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年节对明月来说依旧无趣，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独处冷清看门外热闹的气氛。
毕竟身处异国他乡的三人不必忙着访亲拜友，只好在除夕夜里看着窗外漫天灿烂的烟花，就着难得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敬一杯天地，敬一杯过往，眼中展望的尽是不可测的未来。
过了除夕，木慬便开始忙碌起来，身为燕国的太子，除开必要的礼仪外，还要细细的照料到各方面的人脉。
在凉都的这些年里，木慬乐于交际，八面玲珑，很好的扮演了落难皇子的角色。
凉都城内的纨绔少年们见到了他，事事都要给上三分薄面，出去厮混的时候报上木慬的名字，心中都多了些底气。
明月每次听到这样的事情，总爱打趣他是“上流皮条客，不靠姿色靠长舌。”当然这个长舌指的是三寸不烂之舌，总之木慬的生活自己是决计过不了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听听小曲，远游郊外。
小五字也不能闲着，等不到天上的星星落下，就要往城东的龙王庙去。
今天正是龙王庙里最繁华的一天，对小五字来说，也是一年之中最繁忙的一天。
十二年前自跟着明月来到凉都，小五字就被打发在偏僻的龙王庙里干些粗活，也算得上是庙里的扫地僧了，今天扫地僧就是去和庙里的管事交接好后事，顺便取自己最后一个月的工钱。
龙王庙在凉都城的东边，而他们正好住在城里的最西边，因此可以说每天小五字是在用脚丈量着这座古老城池的宏大。
天还未亮就草草出发，以小五字这个修行者的脚力，也要一直走两个时辰才到，跟在身后的明月却也不慢于小五字，纵不停歇的走了两个时辰，也只微微有汗湿了背后的衣衫。
龙王庙不在河边，偏偏倚着凉都连绵的深山而建，等到明月和小五字赶到庙前，已经有信徒早早赶到龙王庙来祈愿，多是年纪颇大的老者。
人一旦老了，反而更容易相信所谓的宿命，由此也多了些敬畏，少了些进取之心。
明月自然是很难相信这些神鬼之说的，即使亲眼窥探到一些所谓的天机，也从未将未来寄托于这虚无缥缈的事物上去。
还没等进庙门，小五字就被一个道童喊去帮忙，明月也只好独自一人进庙。
庙中是一片青石广场，中央每隔几丈便放着一座铜制的炉鼎，其中香火旺盛，略略有些刺鼻的烟袅袅升起，让刚踏入庙中的明月鼻头忽然不适，轻轻打了个哈欠。
绕过这些炉鼎，迈步上二十九级阶梯，入眼便是龙王庙的主殿，雄伟威严。
明月勉强将脖子抬到最高，才能看见乌黑木雕刻出的殿檐，正是雄劲矫健的舞爪巨龙，不由感叹道这建寺庙果然是个好营生，处处显露着钱多的气质。
明月当然不会进去拜一拜，而是轻车熟路的沿着右边的行廊而去，直到走到庙墙边偏僻的一角，阶梯旁正坐着一位不修边幅的老人，手里捧着一个旧葫芦，席地而坐，眼光正望着不远处一位身材丰腴的小娘子发呆，哈喇子都快从嘴边流了下来。
小老头坐的位置正好是墙的拐角处，整个人隐没在角落的另一边，迎着殿门走的人们根本看不到这个眼露淫光的他，否则以凉都姑娘暴烈的脾性，就要抡着拳头过来揍人。
“缺牙黄，大冷天坐在这也不嫌屁股冷？”明月走到老头身边，脚尖轻轻的踢了他的屁股一下。
老头蓦然抬起头头来，眼神狠狠就要破口大骂，看清了来人是明月，又咧开嘴笑了一下，一嘴的牙只剩下了两颗，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看起来很是滑稽。
“你小子怎的有时间来看我这糟老头子？”说话间将手中的葫芦轻轻的打开，抿了一口美酒。
“毕竟今天是年节，想来想去，第一个肯定要来拜见您。”
“我一听见你的好话，就知道没什么好事！”黄老头将手中的酒葫抛给明月，示意他尝尝这新酿的美酒。
明月也不客气，举起葫芦就是一大口酒入喉，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忍不住呼出长长一口气来：“好酒！”
在凉都待的这些年里，因为小五字的关系，明月也不时会到这座城郊的庙中来，就此结识了这个黄老头，熟悉之后便称呼他“缺牙黄”。
黄老头住在龙王庙里，听小五字说他还是庙里的主事之一，只是从来不爱管事，偶尔还在庙里摆个算命摊，为来庙里祈愿的姑娘们摸摸手相，据说他这一口牙就是被彪悍的小娘子给打的只剩寥寥几颗的。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这缺牙老道的真本事也绝不少，十岁那年小五字被黄老头忽悠了一个月的工钱，求来了一枚祺字平安符。
明月知道后开始纠缠这个黑心老道，在捣乱了他几桩生意之后，从这一毛不拔的老头身上谋来了一本名字很响亮的破书——《云游观照法》。
