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女学的第三日一早，薛问荆与其他女学生一起由廖姑姑带领着去各宫请安。
帝后听声音与她们差不多年纪，坐在重重珠帘后，只能看见两道虚影。太后倒是未置珠帘，只是慈宁宫两旁安安静静立着许多人，薛问荆没胆子偷偷抬头，只能看到重重叠叠的铁锈红裙摆上连绵的暗金寿字团纹。
帝后与太后说话应如何应答是前一晚有姑姑来教导过的，薛问荆只管缩在人群后滥竽充数。太后似乎心情不错，下了口谕让她们晚上到慈寿宫来享晚宴。
杜灵蓉是很高兴的。回灵犀宫的路上一路都在薛问荆耳边夸赞着太后的小厨房，听到后面薛问荆已经忘了她说的是何处，只知道那个地方山珍海味无一不有，就算要王母娘娘的蟠桃都能摘来。
天色尚明，杜灵蓉便早早拉着薛问荆去了慈寿宫。女学的学服第一日便发了下来，清清淡淡的天水碧云锦银绣滚云纹长裙，现下京城最时兴的款式，还配了一套马球服。只是太后特地吩咐了，参宴时不必着学服。杜灵蓉换上了她刚入宫时的那袭石榴红曳地金绣飞鸟衔枝裙，流光锦缎般的青丝绾了如意高髻，上饰金玉珠翠，远远观之烨然如瑶光仙子。
薛问荆本以为两人去得已经够早，可到了慈寿宫一看，有几位女郎已经到了，无一不严妆打扮，举手投足间香风阵阵，风姿绰约。
太后待自己这出色的内侄女一向亲厚，杜灵蓉刚到便传她去内殿说话。薛问荆一个人在外面坐着无趣，见天色尚早，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溜达出了慈寿宫，想着等快开宴了再回来不迟。
蜿蜒的回廊便似暗藏机关的迷宫，长长的廊桥横亘空中，投下巨大的影，如同空中有长蛇飞过。薛问荆循着宫墙低着头小步走着，试图顺着石砖的缝隙踩出一条直线。
她正走到一个岔口，冷不丁从岔路里冲出个人影来。那人跑得急，薛问荆一时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她正打算看看是谁在这宫里跑得跟后面有个人催命似的，就听见对面兀自磕起了头：“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奴婢并非有意冲撞贵人，还请贵人高抬贵手放过奴婢！”
这一串下来倒把薛问荆搞蒙了，她扶着墙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我不是什么贵人，你不必惧怕至此。”
撞了人的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上去不过与薛问荆差不多大，幼白的面容上赫然印着一个明晃晃的掌印。见薛问荆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痕迹，小宫女忙低下头以袖掩面。
“看你急急忙忙的，应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快去吧，别误了差事。”薛问荆早前便听闻宫里差事难做，动辄便要挨打的。这小宫女年纪虽小，却是早已被打怕了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着的模样。小宫女看上去十分感激，起来向薛问荆行了个礼便匆匆走了。
回到慈寿宫的时辰刚刚好，人都来得差不离。因着人多怕在殿内坐着拥挤，太后命人将桌椅移到院中，莺莺燕燕坐满了长长一张雕花酸枣木大桌。
坐最上首的自然是太后，下来空了张位子，然后便是杜灵蓉。其他人择着相熟的在一处，赵琬与许晚棠坐着，在自己与宋禛毓之间空了个座，见薛问荆晃进来，悄悄向她招手。
小宋女郎为了赴宴精心打扮，暗花滚边海蓝下裙配上仙鹤衔枝沉绿色上裳，端庄雍容。只是她年纪尚小，还有些压不住这样沉浓的颜色。见了薛问荆，宋禛毓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问：“你怎么就穿这个？”
薛问荆穿的是一套家常的水绿裙裳，花色用料都不过尔尔，民间家境殷实些的姑娘便能买到，还不如两旁侍奉的奴婢亮眼。薛问荆小声与她解释：“当初没想到有宴席，勉强能上桌的就带了这一套。”
宋禛毓忍不住皱眉，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女郎们嘈杂起来。抬眼一看，却是一华服妇人带着人走进来，“姐姐宴请诸位女郎，叫我这老太婆来作甚？”
她声音洪亮，吓了薛问荆一跳。太后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空座，“哀家可专为你留了座。这些孩子们懂事得很，哀家看着喜欢，你也该看看，别一整日的只知道看猫。”
杜灵蓉带头起来见礼，口里称江太贵妃，其他人也跟着见了礼。
“能让姐姐喜欢，也是她们的福分。”江太贵妃款款入座，“只可惜我娘家没有女儿，不然也能和这些丫头们坐到一块。”
