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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比风来得早

吴玉亭最近几天肯定有啥事端着,因为,十几年来他的脸上从来都藏着一脸静气。

吴玉亭在县政府当着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办公室一正三副,论资排辈他早该扶正,可这世道常常是花对人无意,人却对花有所乞求。端着啥事的时候,他不说别人已经看出来了,从端着的人的那种架势就能看出来。平常的吴玉亭走路胸脯微压,小快步,一身细碎,见人主动打招呼,一脸谦虚,进了办公室一杯茶,一沓沓报纸,便是一个上午。原来办公室没有饮水机时,办公室暖瓶里的水总是他来打。后来有了饮水机了,办公室人喝的茶都是他来拿,总是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罐茶来,看着倒水的人说,来来来,捏巴点,好茶,清明前的。人耐得了泼烦,走来走去给人家的杯子里捏茶,要说的话好像就在舌尖上挑着。吴玉亭在办公室没有别的事可做,就做一件事:用剪刀裁下报纸上他认为有用的文章,然后归类,财经类的、政法类的、人生格言警句类的,一沓子一沓子地放到文件袋里,一上午无话。做这件事时吴玉亭很认真,每看到一篇总会有想法,并幻化出一段录像来,他会看一眼窗外,闷的话,呷一口水,心里激动半天。吴玉亭有吴玉亭的想法,风水轮流转,总有一天这些资料会用到县长的讲话稿子里,到那时候,由县长在“三干会”或人大、政协会上念出来,下面人议论说,这讲话是谁润色的?

是政府办吴主任润色的。

人家吴主任是写小说的,弄这还不是小孩子家拿着鸡鸡耍尿呀!

但是,这句话对吴玉亭来说很难。

几十年了,当着政府办的副主任,他经历了三任县长,总是到该提拔的时候,有希望了,到最后一刻却没有了下文。

三任县长,吴玉亭私下里给三任县长叠了几十年被子,那真叫个有定力。每天早上他总是赶在县长起床前站在门口等,门开了,县长要出去到隔壁洗漱,自己趁着这个空当进去叠被子。通信员不干的事情,他来干,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样可干的事比叠被子更能暖了县长的心。他想,干这样一件事日久天长了,也许能感动县长,能铁树开花。

他是从娘身上得来的经验。

第三任县长今年换届,下一任据说是要来一任女县长,那么叠被子的事看起来若要继续做下去就不雅了。这一任的习县长说,老吴啊,走之前,也该给你扶正了。

听了这话,吴玉亭私下里想落泪。最早人们叫他小吴,到现在开始叫老吴,光阴如水,不仅仅是小大的转换。他五十二岁了,秋风起处,落木萧萧,人说一年中没有不开花的季节,他常常会想起鲁迅写过的,好像是写大山茶树,鲁迅写道: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他记不起来是从哪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他此时的心情就是这样,喜悦得有点儿不得劲儿。只觉得四周空气浮泛得油活,飘飘悠悠,脚落不了地,手也没个抓挠儿,没个挂靠,几十年来没个什么人注意自己,怎么就觉得眼下特别想让别人注意自己呢!他见了谁都说一句话:好天气啊!以前,自己想引诱别人来注意、来肯定自己却没有资本,要别人注意那是有很大的存在意义的呢,在别人的眼睛里,存在就是幸福嘛!这样,吴玉亭走起路来脚尖尖就开始吃劲了,心里的那个激动像五线谱一样滑动,脸上就有了内容,走起来的步伐被一股什么气流拽着,胸也挺了,尤其是看人的眼神,游离得很呢,走进办公室也不见拿清明前的茶出来,虽然清明茶就在眼前。他的两膀子往起抬着,眉眼微露正气,甚至往杯子里加水也要喊旁边的干事王章过来添水,一改往日的谦逊。

从吴玉亭端着的架势上大家都知道吴玉亭要提了,也该提了。离六十岁还有八年的干头,还有八年时间可以给县长的讲话稿子润色。

吴玉亭觉得最近的报纸上没有什么新的内容,简单翻阅几下就顺手把那一沓沓报纸放到身后文件柜上了,他突然觉得那报纸上的铅字像他过去日子里劳动浸出的汗水、眼泪一样悲戚,他很是不屑。他扭转头望着窗外,杨树的絮子落尽了,有黄绿的叶子探出头来,过不了几天,满树的叶子就会仪态万千,十分恣肆。春华秋实将窗外弄成了赏心悦目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人间花事。吴玉亭有点激动,多好的词汇,用到政府工作报告中,是可以出彩的啊!

