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
————————李白《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
比阳间晚些,地府也缓缓入了冬。初一府的门前堆满了积雪,出奇的相同,七爷同样嘱咐了所有人,“不必清扫”。
任由雪花在院内、府门外、房檐窗边散落,只当是柳树花开絮起舞。
半晌的时间,初一门前多了个小雪人。萝卜当鼻子,树杈作手臂,作为眼睛而戳的洞明显是孩子的手制造的,上身小而下身圆,憨态可掬。
雪人的主人,此时正叉腰点头,好一番满意自夸。
“哼哼,打今天起,你就是我范十四的儿子了。跟了我,你便不必愁吃喝了。”
说罢,张开手兴奋地绕着雪人跑了一圈,停下后用自以为很豪气的话说道:“初一府,有人欺负你,就报上你爹爹我的名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自己学小肆的语气并不形象,换了个姿势,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后又重说了一遍。
认为这回像了,这才傲娇地点点头,抬脚回府寻吃食去了。
一旁默默观看了整个过程的八爷抿了抿嘴,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与那谢族老四有个甚区别,姑娘家家,唉,我范族休矣,休矣。”
此时真需要有个镜子,让八爷瞧见自己嘴角的微笑才好。
堆砌一个与自己同高的雪人,是需要花费小姑娘不少力气的,同时脸颊上映衬的粉红,也证明范十四的休养有了效果。
这让一旁偷偷注视她起居的八爷,缓缓将心中的石头放下了。
“那秦月池是普通娃儿能闯的?小十四若不能恢复如初,我才要好好与你谢老七算账呢!”知晓十四犯险救小肆后的范八爷怒吼道。
初一府今日要举行早会,不容缺席。这才有个早起的十四堆雪人,厚厚的棉袄将她本就较小的身子包得像粽子,只露出个小脑袋,脸颊通红。
搓了搓有些冻僵了的手,十四敲了敲肆的房门,“起来啦!七爷喊着开早会呢。”
见屋内没有动静,小女孩又抬手敲了敲,如诵唱歌谣一般重复着“起来啦,起来啦。”
身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你吵死了。”
十四转过身,看见手的主人,谢族的老四,肆。睡眼惺忪和脸上明显的病态,让本是气宇轩昂的读书人,此刻格外的落寞、颓废。
“谁叫你不起床!”
“我很早就醒了的。”
“骗鬼。”
“...”
马面很合时宜地出现,呼唤两人赶紧去前堂开早会。
小肆的住处离前堂不算远,一路无话,让本就虚弱的读书人打起了哈欠。这早会简直是剥皮抽筋的炼狱,想到七爷发怒的样子,小肆不寒而栗。
自入秦月池到被救回,一个季已然度过。可对于“首辅”肆大人,却是度过茫茫一世,太多辛酸苦辣,生离死别。
临近前堂,小肆觉得心被揪了一下。身为首辅的自己,明明帮助自己的国家打赢了那场仗,可是为何死前那般落魄?
死后甚至无人送葬,臭尸街头。
越想,肆的心就越发得疼。本就浑身无力的他,这一刻几乎昏厥,一双细嫩的手扶住了他,眼神明亮的小十四在冲着他微微一笑。
肆同时也露出一番苦笑,心想:罢了,想不通就不想。
进入前堂后,小肆眼前一惊,主持此次早会的人,竟然不是七爷。端坐在主位,俯视着众人的,是一个光头和尚。
他胸前的佛珠每一个有十四的拳头那么大,都散发着微弱的光,相比较下,他的袈裟显得破旧些,禅杖也十分普通。
这位“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菩萨,此时出现在初一府,让小肆诧异。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盖曰地藏。
早会自进行伊始,就有条不紊,节奏紧凑,多是汇报事宜,那主位上的地藏菩萨很少开口,多数时间只是默默点头。
结束时,偷偷叹了口气的小肆却被点了名。
“谢族,可是有个叫肆的差役。”地藏菩萨的声音出奇得温柔,小十四觉得这位菩萨像自己的母亲,分外亲切,小手端着脸凝视着他。
“菩萨,一见发财,一见发财。”小肆躬身作揖道。
“一见发财。听说你,可是误入了秦月池,又在阳间遇到那个东西。可是真事?”
