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斯闭目盘腿横剑于膝,许久才睁开了眼。
目光所至,自己最疼爱的那个孩子趴在地上气喘吁吁,背脊湿了大片,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的发抖。
他没有着急说话,只是耐心听着陈少卿剧烈的心跳脉搏,他也没有任何气恼模样,依旧淡然端坐,一脸心平气和,只有他的手,不自觉间攥紧了膝间的剑柄,有些许青筋悄悄浮现。
“让你不练剑,被人欺负了吧。”
“这,这不是练不练剑的事儿。”
陈少卿着实有些后怕,满脑子,都是先前的那刹。
巨大泠冽的寒意,铺天盖地的灌下,整个身子连半寸都动不了,只要那女子一个念头,陈少卿毫不怀疑,自己会立刻变成一具再辨不出身份的尸体。
“我白麓洞虽求个淡泊志远,可也不是好惹之处。“李沛斯安静许久,眼中莫名有了星火之意。
”你虽未习剑,可这身筋骨也不是寻常同龄少年比得上的,又是哪家的大人如此下作欺负于你?”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你才十六,他们也下得去手?真当我李沛斯出不了洞就…”
陈少卿勉力抬头,望着李沛斯越问越大声,脸红脖子粗的驻剑起身,连忙摆了摆手,阻止了某个意图寻别家家长械斗的大剑客。
“您可别误会..先前,是我差点摔下崖去,没人欺负我。”
“当真?”
“怎么会骗爹爹。”
李沛斯狐疑瞧了他半晌,神情终于缓和了些,坐回冷冷道:
“从今往后,不许靠近崖边。”
...
...
午夜时分,躺在李沛斯不远处的陈少卿依旧没闭眼,偷偷摸摸爬起了身,蹑手蹑脚绕过了睡的横七竖八的剑客们。
腿依旧有些软,可理智告诉他,如果今晚不去,之后的危险和莫测会更难提防,他悄悄离开了白麓洞,来到了下午姬家少女坠落的位置。
“是我来晚了,还是会错意了?”
四处无人,陈少卿才摸了摸脑袋,便听到声轻咳,蓦然回首,身后崖边本无人处,一个长裙少女已悄然迎风而立。
“你迟到了。”姬家少女自顾理了理有些迷乱的发髻,淡淡瞥来,发现这厮比日里更呆了几分,眼神有些古怪。
“家里管的严。”陈少卿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因为迟到。
“开门见山吧,我是客,第一个问题我先来。”
姬霜衣低头瞧着脚下的云海月色,轻声问道:“从哪知道的天罗符?”
无由来的寒意自脚下蔓延,陈少卿立刻明白,这是个不容混淆,甚至性命攸关的问题。
“我爹以前也是个混江湖的,他跟我说过这种符。”
“你爹?”
姬霜衣的脸色有些寒了下来:“下午我探过你们村里,可没几个习过武的。”
“原因很简单,我爹根本不住村里。他老人家乃白麓洞之主,座下几百口清风剑,一身剑术造诣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捉摸不透,知道个破符又有什么了不起?”
陈少卿悄悄盯着姬霜衣脸色,发现她果然神色略变,黑白分明的一双瞳中,甚至多了丝忌惮。
“白麓洞那只古妖,是你爹?”
“果然欺软怕硬!”
陈少卿瞬间挺起了腰板:“都是武道中人,何必...等等,古妖是啥?”
话才一半,清风拂过,少年迷茫低下了头,手腕上的伤痕很熟悉,似乎哪里见过。
“你,你有毛病啊,痛死我了!”
同样风味的嚎叫声中,姬霜衣皱眉盯着剑尖,一滴暗红色的新鲜血珠悄然淌落,晶莹,剔透,如有灵性,姑娘一脸迷惑。
“红色的血?既不是古妖也不是遗族,更非我族类?“
眼神疑惑,姬霜衣再次细细打量起正自跳脚呼痛的陈少卿,这厮捧着手腕,没魂似的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堆药,手忙脚乱的内服外敷到打了个饱嗝,才指着自己鼻子大叫道:
“加价!哪有生意做到一半砍人的,加价,接下来得让我连问两个!“
“无赖。”
少女无可奈何,自己理亏,便默许了某事。
“到底什么是古妖,什么遗族?“
“你那个爹,连天罗符都会告诉你,却连这个都不说于你知?“
姬霜衣叹了口气,在原地踱步许久,才下了决心,娓娓述道:
“故老相传,在我们这世前无数年,这界似乎还有过个世代,却不知为何被毁于一旦,只留了些遗留之族,带着那世的凤毛麟角苟延至今,那些人生而有知,却于冥冥中被下了某种禁制,只能如傀儡般活着,倒让我们这代后来居上,成了这世主宰,这类人,便被称作遗族。“
“那,古妖呢?”