清明前一天,吴玉亭决定给乡下已经故去的母亲上坟。母亲故去十年了,在乡下种地的弟弟早说要给母亲烧五年纸,他不同意,说那样太张扬,容易被人抓了小辫子,有可能成为阻碍他将来提升的一个由头,成为他扶正的绊脚石。弟弟说,给娘老子烧五年纸,你一个副科,又没有腐败,你怕啥?他说官场上有潜规则,你回去烧纸,张扬不是,不张扬也不是,这个你就是外行了,我不烧五年纸自然有我的道理。今年这十年纸就得排场一点烧,我要告诉地下的母亲,我熬到头了。

早几天吴玉亭就已经和县文化馆的演出队联系了,要他们清明前一天到瓦窑沟吴玉贵家报到。演出队的团长叫陈小苗,和吴玉亭是师范同学。师范没毕业时,吴玉亭继续上学,陈小苗却被剧团招走了,家境贫寒,但也出俊闺女,要说长相那是方圆挑不出几个的上等品相。当然,年轻时候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故事,故事是从吴玉亭病妻故去开始的。吴玉亭的妻子张国花在县东方红小学教书,早年是肺结核,到后来钙化了,想着多年来吃药打针总算有了一个了结。哪知道,药物弄得她整个人的人体菌群紊乱,最后激发肝癌去世了。妻子去世时吴玉亭才四十三四岁,男人四十当属虎狼年龄,有人介绍他和离异了的陈小苗结合。要说当年的吴玉亭也有那个意思,只是他刚提了副科,又刚死了妻子,觉得事情在时间上距离拉得还不是太远,又有丈母娘在自己面前哭天抹泪,也怕县里有人说三道四:“看看,病妻刚走,结发夫妻的缘分再好,也是人走茶凉。”吴玉亭想,人不能活着不落一个好名声,尤其是在政治上,便要介绍人传话,要陈小苗等等,等个三两年。要说吴玉亭这个人呢,陈小苗也比较喜欢,觉得吴玉亭有才,也正是好时候。说吴玉亭有才,是因为他会写小说,还写过诗歌、三句半什么的,出手快,读起来有味道,一个人的才情能运化成小说,那真要叫人高看了。说吴玉亭正是好时候,那是说他由副科而正科而副处而正处,人生台阶高上之处是光明万丈,不能因为这么一点感情上的事影响了他的登高,陈小苗便决定等他几年。

你说,这都是成年男女了,说等也只能是形式上的等,还能真等?

可吴玉亭就真等。这事起因于一次开“三干会”准备材料。“三干会”的材料由政府办准备,谁来执笔?都知道吴玉亭有才,但这事一拿到桌面上,当时的县长就说了,写小说和写材料那是两码事,写小说的人要写材料,容易把现实的词语弄得花里胡哨,我看还是弄个踏实点的人来写吧。这样吴玉亭就和材料不沾边了,有为人不踏实的意思在里面。内里的事吴玉亭不清楚,恰巧陈小苗来办公室找他,也没有什么事,找了个理由想叫他出去。当时办公室里的人正看各个乡送上来的材料,要大家看完把具体数字勾画出来,责成一个人来写。这材料发到吴玉亭手里没有了。主任关心地说,小吴啊,你和陈小苗不是要出去吗?这事你就别参与了,整材料和整小说不一样,对于你来说,头等大事应该有个家。

这话听起来感觉俩耳朵眼就像一个穿山洞一样,凉风飒飒,吴玉亭看着陈小苗说,她找谁、和谁出去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说完话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头别过窗下。政府楼前改造,黄尘荡了山样高,他觉得他就像波浪起伏的黄尘下的一道深谷。其实,那黄尘是隔着玻璃的,他无来由地像是被呛着了,冲着窗户打了两个喷嚏,当时居然有人迎合了一句,哎呀,小吴同志,你小说的感觉真好!

陈小苗也像是被呛着了似的,眼睛辣疼,恨不得那黄尘淹没了自己。那时候人的脸还知道红,她的脸就像钢铁生出的红锈,找谁也不是,不找谁也不是,巴不得自己马上锈掉,咧开嘴,挂着泪,说了一句,我谁也不找,避尘!