不过就因为这本破书，让他这个不信鬼神的人，真正的看到了星辰命运的轨迹，不得不勉强接受宿命和天机这样让人无力捉摸的东西。
“不如你替我算上一卦吧，卜吉凶！”明月好似不在意的对老头说道。
“你不是从来也不信我的卦吗？”黄老头不自觉的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仔细看了看今天有些反常的明月，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再倾国倾城的姑娘也要如厕，在生死的问题面前，没人能清高，你的卜卦就像手纸，有就最好了。”
听到这个奇怪的比方，黄老头莫名的点了点头，这么一说似乎懂了。
他罕见的郑重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手掌大的铜盘，铜盘上铭刻着奇怪的纹路，黄老头背过身去，摆弄了很久，似乎有什么是不能让明月看到的。
明月瞥了一眼，觉得铜盘好像有点眼熟，想来是什么独门的法器吧，等了好一会，终于在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看见黄老头转过身来，于是笑道：“卜个卦也那么神秘，算出什么惊天大秘密了么？”
“大凶...”黄老头缓缓说道。
明月脸色变得有些僵硬，忍不住抬头望望天，转眼间又微笑着打趣道：“大胸大胸，这个天气姑娘们裹得像个熊样，你那里还看的出大胸来？”
黄老头斜着白了他一眼，见明月还有心情说笑，于是继续道：“不仅眼下此行凶险，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也多事与愿违。”
“这段时间是多久？”明月笑着问道。
“等你死的那一天。”
黄老头罕见的没有用一般骗人的招数，说什么下半生有一劫这样的鬼话，看来今天说的也是有些依据的。
明月虽然很想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但听到这个糟糕的签解，心思反而愈发清明起来，也懒得去想这些事。
这时的黄老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子母玉来，递给明月。
明月诧异的接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送我钱？”
小五字一个月工钱是十钱，而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普通玉石便值一千钱，黄老头这块玉足足有手掌大小，想来也值不少钱。
“这块玉上刻了阵图，救你一条狗命用的。”黄老头解释道。
玉石之所以如此值钱，很大的原因在于极其复杂的阵图也可以铭刻在玉石之上，催动之后效用较之其他的介质要好得多。
明月听了这话，赶紧仔细观摩起这块玉来，看了一会儿有些不敢确定道：“这是穿梭阵？”
“当然！“黄老头得意的道。
“你竟然也会刻穿梭阵？”明月之所以能很快从如此繁复的图纹中看出这是穿梭阵，自然因为穿梭阵是自己那便宜师傅澹台国师闻名天下的绝技，明月从《古井手札》中仔细研究过，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黄老头竟然也会？
“我双眼既能观照天地，复刻出一个小小的穿梭阵又有何难呢？”
明月知道缺牙黄又要自吹自擂那本《浮云观照法》有多么惊天动地了，不想再听这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废话，于是举起手中的酒葫，将半葫芦的酒一饮而尽，在黄老头略有愤怒的眼神中，将酒葫丢给他，独自走下台阶，晃悠着往龙王庙外而去。
“谢了老黄，此去一别，后会有期！”
“后会无期！”黄老头使劲摇了摇葫芦，发现这小兔崽子一点酒也没剩下，愤愤的将手中刚刚用来卜卦的铜盘摔在地下。
“哐当...”
一边刚好走过一个小道童，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下的铜盘，略有抱怨道：“师祖爷爷，怎么又把墙上嵌上去的铜器给掰下来了，这墙上少了一个就不规整了。”
黄老头哼了一声道：“我背靠着这东西硌得慌，自然要掰下来了，要我说这庙建的这么富丽堂皇的就是浪费。”说完狠狠瞪了小道士一眼。
小道士只好悻悻的拿着这块庙里殿内装饰用的破铜烂铁退下，不敢再惹恼了这个被抢了酒喝的邋遢老头，师祖发起疯来确实让人难以招架，刚刚还看见有个傻子，竟然相信祖师爷爷喝完酒后用墙上随便掰来的铜盘也能卜卦，真真让人想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