太后忽然来了兴趣，“说起来恪儿也差不多到了婚配的年纪了，你且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江太贵妃育有沛阳王武润恪，传闻端良恭俭、文武双全，是德才兼备的君子，年纪又轻，尚未加冠。先帝在时为其择过一位正妃，是杜灵蓉的嫡姐杜惜蓉。只可惜杜惜蓉没有她妹妹这样好的体魄，先帝刚过世，紧接着便染病不治。
江太贵妃眼神轻轻顺着人扫了一圈，“在座的都是名门闺秀，若真能为恪儿选上一位倒也合适。”
“不过听闻这次选进来的也有平民家的女儿，不知是不是真的。”
冷不丁的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一句。有人轻声附和，“名册所写岂能有假？好似是姓薛。”
薛问荆听出说的是她，只装作不知，将眼前一盘新鲜的鹅梨数了一遍又一遍。
江太贵妃饶有兴趣地支起下巴，“我朝用人以才，不论贫富贵贱，如今兴办女学亦选民间女子，倒是件好事。只是不知为何独选薛氏女一人？”
院中一时沉寂。薛问荆觉得自己若再装事不关己有些不大合适，正欲开口，宋禛毓款款起身：“太贵妃娘娘有所不知，薛氏一门虽为寒门，却久沐皇恩，薛家主母柳氏为先帝亲封的贞禧夫人，薛家公子曾入宫伴读。臣女与薛家妹妹同住一宫，其言语举止端然有度远胜寻常民女。”
她这话一说完，席上便起了窃窃私语之声。一直未开口的太后微笑着向江太贵妃嗔怪道：“你才多大年纪，这就老糊涂了？虽说我朝用人以才，可这皇宫禁地哪是人人都进得的。若什么贩夫走卒家的孩子都选进来，这宫里岂不是跟个集市一般了？”
江太贵妃恍然大悟般拊掌笑道：“是我糊涂了！该罚该罚，芷兰斟酒，我先自罚三杯。”
一旁跟着江太贵妃来的一个年长些的宫女上前往江太贵妃的杯中斟满酒，太后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出言调侃：“你可缓着些，别在丫头们面前失了态，有得你悔的。”
“姐姐这话忒看不起我。”江太贵妃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北境人人善饮，区区三杯岂在话下？”
江太贵妃并未夸大，她连饮三杯后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倒是吓着了许多官家小姐。太后待她饮尽三杯，才笑着道：“豪饮伤胃，你快吃些零嘴垫垫。”
一早摆在桌上的水果叫看食见，不兴吃的。同样不能吃的还有八盒香花，离薛问荆最近的一盒摆的是水龙脑。此外还摆着八品蜜饯，有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青梅荷叶、荔枝好郎君之类，算是正经零食，等太后开了口，江太贵妃吃了第一口，其他人才敢取食。
宫女又摆上了八品酸咸小菜，怕蜜饯甜腻折了食欲。等大家吃了一会儿，太后道：“诸位入学之后第一次会宴，本应隆重设宴，只是现在非年非节，且陛下倡行节俭，故布菜简陋了些，也是作为表率。诸位今后不论身在何处，定要节俭不奢，时时自省，心怀百姓。”
杜灵蓉带头起身行礼，“舅母教训得是。我们定会谨记在心。”
薛问荆看着这一桌子琳琅满目，还都不是主菜，心想也没节俭到哪去。太后点点头，“诸位记得就好。上正菜吧。”
宫女上前撤去了这第一轮菜，摆上第二轮共十二道菜，这才是正儿八经能填饱肚子的。薛问荆在杜灵蓉的吹嘘下对慈寿宫小厨房期待无比，菜上了一品果然不同凡响，尤其一道洗手蟹做得简直不能再精妙，让人拿起筷子就不想放下。就连赵琬起头起来向太后和江太贵妃敬酒的时候，也是宋禛毓强行将薛问荆从座位上拉起来。
宴席上的酒用的是慈寿宫自酿的果酒，几乎甜得不似酒了，除了像许晚棠之类体质清奇沾酒就倒的先被送回了住处，其他人都没什么醉意。江太贵妃望着一桌子年轻女郎，忽然来了兴致，“哀家记得哀家刚入宫那年，元日宫宴共饮屠苏酒，幼者先长者后，哀家以前不知这规矩乱了次序还被好一番笑话。今日看这些孩子们坐在这，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时候。”
太后稍作回忆，“好像确乎是有那么一件事，当时马氏还罚你禁足三月习宫廷礼仪。今日这些孩子们坐在这里，倒真有些一家人的样子。”
江太贵妃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新年孩子们要放春假，不然这么一大桌子人共饮屠苏酒一定有趣。”
太后失笑：“有趣？哀家可记得你从前最怕宫宴。”
“我喜欢热闹，只是怕坐那看歌舞。”江太贵妃莞尔，“与这些孩子们在一起当然有趣。陛下后宫人少，今年宫宴不如把这些孩子们也召进来，也热闹些。”
太后的脸上看不出态度，只是温言提醒：“那也得陛下同意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