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后的应安,举国覆雪。应安人并不急着清扫,雪在应安是一种上天的馈赠,传说雪会哺育大地,来年的果实会更加甘甜,庄稼会更加茁壮。为此应安皇帝甚至特意下旨:每年头场雪,皆不可清扫,让其自行融化。
小乞儿在乞丐堆中是另类,她独喜欢雪。要知道乞丐断是要恨死雪花的,重阳后天就不会再变暖,每一片雪花都可能冻死街头行乞的人。
寒冬要来了,对于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人来说,冬天并不友善。没有人敢笃定自己可以熬过去,几近艰难时,更需要与恶狗争食,与富家恶奴夺草席。
在猫妖小乞儿看来,恶奴比恶狗更加惹人厌烦,不过二者也时常一般无二。每到这个时节,小猫妖会离开互相取暖的人群,走在无人的街角,蹲下身子在雪中画个笑脸。或者大步奔跑,将有钱人家堆起的雪人一一踢碎,后扬长而去,好不快活。
她总是痴痴傻傻地望着雪花笑,同伴呼唤她时,她也好似听不见,总要叫上个几遍才应声。她常常捧起一怀雪,径直地敷在脸上,将本不干净的小脸冻得通红,手指都冻僵了,她也不恼,好像雪是天下第一干净的。
“唉~,冬天来了,傻姑娘又要犯病了。”
奇怪的是,为撑过冬天的人常常成群结队,可当应安的雪消逝时,乞丐们大多都被风雪无情地收去了性命,总有个在大雪天傻笑的姑娘活了下来,待到春天花儿开,她才抿起嘴,不再奔跑,不再嬉笑,像是丢失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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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烟杆的中年男子在宅邸里踱步,烟杆里的火着了又灭,让本就不亮堂的屋子多了丝丝闪烁。范十四浑身赤裸地浸泡在药罐中,伤疤仍旧清晰可见,她沉睡三天有余,期间只睁开过一次眼睛,确认小肆在身边才放心睡去。
像是在犹豫,最终七爷还是问出了口:“保十四性命,切开混乱秩序的人?”
“是钟先生。“小肆恭敬地回答道。
似乎是得到了心中的答案,七爷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抬起烟杆又抽了一口,烟从嘴和鼻两处喷出,汇于一线,缓缓地向窗外飘去。七爷眯着眼睛又道:“范老八暂时让我压住了,也好在你拆了那座城隍庙。近日,不,几年内你们俩都不要在去那阳间了。“
小肆张了张口,见七爷威严的眼神,又泄了气,一字没说。
“还是你觉得,引渡亡人魂不是件体面的事了?“
“不敢。“小肆忙作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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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有小肆的身影,望乡台有小肆的脚印,轮回路上有小肆的声音。可就是生死簿的账房,书生一次没踏足过。
范、谢二族的人见着小肆本是要问东问西的,可读书人的魂丢了,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引渡他人,自己竟然中途打起了瞌睡。更气人的,小肆向小孟婆讨要孟婆汤。
七爷大发雷霆,罚谢族最小的幼子独在秦月池面壁思过。
范十四还是很虚弱,每天醒来的时辰都不确定,而醒来的时间都很短暂,要些吃食和水,吃罢便匆匆睡去,却怎么看都十分虚弱,几乎时刻都满身大汗。
眼神无光的书生坐在秦月池的池檐上,阴间的月儿比阳间圆,照亮了池水,映在小肆的脸上,好生漂亮。
秦月池长九丈,宽四丈,以月石堆砌而成。传说月石本是女娲娘娘的镜子,打碎后散落在天地间,后叫阎王生前所得,带入阴间。一年初一的阎王受封赏,弱水一碗。谁知储存弱水多年,堆砌的池子不经意间竟出了灵性,可照人生前所有事,可观人生前最重要的人。