黄尘把政府楼荡得和土蛋子一样,陈小苗像无头的苍蝇,架着双臂穿过黄尘,脸蛋上的泪滴被黄尘胶住了。回家后自己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一口唾沫吐到了镜子上,觉得自己真是傻到极致了,刚才的事情可以让吴玉亭当小说范本来写。之后两人再见面,彼此就都很客套,吴玉亭小心守护着自己的底线,他知道那底线之下有很好玩的事情存在,但是,其瘾似乎也只在心里想一下,动一下,脑子却像针一样清醒地认为,不能让人看到了,把他和小苗同志的事当个事情来闹腾,政治上最忌讳这男女之事了。而自己首先的表现是让县长肯定自己,自己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更不是写小说的人才喜欢拈花惹草的那种。

事实上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已经了无意趣了,花溅泪,鸟惊心,是为伤春,而他们之间的那点低鸣,或可为悲秋吧。吴玉亭想要陈小苗认识到他现在的地位和将来的地位,他必须把政治上的那种压抑感找一个物体来代替发泄,而这个物体就是陈小苗,他想,陈小苗应该理解,他一定会给她一个光明的未来。恰恰这陈小苗就不理解,不仅不为他守身、守操,后来居然还领着人组织了一个演出班子,抛头露面唱曲儿。吴玉亭想,自己的高度是地位的高度,地位没有高度,爱情这东西在普通人身上太脆弱了。

既然吴玉亭要提拔了,叫陈小苗来演出,从心里来说他也有说不清楚的目的在里面。

吴玉亭的父亲七十八岁了,一个人单住,说是单住也是和吴玉亭的弟弟吴玉贵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扯七间砖房,另辟出一间来住。七十八岁的吴丙国老汉,自个种地,自个做饭。吴玉亭要回来,就和父亲睡对炕,一床新被褥叠在有些年代的木板箱子里,吴丙国老汉不几天就会把它们拾翻出来,要它们见见阳光,要阳光消化掉存放久了的霉味。被子芯的棉花是吴丙国老汉亲自种的,他每年都要在清明过后下种棉花,收获的棉花,就几个儿女分一分,也算是活着给子女们一个暖身的想法。自己的被子芯换不换无所谓,这床被子,每年秋天新棉花下来他都要女儿来把旧棉花取出把新棉花续上。吴丙国老汉一辈子的爱好就是凑堆和人唠嗑,就算是吃饭也不例外。公社的时候,每顿饭都往村中央的大槐树下蹭,不管树下有没有人,一碗饭一待就是半天,自己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却偏爱听人说。槐树下就是当时的新闻焦点,上到中央,下至山沟小庄,说什么的他都稀罕听,话成溜儿落成行就行,听的时候很认真,认真到嘴张着,不吃饭等话,精彩处手里的筷子不是用来吃饭,是用来敲碗,一副傻傻的兴高采烈的样子。更有意思的是,碗里的饭不是自己吃完了,是一高兴给地上凑热闹的鸡们食了。

为此事吴玉亭说过吴丙国老汉好几次了,说,人活着不能不像个样子。吴丙国老汉说,轮得了你来教训我?我怎么活得就不像个样子了?吴玉亭说,都知道你有一个儿出息大,在县政府工作,天下事政府办知道得最多,上面印着“保密”的红头文件就有几柜柜,有什么想听的事,我告诉你就是了,你这样,是叫人笑话。吴丙国老汉说,笑话什么?我不偷不抢,就爱扎个堆堆。你说的那保密事都是官样文章,我就喜欢听大伙说出来的,也没有见有人笑话那些扎堆堆的人啊。吴玉亭咽下一口唾沫说,爹哎,你又不是普通人的爹,你就不能学得木讷谦让一些?你这样坐到人堆里听笑话,人堆里坐的都是粗俗的老农民,互相取笑,人家取笑你时,你张着大嘴哈哈,你知道不知道是在取笑你儿子,我?!

一听说是取笑儿子,吴丙国老汉内心就开始忐忑了,就不敢再端了碗前去槐树下凑热闹,每天端了碗就在自己的院墙外找个石墩子坐下,周围连个鸡都没有,辨认来辨认去,发现脚下的旮旯地方有个蚂蚁窝,每天用筷子挑一星星面放到地上,看蚂蚁们聚堆儿,围着那一根面聚得有拳头大,几天不散。吴丙国老汉就想,我这个儿,到底在县政府当着多大一个官,等吴玉亭回来忍不住就问了。吴玉亭说,是副科。这个词对吴丙国老汉来说太专业了,想不出比较的对象来,就问,县长是个啥?吴玉亭说,正处。吴丙国老汉还是不清楚地问,那你相当于个啥?吴玉亭思考了半天说,这个还真不好相当于,正处也是副科上去的,只能说相当于通往楼上的第一个台阶。

