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没有任何预兆的降临在了上京城,夏日里的炎热之气被一扫而空,细雨生凉入庭院,让小池院中的池塘水都要溢了出来。
这样糟糕的天气,明月依旧踩着秋雨出门,因为今天要去鼎山慬和宫。
距离上次明月见木慬刚好又过了一个月,这好像成了某种默契,在这一天木慬便闭门不见客。
木慬这样的姿态倒是让上京很多人不解,如今已经离开了明家、不能修行的明月不过就是整局棋里无足轻重的废子,到最后只能解释为两人十二年的情谊。
明月轻车熟路的进了慬和宫,今天的木慬还在日理万机的看着来自各地的奏疏,如今的形势对他来说似乎越来越好。
归根到底木慬毕竟有太子的名义,当他合适的展现出了自己的手腕之后,大多数墙头草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倒向他。
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木慬揉了揉额头,抬起头来看到明月正没心没肺的翻出了一瓶陈年的梧泉酒,自顾自的坐在窗边品尝起来。
“你倒是乐得清闲,七院试考的这么糟糕,我本来还为你担心,现在看你心情倒像是还不错,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才能让你忧郁起来。”
木慬从小和明月一起长大,想起来似乎还真没见过明月内心困苦的时候,明月好像总是将自己置身事外,从不理会别人的看法,不忧不惧。
“若有忧愁,唯酒可解!”明月看着眼前忙的衣冠不整,头发都乱糟糟的木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木慬却笑不出来,闷声道:“我头发都要掉光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啊!”
“怎么了?”明月有些惊讶,这样颓丧的木慬也不多见。
“恒河边七个郡动乱频发,这几天的奏疏更是像雪花一样飘进上京来。”木慬叹道。
“恒河?如今早就过了雨季,东海不是还赠了很多钱财吗?怎么局势还稳定不下来?”
恒河自去年冬天泛滥,明月和木槿回上京的路上还感叹时局艰难,倒是没想到如今已过去了几个月,事情反而愈演愈烈。
听到了明月的疑问,木慬脸上少有的出现了怒色:“钱再多又有什么用,现在雨季都停了,今年也不再是多雨水的年份,有的郡置流离失所的灾民不顾,反倒修起堤坝来。灾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饭都吃不饱,如今还要被征去修堤坝,岂不是笑话?而且这样的笑话可不少...”
明月嗤笑道:‘修堤坝?只怕是赈灾的钱财层层下去,一丈高的堤坝都修不起来...’
木慬无奈道:“如今很多人都上书请老将军接管七郡平乱,此事恐怕已成定局。”
明月冷哼一声:“平乱?平不了乱臣,这事迟早要糟。”
木慬无奈道:“这些聪明人哪里不懂得这个道理呢,只不过有谁能改变这一切呢?”
这个话题如此沉重,木慬身为太子,但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也觉得力不从心。成就一件事情往往要依靠很多人的努力,但只需要少数的人,就可以将所有的成功毁于一旦。
“若是老将军复出,乐家的声势岂不是空前强大,你的处境也不好过啊!”
老将军在军中本就威望最盛,在这个节骨眼下复出,朝中的局势恐怕也会有大动荡。
木慬闷声沉寂了一会儿,目光飘向窗外:“船到桥头自然直..”
明月没想到这句话会从木慬的口中说出来,想挖苦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木慬有些疲惫的眼神,也不忍再说什么。
木慬望着窗外的秋景,一道紫色的身影掠过眼底,木慬笑着对窗外喊道:“木兰,怎么到我这儿来还要遮遮掩掩的?”
明月神情一怔,也像窗外望去,见躲在树后的木兰扭扭捏捏的钻了出来,小碎步的往这边走来。
木慬看着明月笑道:“恐怕又是来找你的,平时见我都躲着,也只你有这面子,让她跑到我这慬和宫里来。”
说完木慬一伸懒腰,起身道:“我就不管你,休息去了。”
明月点了点头,知道他的头疼病估计就要犯了,只是看起来的确比之前要好得多,要知道以前木慬在犯病的前后几天里都不敢思虑过多,今天木慬反倒还能坚持看奏疏,看来真的如他上次所说,十几年的顽疾说不定就快要根治了。
木慬前脚刚走,连着院子的房门便被轻轻推开,一个小脑袋从门边伸了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会疑惑道:“太子哥哥呢?”
明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道:“走了。”
木兰一听,笑着就蹿进了屋里,一屁股坐在明月对面,不客气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酒杯,眼巴巴的望着明月。
明月习惯性的帮她倒满了酒,笑道:“也就你太子哥哥不在,才敢这么放肆,刚才怎么胆子小的连门都不敢进。”
木兰不好意思的涨红了脸,一会儿忽然生气的道:“你别说我,我听说你考试得了个倒数第一,我给你的手绳没用吗?”
明月不在意道:“我没用。”
木兰听后声音都大了起来:“你怎么不用?”
明月见她这么激动,奇道:“你怎么这么生气?”
木兰呲着牙道:“我还跟父皇说了你是我师傅,结果第二天你就得了倒数第一,指不定他怎么笑话我呢。”
明月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倒是我给你丢了面子。”
木兰悲愤的一口喝了半杯酒,还是有些愤愤的问道:“你用了手绳,说不定还能拿个第一呢,你怎么就不用呢?”