小肆浑浑噩噩间,竟突然想起自己亏欠了谁。是个唱戏的姑娘,名字如何都想不起了,婆婆姓李,姑娘定是也姓李了。可是你,姓李,名个甚呢。
李,禅儿。
小肆忙坐起身子,谁知反了方向,一只脚竟让踏进了秦月池。小肆并没有忙着抽出已经浸湿的脚,初来初一府时,自己也问过七爷。按七爷的说法,自己生前的事很难展现,需求者心中虔诚,而自己也确实只有在入谢族的那一天,见过自己的池中影一次。
可眼前的景象让小肆震惊不已。
池中多了很多的影像,东北角立了一把细剑,正西角横放着一把琴,巴掌大的小人在秦月池中游弋。其中有个小人,模样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小肆好奇地想要伸手出触碰,阴差阳错地却碰到了那把细剑。
“小子,别碰!”七爷的声音传来,可已经为时已晚。
秦月池蓝光大放,横放的琴不见了,巴掌小人寻不见踪影,唯有池中一脚浸湿的书生,眼里闪过一丝蓝色的光芒,光芒一闪即逝,一片雪花凭空出现,缓缓落在小乞儿的身上,温暖至极。
范十四的伤疤开始愈合,片刻间她便能下床活动了,小女孩睁眼做的第一件事令人乍舌,不顾衣衫,径直地冲向秦月池。
风告诉我,雪不会离开;雪花落尽的时候,他会来。
纵使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我也要双手合十为你祈福。只要能救你,任何神我都跪拜;只要能挽回你,任何事物我都弃之;只要能庇护你,任何庙我都踏足。
秦月池离小乞儿不远,可她还是跑的气喘吁吁,忽然小女孩驻足了,脚步轻轻地原路返回了。药罐的旁边放着个平安符,燃着盏灯,灯名换命。
小肆眼中的景象分崩离析,又在瞬间重新凝聚。他看不见秦月池,听不见七爷的声音,感应不到初一府的任何气息。这时,一个模样像极了戏服姑娘的女人向自己跑来,熊抱的噩梦仿佛再次袭来,小肆本能地想要躲避。
后退的一步却“救了”小肆自己,“李禅儿”在奔来的那一刻,挥动了剑柄,是一柄很细的剑,秦月池中的剑。
一剑,两剑,三剑。
小肆躲过了第一剑,可之后的每一剑他都没有避让,“蓝眼睛”的他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小肆哭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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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安的龙康镇附近出了怪事,整个村子的人都称见到了鬼,夜里飘在空中,专吃未满月的孩子。
李择是村子里的话事人,也才与妻子结发连理不足一年,看着自己怀中未满月的胖小子,男人心中是又可喜又忧愁。
“择,这该如何是好,昨天那恶鬼点了咱家孩子的名。”妻子慌张地说。
择没有说话,轻抚着儿子的后背,害怕女人的声音吵醒刚刚入睡的儿子。他的眼神中,透露着慌张与坚定,颤抖的手却说明慌张大过坚定。
“实在不行,便只能求那高价的牛鼻子老道了。”
争吵在这句话后砰然响起,同时也吵醒了襁褓中的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充斥着屋子。正在夫妇一筹莫展时,二人却见儿子不但不哭泣了竟然还痴痴地笑了起来。婴儿似是看到了令自己愉悦的东西,竟然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小手挥舞着,像是在鼓掌。
“钟...钟天师。”话音刚落,本是很坚强的李择泪光在眼眶闪烁。
钟馗愣在了原地,挠了挠头。“雪先生的法术只运用在了孩童身上,这大人怎么见到自己就哭,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丑?”捉鬼天师心想。越如此想,钟馗的心里就越发的不舒坦,总觉得亏欠了人。
拍了拍被自己“吓哭“的汉子,钟馗抽出桃木剑,符纸在手中窜出,燃烧在剑尖,”驭鬼的小儿,道行还差了些。钟爷爷在此,还不叩首?!“
这一夜,村子的孩童都不哭泣,唯有笑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