虽然没有问出啥结果来,但是,吴丙国老汉的心里也还是有了几分神圣,见了村里的支书就问人家,你这个职务相当于干部啥级别?支书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举起指头掰着数了半天说,相当于干部十一号。支书的意思是,自己跑腿办事耍的是这两条腿,说十一号有点嘲笑自己的意思。但这样的结果对吴丙国老汉来说是糊涂上加难得,整个脑仁子被一锅糨糊给填满了,不敢多问,怕人家取笑自己没见识,那样等于是给儿子脸上挂黑。有几次外甥来找他,想让表兄吴玉亭在县里谋个临时工作,他一口答应了说,这不算个事。结果和吴玉亭说,不仅事情没有解决了,还捎带了一箩筐话:你也不想想你的儿平常都是和什么人打交道,是和县长、书记打交道啊,我能张嘴和人家讲,想安排一个农民来县里上班?就他,大字识得的不如他脸上的雀斑多,天生就是和土地打交道的,想要进城里,到头来怕是让他活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个绝望的塑料袋袋,做人都做得不环保。吴丙国老汉听了这话有些心慌气短,不好和外甥回话。老姐姐比他早走几年,当舅舅的办不了这点事,自己这张七竖八皱的脸真是不值一钱!可儿子总归是儿子,从感情上讲还是和儿子近,量不上米布袋在,要外甥缓缓,这日子,缓得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没有了下文。

知道儿子清明节要回来,吴丙国老汉把被子晒得蓬松绵软。往年村上给长辈烧五年纸或十年纸的,大部分是放一场电影或说一场书,吴丙国老汉知道这回来的是一个演出团,那个排场是村子里几十年没有过的,也算是给自己的老脸撑足了面子,一高兴就想到处去炫耀炫耀,想告诉那些平常老槐树下聚堆儿的爱热闹的说古今的人们:这回啊,你们可得早一点来我的院子里看演出,我那在县政府上班的大儿子吴玉亭给他死鬼娘唱热闹呢,请的是县文化馆的戏班子,人家都上过中央二台。

吴玉亭从政府办要了一辆车,车是普桑,后面还带着一个车斗,他从县城买了一车斗吃食,准备清明这一天使用。当时和主任要车的时候,还有些犹豫,该不该要一辆车回家办自己的私事,但是,想着这么多年来自己小心谨慎做人,如今就要被提拔了,差的就是一纸文件,哪有政府办的主任回家上坟坐班车?要一辆车有什么不可以?也算是副职期间张一回嘴吧。

这车有几年车龄了,几近报废,有条件坐车的早就按级别换车了,没条件换车的旧成一堆废铁也只能让它旧。吴玉亭想,怎么也该给自己一辆好一些的车,没想到给了这么一辆,心里不忿,姓王的,人生几步一重天,有你好看的时候。职务不在手,你拿谁也没办法,只能就这样凑合上路了。清明节,有些地位的人都要回家上坟,一路上大车小车的,风卷尘土扬。其实清明上坟不上坟都是个样样,吴玉亭自认为是一个最能看到本质的人,他在看坟堆子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堆土,远远地看,走近了看,好多年之后看,确实是一堆土。人们在怀念土堆下的人的时候其实是怀念曾经的自己的影子,拿曾经的影子和现在的影子比较,有能耐了就把土堆当回事,原来的时候那是什么光景啊,看看我的现在吧!项王说,不衣锦还乡就像没有穿衣服的猴子。吴玉亭想:现眼下中国人最能体现衣锦还乡的是清明上坟。

小车开到自家院子前,车上的东西提下来,他不进去喊人,要司机探进车窗摁喇叭,司机摁了三下,又三下。

院子里吴玉贵的媳妇急慌慌地走出来,以为大门外出了啥事情,做饭的围裙还系在腰间,两只手沾满了面粉,一看是大兄哥,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扭身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快叫你爷爷去,就说你大大开着两头平的小卧车回来了!

院子里跑出一个小丫头来,叫了一声,大大。上前摸了一下车子,倒着走看着地上的东西和车,龇着豁牙的嘴有几分不舍得离开。吴玉贵的媳妇跺了一下脚说,还不快去!

