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夜晚万籁俱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夜色中,闷热的空气把山林土地、村庄院落紧紧包裹在核心,让人焦急而恐怖。后半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和以往一样,入夏半月左右,林泉县就进入了一年当中最密集的降雨期。
睡梦中的陈长路被雷声和雨声惊醒后,马上就从床上爬起来。电停了,他只得打着手电筒一瘸一拐地到处去寻找盆盆罐罐接纳屋顶上多处滴漏而下的雨水。
“爹,你腿脚不方便,回去休息。我马上起来接滴漏!”不知是雷声雨声还是陈长路进进出出接滴漏的响动,女儿陈诗桃也被惊醒了,隔着窗户对她爹说道。
“我马上就接完了。你不要起来赶快睡,明天如果天晴还要上山去拖竹子呢!”陈长路边接雨水边对女儿说道。完成任务后,他打着手电筒回了屋,重新躺在床上,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侧躺在床上,听着雷声雨声看着耀眼的闪电,他陷入了忧伤的回忆。
多年以来,陈长路在林泉县白云乡青松村里都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父亲李安贵虽然是个老实人,是外姓入赘到青松村陈家湾的。但是李安贵为人谦和,愿意帮忙,有一身好力气再加之一生辛苦劳作,家境逐渐殷实起来,在陈家湾也算个人物。
更让李安贵高兴的是,他的老婆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取名陈长江,老二取名陈长路。两兄弟继承了李安贵的优点,都长得高高大大的,虽然读书一般化,但是头脑灵活,什么农活都干得头头是道。老大陈长江十八岁就外出打工,最后在广东安了家。陈长路也在江苏打了几年工,后来父母年龄大了就回来结婚生子,在家务农,孝敬双亲。
本来一家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哪知一场暴雨之后祸从天降,几乎家破人亡。
青松村位于白云乡西南,高山巍峨,竹木茂盛,土地广阔,景色优美。唯一的不足就是出山的道路十分艰难,几十年来都靠一条沿河的羊肠小道与外界连通,全村人的生活物资都要靠人力从四十里外的乡场镇上一点一点地背回来,村子里出产的粮食和各类经济作物也要靠人力背出大山。
陈家湾是个有三十多家农户的小村落,村后是常年云遮雾绕高耸入云的青松岭,悬崖峭壁,无人能够翻越。村子的前方和左右两侧都被一条叫乌龙江的大河围绕着。唯一出村的道路就是一段修建在河里的石步子,遇上大水就无法过河。这样的村庄交通虽然艰难,但是易守难攻,在中国西南的大山深处随处可见。在过去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可能他们的祖先在选择这个村子定居的时候,除了看上沿河的四百余亩肥沃的土地,还有躲避强盗、确保平安的考虑吧。
十六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也是这样的一场深夜暴雨。那时候陈长路一家的房子没有一点滴漏,一家人都安心地在雨夜里酣睡。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天刚蒙蒙亮,陈长路就从床上爬起来去门外看河水。一夜大雨之后,乌龙江虽然略微涨了点水,但竟然还是清波荡漾。
“根据昨夜的降雨情况,乌龙江应该涨大水呀?怎么还是满江清水呢”陈长路内心疑惑着回到屋里,马上吩咐妻子烧火做饭,接着喊儿子陈秋荻和女儿陈诗桃起床。因为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要举行庆祝活动和文艺表演。他早饭后要送两个孩子去河对面的青松村小学,送完孩子他还要到地里忙农活。
简单的早饭后陈长路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时,村子里其他农户的屋顶上正在冒炊烟。多年来,因为继承了晚睡早起、勤劳吃苦的家风,他家的早饭一向比别人家的早,他出门下地也自然是全村最早的。
来到河边,初涨的河水还没有淹没石步子。陈长路抱着六岁的诗桃,拉着八岁的秋荻,一步步走向乌龙江。正在这时候,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上游的山谷里响起,大地都微微起了震动。陈长路惊慌地往上游一看,乌黑色的浊浪夹杂着连根树在乱石间咆哮着奔流而来,就像一条高昂着头的乌龙翻滚着扭曲着呼啸而来!
