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雪花覆盖整个应安京城。房顶砖瓦上的积雪也不清扫,应安人就仍由其散落,或融化或冷凝。
伶俜织寒衣,梅朵怜人凄。
冰冷总在一夜间来临,巧妇甚至来不及为夫君裁冬衣,只有雪中的梅花怜悯世人,独自绽放暖春衣。
都城里最让人看不腻的,还是满城风雪掩着皇宫的金气,至尊与造极相呼应,凭栏怒惊心!
此时一位两鬓泛白的老人倚在城墙缺口处,城墙处的守卫竟一个个不见踪影,老人的眼睛巡视着城墙下的一切,雪映在他脸上,一半黄金一半白。
“余爱卿,朕这脸色如何?”老人也不回头地开口问道。
“极好。”
“哈哈哈,好个甚。你这家伙又拿那违心语搪塞我。”老人佯装生气道,可嘴角的笑容用多少雪花也掩盖不住。
“一半黄金,一半银。”刚刚及冠模样的丞相不卑不亢地说道。
“好!好一个一半黄金一半银。”素衣老人开始在城头踱步。一来二回,仿佛想起了什么,看似短的一步却很快地贴近了身边的年轻人。
顿了顿身形,应安的君主开口问道:“封山立赏的事宜,可办妥?”
“妥的。”
老人点了点头,“善,盯紧这些个古怪差役。”
余千人双手相合,弓腰作揖示意自己紧听吩咐。
“援儿,此时在何处?“
沉默了良久,余相再次躬身道:“五皇子,当是在名叫五石的小镇落脚。”
“哦,是吗。援儿从小体弱,病疾缠身,还是唤他回来的好,在朕身边,朕也安心。”说罢,老人如不动湖面的眼神望向了余相。
“是。”余千人大喜,此时的只言片语能改变的实在太多了,不止一个皇子的性命,也可能决定储君之位。
向李禅儿示爱的周济公子无疑遭到了拒绝,而隐约有紫气缠身的皇子殿下并不气馁,一副既来之则安之地住了下来。
租赁上等客房半年,恨不能寻个姑娘使作丫鬟,才算圆满。
周济一天只忙三件事,吃饭,休息,看戏。好在不论李禅儿登不登台,他都坚持看完每一场戏,唱的好时,掌声与叫好是丝毫不吝啬。
可近两天来,周老五的脸色十分的差,仿佛人人都欠了他银两,吓得客栈伙计都不敢与他开玩笑,生怕惹得贵主儿不高兴,退了房租拍拍屁股走人。
那老板是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不知怎得,贵主仿佛来了兴致,竟背过一只手去,引亢高歌起来:“大庇天下寒士,吾冻死亦足。”
古圣人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此刻的五皇子只觉得自己无安身之所,无立足之地,自己的手足每时每刻都想要加害于自己。
要知道,儿时的灾祸疾病,并不是每一次都因为自己体弱的。幻物接受到的传书,命自己即刻在死士守护下,返回皇宫!
引经据典的高歌,是想要博得佳人的回眸。只是那被在意的人儿并不在意,只是思索着戏班的未来,近日的收入并不景气。
戏班的每个人都兴致不高,这让不能开口的姑娘愁得直跺脚。所以,压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皇子殿下。
“禅儿姑娘,父皇有令,命我速归皇城。在下此来,是为跟姑娘道别的。”
李禅儿听罢,微微欠身,示意恭送陛下,便不再理会这个怨天怨地的倒霉鬼。近日,小哑巴总觉得心头紧,胸口堵得慌,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心上人的举动让五殿下哑口无言,一时间竟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良久,才摇了摇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道:“戏班我会派人照应,本是要见见那个让你等待的人,这下怕是不能了。”
“你大可去找他,戏班的人不会饿死。如果有可能,我会让他们入都城,安排最好的舞台。”
小哑巴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理睬。两两无言,就此作别。
五石镇外的马蹄声阵阵,有人离开亦有人归来。
鞍山的马匹雄于天下,纵使是大雪纷飞,亦能踏雪无痕,一日千里。马蹄声急促,临近了才发觉,并不是马车。
是两匹马。
一老一少,老者骑得马儿格外雄壮,马鬃凹长,显得马儿神俊轩昂;小的骑着矮脚的马儿,似幼种又似畸形,配少年恰恰当当,刚刚好好。
老者的胡茬冻得斑白,小孩冻得直打颤,显然二人已纵马多时,急于赶路而不计颠簸寒冷。
“小石子,可还撑得住?”