小丫头扭转头旋风一样喊着,我大大开着两头平的小卧车回来了!人转眼没了踪影。

吴玉亭左手拤着腰,右手拿出一根烟来,司机上前想给他点火,他摇了摇头,像是等什么,眼睛望着村庄上空的云彩,有几只灰麻雀“叽叽叽”叫着从头顶飞过去。司机问他要不要把地上的东西提进去。他说,不用,等一下喝口水你就可以回县里了。

吴玉贵的媳妇从屋子里端着两碗水出来,给了司机师傅一碗,另一碗端给了吴玉亭。吴玉亭不接,手里的烟掉了一下头,过滤嘴朝着水碗点了一下,用嘴吹了一口,烟屁股上吹出了一串水沫子,这时他才说了一句,拿火来。

吴玉贵媳妇不知道他还喝不喝这碗水,想着城里的干部都讲卫生,这碗水沾了烟屁股怕是喝不得了,扭身回屋又换了一碗出来。吴玉亭说,我有自己的杯子,泡着上等的观音王,就怕这水不是好水,观音王都要糟蹋了,还想着带一桶矿泉水回来的,这事,忙得头一昏就忘了。

吴玉贵媳妇说,他叔,好水,是从龙王沟引过来的泉水,不放糖精都是甜的。

吴玉亭没有接她的话茬,他从心里可怜这个弟妹,除了农村生活再没有过过第二种生活,对外面的世界很无知,活得不明不白,大脚,厚身板,一副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的样子,啥也不懂还傻呵呵地乐,人活得越来越没有形了,臃肿得像一摊软米枣糕。

村子里的大人和孩子都稀罕地往他家这边走。要说一个两头平的小卧车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但吴玉亭坐了就让他们稀罕。往常吴玉亭清明回来上坟坐班车,村干部都往人家坐小卧车的家里跑,显得吴玉亭就有些落寞,心里埋怨这农村人啥时候也学会看人下菜了!这吴玉亭坐小卧车说明地位升了。有老者走过来,他是看着吴玉亭长大的,走近拽着吴玉亭的手说,老吴家的大娃啊,你这干部是当大了!能给叔说说有多大个官儿吗?

吴玉亭压着嗓子咳嗽了一声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叔,县长的日常生活都是我来安排。

老汉家松开手,两只手拄着拐棍,仰了脑袋望着吴玉亭看,不时地点着头,长叹了一声说,从同治年开始,咱瓦窑沟没有出过大干部了,这车是县政府给你配的吧?

吴玉亭说,不是,临时用,下一次回来的车比这要高级。

老汉家越发惊讶了,像孩子似的嘴里流着哈喇水说,就是,该了,人家三两年就上去了,你等了这么多年,该了!回头给咱村要几吨水泥铺铺路,建设新农村,咱村都没有搞村村通,这官,我看目前就数你大了,不要看他们早就开上小卧车了,我给你说吧,都不是正经官,搞副业的出身!你总算熬到头了!是回来给你娘烧十年纸?

吴玉亭说,是。

老汉家说,还请了演出队?

吴玉亭说,是。

老汉家说,太排场了!是该给你死鬼娘热闹热闹了,地下有知,鲤鱼翻身她真敢出来看看你啊,给你娘脸上长光了!

老汉家说完话往人群里返,一边走一边还嘟囔着,看看人家也叫儿,这回老吴家长脸了。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又说,我也给你娘送一些纸火过来。

在农村,一个有些威信的人家,办丧事也好喜事也罢,村里人都要送一份礼,这清明呢,烧十年纸是死去的人大寿,看活人的面子都要送一些纸钱过来,表明活着的人一直惦记着死者,死者的后人那才是顶顶值得尊重的人。