陈长路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软。他下意识地抱着拉着两个孩子拼命往岸边跑。但是一切都迟了,就在他们三人距离岸边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浑浊浓稠的巨浪瞬间就把他们吞没了。落水的陈长路死死拉住秋荻、紧紧抱住诗桃,奋力往岸边游。但是一个巨浪夹杂着一颗连根树重重地撞上了陈长路的脑袋,他晕乎乎地松开了拉着秋荻的手,绝望地随波逐流。他的双腿被河中乱石撞得血肉模糊,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拼命挣扎着游向岸边。
不知过了多久,陈长路在下游两公里处的一个回水湾爬上岸来。怀中的诗桃被浑水呛得昏死过去,他一边大哭一边按压诗桃胸部紧急抢救,十分钟左右,诗桃终于哇地吐出一大滩浑水,哭出声来。
满江浊浪翻滚,儿子秋荻早就不见踪影。陈长路抱着诗桃长嚎着顺江一路寻找,没有丝毫影踪。得知消息的乡亲们纷纷赶来帮助寻找。两天后大水消退,人们在下游四公里左右的一片乱石缝隙里发现了秋荻血肉模糊的尸体。
安葬秋荻前后,陈长路的妻子和父母几次哭得昏死过去。之后这个家庭所有人终日以泪洗面,再也没有丝毫快乐。大约三个月后的中秋节之夜,陈长路的妻子睹月思人,竟然在凌晨偷偷爬起来上吊身亡。他年迈体弱的父母在经受两次沉重打击之后,终于无力支撑,双双病倒在床。即使陈长路到处问医买药,细心伺候,仍然无力回天。四个月内,两位老人带着巨大的伤痛先后辞世。
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一场暴雨之后,陈长路一家四人竟然相继死于非命,这让全乡人都唏嘘不已。那场洪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一夜暴雨之后,上游发生山体塌方拥堵了河道,迅速形成了巨大的堰塞湖。洪水越蓄越多,终于冲垮了堰塞体,形成了可怕的齐头水。陈长路一家恰巧在此时渡河,从而遭此大难。
安置了四位亲人的陈长路从此像变了一个人。面对空落落的家,他不再早起,下地也不是第一个了。因为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如果那天早上他不早起不那么早出门送儿女上学,悲剧就不会发生。诗桃因为受到惊吓,也变得沉默寡言。原本充满欢笑与慈爱的家,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面对这种巨大的打击和持久的悲伤,谁也无力抵抗。更为严重的是,他的双腿因为受伤后医治不及时不到位,膝盖处发生严重病变,肌腱坏死,从此无法正常行走,全靠拄着双拐缓慢活动。
陈长路经常站在自家简陋的木屋前,呆呆地望着日夜奔流的乌龙江,望着巍峨险峻的群山暗自流泪。望着望着,他就歇斯底里地大吼几声:“老天爷啊,你叫我这日子咋个过哟!”声调拖得老长,声音悲怆凄凉,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听见的人无不动恻隐之心。
一年以后,在乡亲们的劝解和帮助下,陈长路慢慢地从悲伤中走出来。他一瘸一拐地忙里忙外,照顾着诗桃。诗桃越来越懂事,刚刚七岁就学会了做饭洗衣,帮助父亲操持着这个残破而贫穷的家。她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务农,几乎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艰难的生活没有压垮诗桃,她唇红齿白,面容姣好,个子高挑,声音清脆,一双长辫子在腰间晃动,就像一枝灼灼其华的桃花绽放在乡野田间,是这个不幸家庭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没有成家。每年除了下地干活、操持家务之外,农闲时节她都像男子一样去山上砍伐毛竹,拖到五公里外村口的公路上去买,换取生活必需品
。由于地处偏远,青松村经济发展十分缓慢。全村的用电还是群众集资解决的,因为没有钱,全是木头电线杆。电线线路很长,沿途损耗巨大,到农户家中电压很低,灯泡比煤油灯强不了多少。
一条泥泞的道路只通到村口,陈家湾一带的五百多人只能沿着河岸边崎岖陡峭的山路出村。老百姓生活方面就靠种点玉米、油菜、土豆,养点猪和鸡鸭过日子。要用钱了就卖点粮食和鸡鸭,紧紧巴巴地勉强度日。劳动力好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一派凋敝的气象。
多年来,白云乡的历届领导虽然也都努力过,但是由于像青松村这样贫穷落后的村庄太多,国家也一直没有特别的政策来支持。加之林泉县本身就是有名的穷县,给干部发工资都不够,根本没有任何财力来解决发展的问题,所以像青松村这样贫穷落后的村庄在历史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仍旧是老样子。
当年架设电线,全村人均需集资三百元。鉴于他家的情况特殊,老村支部书记陈文彬专门主持会议,决定免收他家的六百元集资款。但是一贯不甘人后的陈长路并不领情,他一瘸一拐地带着年仅十三岁的诗桃上山砍伐毛竹拖到路口出售,连续忙碌了三个多月,硬是交上了他家的集资款。
每当他艰难地拖一捆毛竹在高高的鹞子岭歇息时,就会拖长腔调大吼一声:“老天爷啊,你叫我这日子咋个过哟!”山谷回声,随风传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