嘴唇发白的少年艰难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依然可以前行。
“罢了,白日抵达即可,晚些也无妨,下马休息片刻。”
待二人下马,少年抬起头问道:“师父,咱这是去见谁?”
老者轻轻拍去少年背上的雪,“到了你就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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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安的山头不计其数,芥子被分配到各个山头,收验孤魂野鬼,守一方太平。
无巧不巧,一芥被分配回了离自己家乡不远的山头。这让单纯的少年乐开了花,嘴角的微笑一直咧到耳朵根。
“我说你啊,能不能别老傻笑了。这山头的妖魔鬼怪可多着,麻利些。”五芥无奈地斥责道。
也不见一芥言语,就是傻笑。这让五芥止不住地叹气,摊上这么个搭档,都是命数。
山头不大,山脚到山腰的路绵长,芥因为以阴间身初入阳间,极度的不适感让二人行动缓慢。好在这一路的鬼魂并不费事,一个时辰便走到了山腰。
不知何处传来的低语,让一芥警觉。
“害你性命者,离此山不远。何不借此机会与权力杀此人报仇?”
起初,一芥以为自己过于劳累从而听错了。哪知,那低语却逐渐清晰起来,响亮得足以听清每一个字节。
不断地重复这句话,让一芥在片刻间崩溃,他掩头哀嚎起来,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
双腿缓缓失去力量,一芥跪地痛哭起来。
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拿着烟杆的男子,他默默地抽着烟袋里的烟,并不开口,也不抬眼,仿佛眼前疼痛欲死的少年根本不存在。
“我...我不要。“
“很轻易的,以你现在的身份,拿害死你的人的性命易如反掌。”
“不。”
“拥抱这份权力吧,芥就是为清扫灰尘而存在的。害你性命之人,难道不是应当清扫的渣滓?”
“不。”少年双眼通红,依然高声呐喊,决不妥协。
抽着烟草的男子终于开口,“他既已说三个‘不’字,你还不放手?”话语如蜜桃入口,让一芥得到了片刻的舒适,仿佛被从油锅中捞了出来。
可让人欲仙欲死的疼痛在舒缓半晌后,仿佛来的更加猛烈,少年泪水横飞,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
“滚!”烟气四散。
少年瘫倒在地,痉挛抽搐,随后昏死。
大义者,握权而不报小人之仇。
君子当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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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禅儿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一天之中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中。
辞别五皇子,本在小院浇花的李禅儿再次失去意识,昏迷前只见到了一位跛脚的老者欠着个半大的孩子。
眼中透着金光的小哑巴神采奕奕,右手抵着下巴端坐在小板凳上。“小杜,交给你的事如何了?”
“回小姐,已经办妥。”杜柯上前一步道。“这便是那可问人心的莲花子。”
莲花子有二,一闪亮耀眼,一暗淡无光。
还未递给李禅儿,杜柯的手已经颤抖起来,他大惊失色道:“不,不,不。小姐,我没有用这莲花子,怎会...”
此时的小哑巴神色严肃,搀扶着杜柯起身,“无碍的,一粒亦足够。“
谁料,杜柯忽然虎躯一震,拿起莲花子便要问心一二。唯一光鲜的莲花子光芒大放,天机如迷雾弥漫。
琉璃仙的眼光毒辣,在小石子的目瞪口呆之下,在杜柯开口之前竟然握住了他的手,反问心道:“柯老,服侍孤几世有余,可是累了,倦了?“
问心一二,发心,答必从心。
“是。“在惊恐中下意识说出这句话的杜柯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气。
“您老,太累,孤于心不忍。您,歇了吧。”此话出口时,小哑巴的眼眶里尽是泪水,她嘴唇颤动,欲言又止。
听到这句话后,杜柯仿佛又回光返照一般,变得意气风发,似少年,似神明。那一刻,为师父出气的挥拳少年重返人间。
杜柯眼中全是小哑巴,“小姐对不起,小的有罪。以后,不能护送你行走人间,不能保你此后无颠簸了。”
生机在流失,跛脚的老人忽地直起身子,古老的礼仪再次出现,杜柯大喊道:“谢小姐赐死!”
我只是想问,小姐可曾爱我?
我只是想问,小姐可是非雪先生不可?
我想问,这几世是否颠簸。
百年太累了,马儿需要休息,小的告退了。
小石子目睹眼前的一切,掩嘴哭泣,看见跛脚老者化作一丝丝灰烟时,他想要呼喊“师父,师父”。可他俨然失声,泪水模糊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