吴玉亭觉得他回乡第一件事情已经该结束了,看着司机说,你回吧,有事情,我会给你电话。

司机说,吴主任,那我走了,有事尽管叫我。

车发动着倒着掉头,有人自告奋勇上前指挥,打着手势喊,倒,倒,倒,住!司机打了两把方向盘车就掉转了头,司机打了两声喇叭,屁股后掀起一股黄土出了村。

吴玉亭拤腰的那只手始终拤着,闲着的那只夹着烟屁股举起来向着车走过去的地方挥手。

那个姿态在瓦窑沟人的眼中一下就提起来了,就生动了,就正经八百像个当官的样了。

吴玉贵去丘庄接应演出队。丘庄离这里有四十里地,吴玉贵骑着摩托去,到了才知道演出队来不了了。因为当地举办一个什么踏青会,请了市里和省里一帮诗人和小说家来搞“春天送你一首诗”。县里要演出队给这帮文艺人助兴,前一天的晚上就请了演出队来演出,没有选择性地听、看,演出队有流行歌曲、戏剧、杂耍和八音会,文艺人听了不过瘾,想看地道的地方艺术,今天晚上的节目就演纯地方的东西,所以走不了了。团长陈小苗特意和吴玉贵强调了这一特殊时期的情况,说,我就计划派人去一趟瓦窑沟和你哥协商一下,你来了就好,知道这一次你哥是动了真性情,我也是想积极配合,但是,有时候事不凑巧,计划赶不上变化,也算是政治任务,硬走怕不好,只能委屈你这边了。两夜的演出只好错后一天,这事是县政府办的王主任特意安排的,我是脖子上系着领导指示,不照办不好说。况且这一活动是全国性的,要是你哥一直写下去,这一拨人里,你哥怕也成为全国性的人物了。

吴玉贵听了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也没有手机,不方便和哥哥联系。瓦窑沟村人都知道今天晚上看节目,院子里的大锅都支起来了,媳妇的白馍也蒸好了,就等着演出队一到把娘的牌位接回来,放到方桌上要娘打头看演出。要是自己订下的怎么都好说,中间搁着哥哥,他也是政府人,脖子上也系着一根绳绳,自己不敢瞎闹,多余话没有说,掉头走人。出了丘庄村,越想这事是越不对劲,到夜晚人都往老吴家的院子里走,听不到声音,见不着热闹,一下灰秃秃了,你能把脑袋装到裤裆里?真那样那真要叫人笑话死了。既然演出队明天才能来,今天夜里的事情他就擅自做主一回,绕道到乡政府订了一场电影,人家说电影的胶片不多了,赶着清明都要演,还剩一个旧片但也是名片子,《秋菊打官司》,要不要?吴玉贵想,这片子是有些老了,既然没有挑头了,《秋菊打官司》就《秋菊打官司》吧,首先,娘活着没有看过,就算是自己给娘行孝了;其次,要娘也知道秋菊这媳妇多么不简单!

吴玉贵回到瓦窑沟的时候,已是半下午,感觉自己院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是自家的热闹有些过了。先是听到院子里说话声吵,女人们多,有好几个妇女张嘴哈哈笑。熄了火,放好车,才看到地上有小卧车的车轱辘印子,想着,这回哥是讲排场了。进了院子看到瓦窑沟村村支书兼村主任的媳妇吴国花来帮厨,还有会计的媳妇李婉婉也在,平常这两个人见了他眉骨都不动一下,现在看着他眼睛都弯没了,笑着说,看你黑着脸,是不是不稀罕来给你帮厨呀?他觉得这天上下饼子的事要发生了。更有甚者,听到了爹的屋子里,支书兼村长的李喜平和会计王政林也在,正和哥哥一唱一和地说事呢。吴玉贵觉得这两个看人下菜的人物能来,说明哥的地位变了。我说嘛,哥因何要回来给娘烧十年纸,而且又是如此张扬!

吴玉贵不敢往细处琢磨,急忙往爹的屋子里走,想和哥哥说明白今天发生的事。吴玉贵进了屋子,顾不上打招呼,直截了当地说,哥,今天给娘的演出怕不成了。

吴玉亭正和支书、会计说着未来瓦窑沟村修路的事情,这么一说,有些坏他的心情。但即将提拔的吴玉亭已不是当年那个吴玉亭了,当年的吴玉亭还有几分农民的倔强脾气,丢了面子耍小聪明想力挽狂澜,现在,那脾气隐了,隐成了一种面子上的拿派,尤其是面对地方干部的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稳当心态还是学了一点,但他拿烟的那个手指尖还是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了裤子上。按以前他会抬高手臂狠狠地拧下去,把那截过滤嘴屁股拧成烂丝,现在的吴玉亭不会了,时间已经把他锻炼出来了,他已经把以往的少年皮蜕了,青年皮蜕了,壮年皮也将蜕尽,他就像蚕一样老熟了。只见他把那截烟头叼在了嘴角上,揪住裤子用二拇指弹了一下,轻轻地把烟头放到了一个用八宝粥罐子当的烟灰缸里,他还很轻松地用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倒了一下,那烟头的青烟一下就断了。

吴玉亭抬起头来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值得用这样的嗓门说话?