“那..那个东西。”小肆犹豫道,说话间歪头看向七爷,谁知七爷压根不理会他的小暗号,一副你自己想办法的样子。
“是,我遇见了如黑雾般的怪异之物,或者说是,人。”
“而秦月池,并不是误入,是肆觉得前生今世欠了人,想要一探究竟。”
地藏菩萨点了点头,最后问了一个让小肆摸不着头脑的问句,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琉璃耀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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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肆逃一般地离开前堂,带着十四绕到了初一的府门前。雪人仍然挺直着腰板,如衙门差役,履行着站岗的职责。
“呐,我儿子。是不是很神气?”十四小跑到雪人身边拍了拍胸脯道。
小肆一阵无语,不知对雪人作何评价,只能违心地伸出大拇指,点了点头以示称赞。
黑衣小女孩心思敏锐,失落地低下了头,像个吊死的恶鬼。小肆不理会她,快步上前,径直将自己的无常帽摘下,扣在了雪人的头上。
小退几步,装模做样地作揖,朗声道:“哟,这位爷,一见发财。”
“这是从哪个山头发了财,牙尖上都镶着金。有那好法子,教小弟一两招如何?”
被棉袄层层包裹的小粽子破涕反笑,紧跟着小肆,有样学样地作揖起来。
一大一小的笑声响彻整个初一府。
可此时的肆先生并不快乐,相反他心如刀绞。因为七爷一句责骂都没有说,甚至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这让小肆更加痛苦,他如同犯了错的孩子,等待着家长的训斥,却迟迟等不到。他很想冲到七爷面前,向他大声宣泄,可他不敢。
他想要告诉七爷,“您开口骂我两句也好。”
秦月池就此封闭,谢范二族也不再收族人。凡人魂魄,据八爷说,以后都通过望乡台来回望自己的一生了。
次日,救赎降临在了账房先生的头上。七爷推开小肆的门,依然看不出喜乐,手中的烟杆在桌子上敲了敲,缓缓地坐在了长椅上。
只要你在初一府并且姓谢,你就会知道七爷这一系列动作的含义,即使是入族不久的小肆。
小肆恭敬地为七爷奉上茶水,坐在了另外一把椅子上。
看着杯中的茶水,老人咳嗽了两声,开口道:“那一世还凶险?”
“恍如隔世,此时回想如观赏皮影戏,一画复一画,匆匆而过。肆,看花了眼。”
“知道自己的命运了?”老人这次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义子。
小肆踌躇了一下,说道:“知道,亦不知道。”
七爷明显有了怒气,“混账东西,知道便是知道,知道又不知道算怎么一个说法。”
小肆不再出声,只是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七爷。眼神中未有一丝迷离,坚定得让七爷有些恍惚。
一纸状书出现在桌上,小肆赶忙以食指按住,将其移至自己近前阅读起来。七爷咳嗽了两声,“地藏秃驴赶来,压根不是为了甚会议,是为了你。”
“天庭震怒,要求追查黑雾。同时要求还你阳间身,逐出初一府。”
小肆的丹凤眼瞳孔在扩大,年轻无常此刻失去了往日的沉稳,慌张失措,如同一个不足十岁的孩提。
一只略有褶皱的手轻轻的拍了拍小肆的肩膀,“不过这事叫我暂时压下了,你且在初一安心待着。”说罢,七爷向门外走去。
小肆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视线叫泪水模糊了,他总觉得此刻的七爷,老了许多。
已经走到门边的七爷转过身,忽然笑起来说:“还是要去阳间的。”
在小肆诧异时,七爷又说:“毕竟有牵挂。”常年叼着烟杆的中年大叔,此刻眨了眨眼,俏皮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