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随母亲住在淮阳毕乐坊。
毕乐坊绿树黛墙,流水庭院,夏初清流荷月,秋来万叶鎏金,冬时如水镜琉璃,春回百草芳萋,方寸天地,四时景致都别有意趣,是当时名动淮河两岸的乐坊。
母亲萧笛是那乐坊里有名的艺伎。每次到前庭献艺,母亲都会带上一个梳着辫子头的小女孩。屋里传来悠扬欢快的曲调,屋外的小女孩就站在庭院里看风景。
因为她的辫子长长地拖在背后,像条尾巴,所以毕乐坊里人人都叫她“小尾巴”。
多年之后简苇杭才发觉,亏得自己生在那样清雅的环境里,让她即使自幼混迹舞娘艺伎堆里,也没养出妖冶谄媚的软骨,就连到了雅文轩那种绝圣清明的地方,也从没有因为气质举止而被人看轻。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飘零半生,她不禁疑惑,难道自己最渴望还是回到毕乐坊去?
稍一转念,梦境里又出现了另一番光景……
碧波浩荡的水面上一杆风帆猎猎飘舞,简苇杭看见一个英姿雄健的男人站在船头眺望。
他手里抱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恍惚间,船后的岸上燃起一场滔天大火。火势如霞,遍染江天,却看不见浓烟。
那个男人将她从淮阳接回清河郡。
乌木大门在吱呀声中重重闭合。
她感觉到身上袭来一股恶寒,又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阿苇——阿苇——”
转眼间天地一片苍茫雪景,风雪之大,大得像一条厚锦被拆散了层层棉絮。
棉絮中有一点黑影。细看,一个老者枯坐在断树桩上。他的身影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简苇杭却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名字来。
“您是谁?”
老者笑了。
“我来带你回家。”
霎时,风雪迷了眼睛。
她看见那老人手里牵着一个身后拖着辫子的小女孩往风雪深处走去,视线又拉远了,老人和女孩的身后,一个抱剑的男孩站在原地,默默目送他们的离开……
她想摸摸那个男孩的头,她想对他说什么,可什么也能没说出来。
意识已经逐渐觉醒,简苇杭努力想睁开双眼,眼皮却似有千斤重,迷迷糊糊能看到的,只有青色的一团雾影。
房中光线明朗,看来是白天。
昏迷了许久,又不知时辰,简苇杭有些慌神。
缓了良久,浑浊的视线才慢慢明晰起来,等看清那青衫儒生的真颜,简苇杭的眼睛又被一层水雾模糊了。
如果真想忘却一些人事,就应当走远些,最好沧海桑田,事隔经年,再不济也要行如参商,天各一方,否则当旧日情绪袭来时,只会比先前更加汹涌强势,更令人措手不及。
“阿苇。你好些了吗?”
那人轻唤。
“文起……哥哥。”
他们所处之地是一顶白布帐篷里。
帐外兵甲夸夸作响,应是战士们在操练。除此以外,仿佛还能听见一些箭羽破风的声音。
这是一支士气正盛的劲旅。
简苇杭推算了一下时间,她的文起哥哥从军是在六年前。
那时他还未加冠,便跟着骠骑大将军高谦去往边关。
陈文起比简苇杭大三岁。简苇杭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雅文轩慧文阁。
那年她闯了祸莽莽撞撞翻入慧文阁侧院里,正好遇见窗下诵读的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