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中有一个词“ひとり”,指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洒脱的背影,又有多少映在地上的孤单影子?女娲造人时既注入了群居的基因,长久一人的生活不免孤寂。
日月交替,云幕遮了又散;年月飞逝,如白驹过隙。这日旭日初升,一个灵敏的身影便穿梭在山坳:掠过饮水的白鹿、吃草的山羊,所过之处一片残影,灵兽们丝毫未察——唯有枝头的雀鸟,对着掀飞的落叶,侧头露出一丝不解。若有修行者在场,定会发现:残影所过,银辉撒落,灵草更加鲜翠欲滴。
行至崖边,残影渐实,显出一个提壶少女的模样。虽是妙龄少女,可这穿着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宽大的青袍披在肩上,内里一片单调的素白,前襟结扣松垮地系着。若迎风而立,衣摆鼓动,背影看上去还有些许洒脱;可惜大部分时间,一双遮住手的长袖更像是的戏班小生的衣着。头上一根木筷当做发簪,将多余的青丝挽于脑后。腰间一个红艳的锦囊,倒与这身朴素显得有些不搭。更不搭的,是手中那水桶般大的银壶。硕大的银壶,却被少女轻易地拎在臂弯。比例和动作上,实在是不和谐的很。唯有那稚嫩的面颊和略矮的身量,能教人一眼辨出年纪。可若再细细看去,却在眉眼间捕捉到同龄人不该有的愁云。
有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是许多长辈对青年热血的评价。可若两者真的打起来,结局对于牛犊都是残忍的;因此才有相较流传不广的下句,“长出角来反怕狼”。虽灭自己志气,却是最佳的生存之道。
玄璃驻于崖边,望着云深雾绕的前方,若有所思。这不是玄璃第一次来这里了——她忘不掉五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也不是第二次来这里了:五年间,她的行动是自由的,已不知第几次举着刀棒棍枪往这边跑了。可不论是早上、晌午、晚上甚至半夜,崖边都是雾茫茫的一片。没有锁链,更闻不到野兽的嘶嚎。
她以为这里的世界是一个纸窗,待在里面总有捅破窗户纸,窥见规则与真相,助她冲破枷锁的一天。可这一天天悠然飨食,她才意识到自己也许更像个半入棺材的木乃伊,正被无形的大手一层层地裹上纱布。每日朗诵书籍,掷地有声下,掩盖的是自己丧失言语能力的恐慌。可这丝丝的不安,每当她走出书阁,置身琼楼玉宇、袅袅鹤鸣,便消散了。唯有此处悬崖,习习冷风和曾经真实的恐惧能让自己保持更长久的清醒。
为了应对未知,玄璃已在五年间做了充足的准备:她饱览淬体制药、武功身法,并将园丁工作与健身运动完美结合,实现产教融合:每日翻身越岭,浇灌的同时,也促进身体对药物的吸收。若论逃跑,玄璃自负:若她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她自负的资本,不仅是鬼魅扑朔的身法,更有凭卜卦逢吉避凶的本领,甚至篡改他人记忆的手段——当然,前提是书阁中三、四层的那些记载不是妄言。
这日,玄璃秉烛靠于书架,一盏滚落在地的银质酒杯打破了宁静,使得玄璃翻书的动作一顿。“不好意思,手滑了,能帮我捡一下么?”时隔五年,这无骨而魅惑的声线却让玄璃倍感亲切。脑中曾幻想出无数重逢的场景,真的实现时,玄璃却出奇地淡定:她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放回架子,而又躬身捡起地上的银杯,抬手递给横卧在书架顶端的人儿。
虽手执酒杯,却不见壶,眼前的美人更不见丝毫醉态——仿佛特意幻出一个杯子,想看玄璃的反应。“我大白天喝酒,你不恼?”美人进一步试探道。“你身上闻不到酒气。”玄璃直视美人的目光。“狡诈……无趣!”美人自讨无趣,讪讪地望向了别处,却不觉勾起了唇角——这个曾经的愣头姑娘,在她不留意间,长大了。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嘴上却挑起刺来:“五年不见,你怎还如此羸弱?下盘不稳,步伐虚浮!”她正想进一步说教,却见玄璃“扑通”一声跪拜在自己面前,握酒杯的手一抖,刚被拾起的银杯竟再次滑落,一连两次落地弹起,最终滚到对面的书架才停下。
“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弟子五年荒废,请师父责罚指教!”玄璃五体投地,跪拜于地。美人没有回应,玄璃便一直不起,仿佛时间短暂地停滞。“你这样拜我,会让我折寿的。”无视地上跪拜的人,美人竟幻出一盏玲珑酒壶,也不用杯子,直接对嘴饮了起来。
“起来!让我看看你这五年的成果!”银瓶乍破水浆迸——酒壶竟被美人摔裂在地,又缓缓消散。“弟子遵命!”玄璃起身,拂袖掸衣,挺直腰板,径直走出书阁。她没有管架子上的师父,因为她已习惯了美人的闪现——自己停下,师父自然会出现。
玄璃服下一管药剂,将身法提升至极致——漫山遍野,千万个身影快速地移动着:山头残影未散,玄璃已出现在山脚。美人呢?则坐在宫殿的大殿里闭目养神。一手撑着不时点头的头颅——是对徒弟的赞许么?——不,是真的快睡着了。以至于在玄璃气喘吁吁地返回大殿时,高位上的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请师父赐教!”玄璃双手抱拳行礼,却半晌不见回复。“师父?……师父!”玄璃加大了音量,以示不满——高座上的美人一个猛地点头,总算醒来。
“五年来,你就是这样浇灌花草的?”美人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是!……”玄璃本是一副满心欢喜等待表扬的模样,却听出了问话者语气中的不满,缩了底气声音渐弱。“你当自己是纸片人?顺风满山刮?!”嚯!这话更直接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弟子愚钝,未能领会更深奥的法门。”玄璃低下头,眼底却尽是不甘——五年时间做到此种地步,她自恃资质上佳。几句话,竟把她最骄傲之处扔到地上,踩在脚底蹂躏。她甚至开始后悔拜这个高位上的魔鬼为师了。
“怎么?心有不甘?”似是读懂玄璃心中不满,高座上的美人竟嗤笑出来。“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