吴玉贵说,人家演出队在丘庄,说是给文艺人演出,今天走不开,还说你有悟性要是一直写小说就好了,就成全国样的人物了。吴玉贵有些对哥没有写小说、没有成为全国性的人物而遗憾,停顿了一下没有接着往下说。

吴玉亭就是不想听这“小说”二字,这二字让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让他的人事秩序多少年来一直遭到严重破坏,让他不能够在人事道路上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总是让他在期待重新洗牌时被扣在了底牌。他抬了一下屁股,很是不屑地说,知道,是“春天送你一首诗”,对你们来说,春天送几袋子磷肥和碳铵是再好不过了,也就是一些个不务正业的人拿春天说事找泼烦。

一句不务正业,把一帮文艺人搞得没有了广阔的背景。

吴玉贵说,是县政府的王主任安排的,人家团长说了,县政府的指令就是拴在她脖子上的一根上吊绳。吴玉贵一时没有想起来当时的原话,意思是领会了,就篡改了一下用词。

吴玉亭一听这王主任,心里就蹿火,算什么东西嘛!自己有媳妇在乡下种地,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整天拿着职务调派演出队,还不都是看上了陈小苗那娘们?陈小苗也是,就算不等我,也不想和我好,都好说,见怪不怪,找了一个有妇之夫,素质和品位之低下,那真叫个嚼着不烂,咽着吃力,听起来堵耳朵,哪有半点爱情的高尚趣味!如果这时候发火那就显得自己气量小了,想了想换了一种口气说,那哪是王的意思,那是习县长的意思,还有我清楚?

吴玉贵想,既然你清楚,为何还要我去接?但不敢这样反问,是自己的哥,便小声说,错后一天,今天晚上呢,我订了一场电影,是《秋菊打官司》,人家说是名导的戏,瓦窑沟武黑他爹死的时候放过,一个照着村长的裆踢了一脚的女人,那女人,呵呵,一根筋!

会计王政林说,错错错,是村长踢了秋菊男人的裆,把她男人踢寂寞了,她不依,一级一级上告。

吴玉亭觉得弟弟说话太没有水平了,说着啥事情呢就拐了弯了,这弯拐得有点半吊子,要不是自己这个即将成为正科的面子撑着李喜平,村支书李喜平岂是一个吃素的人物!

吴玉亭说,春天送什么的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换届前的事情太多,又因为清明要回来上坟,三天里习县长要准备的材料,我在回乡之前都准备好了,我都忙得乱昏了头脑,看看,我都忘了,也算是有个补救。秋菊这位农妇也是一个进步人物嘛,值得一看,懂得用法律来做武器,现在自上而下不是讲和谐吗?啥叫和谐?我和习县长经常探讨这个问题,说给你们听吧,自然朴素的品质就是和谐,这影片到最后,说明了一个问题,都是他妈的善良厚道人。

一听叫王主任是姓王的,李喜平赶忙站起来取了暖瓶给吴玉亭满上水,倒水的中间给会计王政林使了一个眼色。王政林说,我出去小解一下。

王政林出去后进了茅房掏出手机来赶紧给李喜平发了一个短信。李喜平的手机响了,看到上面写了:你的眼色我没有明白。

李喜平看着手机和吴玉亭说,小舅孩发来的,操蛋呢,知道我和吴主任在一起,想让我求你,看能不能说说让他去镇政府当个通讯员。

李喜平抬了一下头说,我发给他,这点毛毛事也找吴主任说!

王政林接到李喜平的短信,上面很清楚地写着:打听一下吴有没有提的可能,有,回来就说今晚的电影咱管了。

吴玉亭没有接李喜平的话,看着别人发短信自己也想发,这东西在当下社会,说白了就像看见有人尿,自己也紧,便掏出手机来说,这叫拇指文化,全球通,都普及乡下了。

相互让烟的工夫里李喜平的手机又响了,因亮光折射得屏幕有些黑,他用手捂了看,上面写了:马路消息说,有可能是真!

李喜平回过去说,肯定下来!马路消息,马路上没有人?日你娘,谁说的?

李喜平合上手机笑着说,小舅孩回的,说我和你的关系铁得就像钢板一样,这点毛毛事对吴主任不算事。小舅孩和姐夫,中间隔着他姐,他敢拿我当软柿子捏。

王政林在茅厕急忙翻阅他记录的电话号码,终于看到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这个人物是县政府看门房的武秃子,他把电话打过去问武秃子,吴玉贵提拔的事风声紧不紧?武秃子在电话里说,看人家的走步,有变化,一般来说,有动静的人,这时候大都沉不住气,不是说话口气变了,就是走步变了,还有呢,以前叫我武师傅的只要开始叫我老武就有动静,等确定叫我武老头,那这人准提了。王政林说,你鸡巴说明白点,到底提了没有?我啥都不叫你,我提了啥了?快点,我提着裤子呢!武秃子冲着电话说,我又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我酸得难受了,知道人家是甜东西吃多了!告诉你,有提的可能!