明月面对她誓不罢休的质问,只能认真的回答道:“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木兰见明月不像以前一般轻佻,这次答得真挚,便小声说道:“好吧,我这次就原谅你了,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骗人不太好..”
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道:“不过我有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什么条件?”
“第一就是下次带没喝过的酒来,今天的酒和上次的一样,好喝是好喝,不过我还想喝其他的试试。”
“好!”木慬有些哭笑不得,木兰已经朝着小酒鬼的路越走越远了。
“第二就是下次考试你可不能再考倒数第一了,不然我真的没脸了。”
“好...”
“第三就是教我学习,上次父皇考较我的时候我搬出你的话来,得到了父皇的赞赏,这样看来你还是个好老师的!”
“好..吧..”
“干了这杯酒,一言为定!”木兰忽然举杯,大眼睛期待的看着明月。
明月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还干了?你就是想喝多点酒吧!”
话虽这么说,明月还是举杯一饮而尽,木兰见状也笑着一仰头喝完了杯中酒,喝完还啧了啧嘴,似乎在回味酒香。
“接下来这是你最后一杯。”明月帮她又倒了满满一杯。
“啊...”
木兰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情愿,但也知道明月定不会再给她多喝,只能戚戚的点头答应。
“上次师傅你和我说国家是子民的共同体,那这个国家岂不是没有了次序,少了尊卑上下之分。”木兰问道。
“这世上的人生来难道就有了尊卑?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不因为你生在了皇家,而其他人生在农户家便有所不同。”这是明月想说的,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话不过是理想罢了。
“所以师傅你也认为赵国的方法是对的,而我们燕国是错的?”
天下有燕、梁、楚、赵四个国家,赵国自百年前开始,便走上了与其他国家彻底不同的道路,赵国参照东海,设立了使议院,国家的大事都交由使议院决策执行,使议院中的使者来自赵国的各个地方、不同职业。
一百年来,赵国发展繁华,学者大家更是层出不穷,但是军事实力反倒慢慢成了四国中最弱小的,近些年来更是屡屡被梁国大败。
“但是天下愚者为众,把公共的权力交给一国之君,约束了愚民,国家不是更好治理吗?”木兰今天的问题格外的尖锐。
“权予民,利天下分之,这才是长盛之道。你若是认为别人愚蠢,你才是真正的愚蠢。”
“那师傅你觉得什么样的天下才算得上好呢?”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木兰喃喃自语道,似乎若有所思。
师徒两人又慢慢打开了话题,明月给木兰讲在凉都经历和见识过的故事,木兰也毫无保留的把皇宫里的趣事说给明月听。
明月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好为人师的一面,和木兰喝着酒聊着天,看着窗外的秋雨,一直待到了傍晚。
木慬有些萎靡不振的推门进了房间,木兰在听到门响的那一刻,赶紧把桌上的酒杯往袖中一塞,等到木慬进来,端庄的坐在椅子上,嫣然一副乖巧的样子。
“时间不早了,一起吃晚饭吧。”木慬提议道。
木兰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跳下了椅子道:“我得回去吃饭去,晚上还有功课,先走了。”
说完木兰一溜烟的从侧门出去,木慬有些无奈的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头来问道:“你呢?”
明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留了,看见你没事就行。”
木慬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走到慬和宫的殿门口,台下已经有备好的马车在等着明月。
木慬犹豫了一下,叹道:“其实你也不必躲着我,你既然已经离开了明家,我也不会勉强你帮我联系你小叔。”
木慬现在在朝堂之中有太子的身份,他的舅舅又是一地郡守大臣,朝中倒向木慬的人蜂拥而至。
如今的局势下木慬只缺军方的支持,但除老将军之外,卫琛代表的是整个卫家集团,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这样一看明丘就是最好的人选,虽然明丘声望不足,但承继了明守一的余威掌燕门大军,在朝堂之上还是有足够的话语权。虽然上京城明家与三皇子来往甚密,但听说明丘最是特立独行,只亲近明守一这个二哥,对明述这个大哥也不大理会,若是有明月帮忙联系,自然能事半功倍。
上京城里很多人对这件事都有猜测,只是流言虽多,但木慬和明月始终没有说过这件事。木慬见明月自望海楼之后,似乎就有意避着自己,犹豫再三还是在慬和殿前说了出来。
明月转过身来,紫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木慬,平静的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不定比对方还要了解自己,我难道会因为这件事就躲着不见你吗?”
木慬被明月灼灼的目光盯的略显不自在,偏移开目光问道:“那是为什么?”
明月见木慬竟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敢看自己,略有凉意的笑道:“那你可以想想看,不必问我?”
说到这里明月又狠下心道:“至于我小叔明丘,我是帮不了你的,我小叔有自己的选择。”
说完也不管木慬会怎么回答,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自己沿着台阶而下,乘着马车便扬长而去。
秋雨寒人心,此时木慬心中也下起了小雨。他望着远去鼎山的马车,想起在凉都的时候明月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很多事情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而且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不会被拆穿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