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里冒出来的老先生最终还是默默地离去了,未能与曾为妻子的老妇人搭上话,可一句未说,两人却都明白,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他日秉烛夜谈今日终生不必再见。
回程的路上,陪伴在老先生身边的小伙计很诧异,怎么听场戏给老爷听得像是老了几岁,背弯了许多。
想着,小伙计晃了晃脑袋,一定是自己眼花了,老爷的驼背一直是有的,说是年轻时候留下的病根,好像为了找寻一个人,差点丢了性命。
李婆婆的眼泪倒如山河决了堤,到二日醒来时,枕头仍是湿的。这让李禅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不开心时,奶奶总买糖葫芦给我吃的,可我拿给奶奶时,虽然奶奶笑了,可总感觉她还是不开心。
接过糖葫芦的老妇人,没有品尝这份孝心,就那么攥在手中,另一只手抚摸着孙女的头发,细声细语道:“奶奶没有事,奶奶还有禅儿在,还未见禅儿嫁人,相夫教子呢。”
“可我这信了一辈子佛的人,看见那负了我的人,罢了。明天我去为你求上道士的一签,便算算你与那书生的姻缘,也好为你求个平安,只愿那观音菩萨不要怪罪我。”眼神逐渐光明的老妇人说着。
人活在这个世间,总要有个寄托,无寄托的人,三魂六魄便游荡在人间,谈不上是个完整的。
姑娘站着不说话,老妇人却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安慰道:“奶奶这一辈子,已然如此,不必再纠缠。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奶奶已经知足了。奶奶就不想,你走奶奶的老路,只此而已。“
李禅儿这才露出笑容,眉眼月儿弯,是求一支签啊,一支他与自己的签。
至于书生在哪里,怎么寻得见,丝毫不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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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长清晨早起,赶在太阳升起时,便完成一系列晨练,早早支起了卦摊儿,静静等待着今日有缘的第一位顾客。
要说胡编乱造也不是,可非说泄露天机也不妥,只求个心中虔诚,祖师爷赏饭吃。
惫懒的自己,是弟子中最不勤勉的,可大概师父老人家也没想到,恰恰是最没出息的自己,活得最长久,那些个解签释义的师兄弟都阳寿不长。
“凡人口中说神言,天地岂能欺?”道长心中默念。
戏班的李婶来了卦摊,道长很好奇,您求个什么签呢?
“我求我孙女的姻缘签”,随后老妇人说出了身后女孩的生辰八字。道长也没有多言,心中想:你这不开口的蒙葫芦孙女,要个甚姻缘。手中恰算着,嘴里念叨着,眼睛直翻白眼,夸张极了。
一筒签中,很快便掉出了一个。道长挽起道袍的袖口,伸手捡起桌上掉落的签,正要解签,谁知他突然眩晕,口吐白沫。
老妇人熟捻人情世故,便言自己可以加钱,道长也并非是装神弄鬼,一道无形的雷是击中了他,他只是顺势假装了几分,可也伤及了本源。
老道士想着会加些银两,自己这几天也可吃饱,心中大喜,开口便要解签,可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腥气便从口中喷出,血溅了一卦摊。
道士忙起身,顾不及擦干嘴上的鲜血,向着天空磕起头来。
李禅儿诧异地看着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的道士,心里充满了疑惑,很快失望的心情充斥着她的内心。道士最终也没有给老妇人和女孩看那一签,跪了整整半个时辰,嘴里念叨着祈求老天爷原谅,自己无意冒犯。
站起来后,便催促老妇人赶紧离去,并深深地看了李禅儿一眼。
一头雾水的祖孙只得离开,可这镇上只有这位算卦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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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打小就说我有慧根,所以我偷懒都很少责罚我。可这慧根用在这一签,怕是想要了我的命阿。”道士颤颤巍巍地说道。
他手中握着的签,写着“上上签”。
可这上上签,确实所有道士都不愿触碰的。天机不可泄漏,这道签是肉体凡胎最不愿窥探的。不成文的规定,拿到此签者终生不可再算任何一卦,相传求到此签者,解签人暴毙,求签人...
镇上唯一算卦的第二天便消失不见了。
上上签:神格入人间,凡人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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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旱灾严重,百姓饿死的人很多,地府的事务格外的繁忙。谢一不得不重返阳间,行勾魂引魄之事,使阴阳两界均衡。
谢三在小肆苏醒后便消失不见,七爷说他是去调查黑雾之事了,小肆要开口时,给七爷一个眼神吓退了。七爷丢下一句,抓紧养好伤,便逃一般地离开了。
“怎么回事,射箭的没人了?派你这么个雏儿来账簿房。”马面阴阳怪气地说。
小肆见是马面,忙作揖,“一见发财,一见发财。师兄弟们委实脱不开身,七爷便派我来了,还请您照拂一二。”
“哼,看来这姓谢的,也有长着嘴会说话的。”马面说着带小肆进了账簿房。
账簿房不大,倒是给小肆一股熟悉之极的感觉,房内摆着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桌子,桌上的笔墨纸砚引得小肆的手直痒痒。
“小子,手别勤快,一会你就不想碰它了。”马面笑着说道,姓谢的就这么一位瞧着顺眼些。
小肆不明白,也没有开口询问,这是谢七爷教的第一堂课:在地府,少问多听,很多事不知道的为好。
马面又给小肆加了分,这年轻人竟然不好奇,要知道自己顶瞧不上那些个新人,张嘴就问这问那的,自己是烦不胜烦。
心情大好的马面解释道:“地府的笔只做两件差事,头一个是向天庭汇报生死数目,还有一个,你猜猜看。”
小肆看着马面的笑脸,心里产生了一股凉意,身上就冒起了冷汗。小肆知道了第二个事务是,勾销生死簿。名字划去,代表着这一生就结束,该面向下一个轮回了。
桌上正摆着近些日子里,阳寿即将耗尽的人名簿,账簿房勾销名字,再交由踏入人间的无常使将其本人带回阴间,引渡其魂魄,避免其危害阳间,搅三界太平。
生死簿上的头一个名字,李容。年六十七,五石镇戏班班主。
提起笔的小肆心口在颤动,手抖得像拨浪鼓,他眼中一片空白。这名字明明很普通,这镇子自己也未曾去过,更不用说这位老婆婆自己见过了。
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如果销去她的名字,自己会后悔,于是小肆悬在空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身旁却伸出一只手,拿过小肆手中的笔,便在李容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叉。
是谢一,不知何时从阳间回来了。“哥”,小肆声音有些颤抖。眼前的男子是自己敬畏也害怕的,因为第一次出任务时,搭档就是谢一。
而那天经历的事,小肆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即使那般恐怖的厉鬼都奈何不得自己身旁这个笑容阳光、面色惨白的哥哥,那什么可以击溃他呢?
“无常差使,执笔便要忘情。我们都多少带着些前世的记忆,与那些个猫妖不同,生前总会有重要的人,可你拿起生死笔的那一刻起,便要忘情,忘记前世的所有,完成此刻的使命。肆,你明白吗?”
小肆的脸上划过两行泪水,他觉得心里很痛,不是因为谢一的训斥;不是因为生死笔的沉重;不是地府条文的繁杂。只是这个名字对自己很重要,小肆知道,自己一定失去了什么,自己一定辜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