐姐金梅就顺利地谋到了一份工作。银梅却因年龄过小,再三苦哭哀求,也无济于事,被拒之门外。这下可苦了银梅,自从她咿呀学语,步履踉跄,就没有离开姐姐一步,终日与其厮守一起。姐姐性格泼辣,身体粗壮,自己则纤细柔弱,姐姐就像自己身后的一棵大树、头顶上的一把大伞,凡事都有她罩着遮着,事事有她出头露面操心做主。现在姐姐进了工厂,撇下自己一个人,这可如何是好呢?一时间,银梅一下子急得哭了起来。

“小妹别哭了,这个活路我不做了,再去找一个我们两个人能够在一起的工作。”姐姐宽慰道。

俄顷,银梅止了哭泣,泪眼婆娑地看着姐姐问道:“钱还有多少?”

说到钱,金梅的脸色一下暗淡了下来。“没有多少啦!”她喃喃低语道。

说起钱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出门时,杨顺和再三要两个女儿多带点儿钱,他说穷家富路,宽备窄用,以防万一。但姊妹俩却想,为了给妈妈治病,不单用尽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还变卖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现在家里已是一贫如洗了。便将打工攒下的一点钱,尽量多给爸爸和羊儿留下几个。出门以来,除了路费,不幸被骗走六百元。天天吃馒头,泡方便面,喝冷水,晚上住便宜小客店,虽然尽量省吃俭用,钱还是快花光了。眼看着钱快就要没有了,如果不马上找到活做,生存就是问题。该怎么办呢?两个人思前想后,商量一番,最后决定,姐姐先在鞋厂上班,以解燃眉之急。好在工厂有职工宿舍,晚上两个人可以挤在一处,有一个落脚过夜的地方,以后的日子,再来慢慢想办法。

就这样,姐姐金梅在鞋厂上班,当上了工人。银梅则白天在附近的街上闲逛,一边寻找活计做,一边欣赏着城市的稀奇与繁华。晚上则与姐姐挤在一个床上过夜,日子暂时就这样一天天胡混着。

且说这座城市,虽不比羊城阔大,却地处沿海,临近南粤港澳,客商云集,经济非常发达,甚是闹热。白天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到了华灯初上时,一片灯火辉煌,色彩斑斓,端的一个不夜城。早比那家乡的州城,不知热闹繁华了多少。就连在都城时,那饭店门前的街面,较这里也逊色了许多。

却哪里想到,就在这个表面热闹繁华,阴暗里蝇营狗苟、污浊横流的异域城市,银梅发生了许许多多悲凄的故事。使她开始走上了一条苦涩、晦暗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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