“古妖也是那世所留,形态各异,多为非人。那些东西残暴嗜血,喜结群于荒岭孤山,比起遗族来,大多不通人性。”
陈少卿捧着伤口皱眉听了许久,忽然大叫道:
“这不就是怪和npc么?“
才说出口,他立刻生了悔意,这两个词被姬霜衣追问起来可当真不好糊弄,索性这女子就好似压根没听懂他话,只是抱剑静静立于崖边,若有所思。
“若是听明白了,麻烦你快点问第二个。“
”所以,你落地便割了礼忌一剑,是要从血色判断他的身份?“
“没错。”
姬霜衣点了点头:“遗族血为黑色,古妖血为绿色,哪怕修为通天也做不了假,到我了。”
她转过身来,盯着陈少卿望了许久,似乎要问出个非常难以启口的问题,临到嘴边却轻声道:
“这峰上到底有多少遗族,多少古妖,各自在哪?”
似乎是预料之中,陈少卿不假思索回答道:
“这虽是座山,可地方却不小,连你们住的这个村子,一共有三个村庄,上千口人,那就是上千口遗族了,我分不清哪些是古妖,但…”
他指了指西边两处:“那边分别是白麓洞和黑风口,黑风口有百多号山贼,领头的叫裘德骆,我生在白麓洞,洞内有两三百口师叔伯,至于我爹爹,你好像对他挺熟悉的。”
陈少卿没有撒谎,他从先前的话语中就发现姬霜衣很熟悉那些所谓的古妖,这个问题,很显然是个试探。
姬霜衣面无表情的站了许久,点了点头,算是满意。
“一直想问个问题,可这山上没人能回。”陈少卿走到了姬霜衣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盯着她那把篆凤长剑打量了许久,满脸羡慕的模样。
“这峰上有许多外面的痕迹,连那老吴头都知道你们两家,可为什么这十多年来,便只有你们三个上了山,还弄的挺辛苦的模样?”
他转过头来,发现姬霜衣正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忽然开了口:
“你多大?”
“现在是我在问。”陈少卿有些恼火,这女子却只是定定望着自己,久到他忍不住想打个哈欠,他有些怂了。
“哥哥今年十八。”
“不像。”
“骗你有什么好处,生的嫩不行么?”陈少卿有些气急败坏。
姬霜衣到底年岁不大,没从他浮夸的演技中看出某个两世为人的小骗子多报两岁的心虚,狐疑的看了这厮许久,才轻声道:
“这山,原本没那么难上。”
“哦?”
“以前,这山巅旁便有那畜生守着,它虽厉害,可毕竟只有一双眼两只爪,大陆上的宗师们自然有瞒过它的办法,想来博机缘的普通人们,也能分散成无数方向,拼上几百条性命活上来几个,可十六年前那夜峰上出了件大事,就再没人上得来了。”
“什么事,你们又是怎么上来的?”陈少卿问的急切。
“那晚上,有大能驾可怖天象降临此峰,弄的整片大陆人心惶惶,听说那位离去前,随手在这峰上留了个禁制,似乎是要镇着什么东西。”
姬霜衣自顾自说着话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一副向往神色。
“镇?”陈少卿忽然有些敏感,姬霜衣显然依旧沉浸在那个传说中,没发现他的异样。
“随手一式,便是十凶森罗黑狱这种传说中的禁术,满大陆那些宗师高手们只敢远远瞧上阵势一眼,俱皆死了破阵的念头,便十六年没个人能上来,这等恐怖修为,你又怎么会懂。”
“有什么不懂的,不过是个丢下自己儿子的女人而已。”
陈少卿看着正一脸神往自己老妈的姬霜衣,脸色有些黯然,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有些可怕的阵名,更没有去揣测那个女人恐怖至极的强大,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伤感。
“所以你们都觉得峰上一定镇了什么绝世之物,才拼了命想办法进来,你还觉得那个宝物保不齐会是个人,连我的岁数都留意了一手。”
陈少卿低声道:“我明白了,所以你们看到这山上还有如此多活物时,就明白镇的不是什么凶兽,多半是个宝贝,难怪当时那老头如此开心,没说错吧?”
“没错,你挺聪明。”
姬霜衣第一次带着些欣赏神色望了眼身边的少年,慢条斯理道:“你问我没错吧,我回了没错,所以现在还该是我问。”
“…你这是坑人啊。”
姬霜衣瞥了眼气呼呼的陈少卿,忽然轻声道:
“古妖生崽的可真不多,你真是白麓洞那只古妖亲生的?”
“我爹下午一见我模样就以为我被人欺负了,气的差点冲出洞寻你们麻烦,你说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姬霜衣脸色一变。
她这一行三人的修为,原本远超峰上一切生灵,可这峰自存在伊始,便天然带着种奇怪规则,能把入内者的修为压制到一定范围以内,李沛斯与黑风口的裘德骆又身为古妖头目,哪个不是身携可怕异能,若是那俩东西当真有一只冲出洞来,只怕。。。
心中震惊,脸上却依旧从容如初,姬霜衣理了理衣襟,轻轻一礼道:
“原来是白麓洞少公子,失敬,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