看到屋外的王政林很像回事地系着裤带走进来,坐下后看着吴玉亭说,说句不中听的话,吴主任,今晚的电影就算瓦窑沟村给你放了,一是给婶尽个孝道,二来呢也算是我和喜平村支书祝贺吴主任高升!

李喜平拍了一下王政林说,这话我早想说,不是说我这人势利,吴主任,就咱,中国最低的一级政府,办啥事不得拍上边人的屁股?你要是普通农民,我丑话说到前头,我不认识你这个人物,如今都是一把手说了算,你当了一把手,我就拍你,不怕你笑话,就这么定下了。玉贵啊,放电影的啥时候到?

吴玉贵说,我还得去一趟,去接他过来。

吴玉亭觉得不好,李喜平说,有什么不好?你明天的演出不也同样娱乐了瓦窑沟村村民的生活!

吴玉亭不说话了,拿着手机发短信,这条短信他是发给陈小苗的,他虽然相信她的演出是一项政治任务,但从思想上觉得陈小苗对自己有意见,拿政治任务做幌子的意思深处隐藏着内容。这条短信在用词方面应该有一些讲究,不能太直白,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是在吃王主任的醋。他搜寻了脑海里所有的记忆,他觉得写到文章中的句子都是好句子,但用到这里难说能出彩。手不随心想,一行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猜测陈小苗看到每一个汉字在她眼皮下晃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笑,自己便也笑了一下,一下想起了他剪下的那一沓沓文章里的一句话:祸兮福之所依!

这句话要比刚才那句话有力度!

但是,已经晚了,手机上显示了发送成功。

山里头天黑得早,日头先是歇在了山背上,接着日头就翻过山跌空了,山没有影了,杨树上的喜鹊窝也没有影了,喜鹊飞上飞下不叫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这时候它看到瓦窑沟村上空袅袅炊烟浮动着,暮色把瓦窑沟罩住了,最后把瓦窑沟村人的脸也罩没了,喜鹊飞进了窝里,瓦窑沟彻底黑实了。

吴玉贵这时候才回来,都想着看不上演出能看上电影也成,哪想吴玉贵订下的电影也荒了,因为,有胶片没有放映机。当时订的时候还有,半中间被镇长拿去给县民政局回乡烧纸的李局长献殷勤了。吴玉贵骑着摩托跑了好几个地方,他想订一家说唱的过来,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有订下,临时抱不到佛脚。回来看到自家的院子里灯明火旺的,觉得这事弄得有些狼狈,有些脸上挂不住。进了院子,看到爹往院当央放椅子,两把椅子,一把正中,一把偏一些,他知道,那是用来放牌位的,一个是娘的,一个是嫂子的,人虽然走了,不回头了,活着的人也要把她们当在世看。他走过去说,啥也不成,瞎了,拾掇回房吧。

听得自己的屋子里,李喜平高着嗓子喊:吴主任哪,一心敬你,七个巧啊!

吴玉亭就四个字:五个魁首,五个魁首,五个魁首,五个魁首!

爹一把揪了吴玉贵的衣裳问,到底是咋回事?我都通知了村里的家户,都通知了两遍了,第一遍告诉人家看演出,第二遍通知人家看电影,结果啥也没有,好不容易能要大伙来聚一聚,咋啥都弄不成了?

吴玉贵没有和爹多搭话,走进屋子,看到炕上放着炕桌,桌上放着四个菜一壶酒,哥盘腿坐着,村主任和会计不习惯盘腿,蹲在炕上,闺女小红嘴里吃着菜,一口没咽下,一口已经紧着夹到嘴边,腮帮像憋着两个核桃。

吴玉贵说,哥,不成,没有放映机。

吴玉亭没有出声,一粒花生米落在口中,胸口处空空的好像连着一口井,那井嗡的一声被什么砸出了响儿,空震得他的脑仁子发麻,那粒花生米在后牙根上嚼了一下,他心里默念了一句:姓王的!

李喜平和王政林两个人有些喝大了,听吴玉贵这么一说,李喜平仗着酒劲跳下炕说,浑球镇长,没有上眼皮子的货色,这事真没有人管了?是政府办的吴主任用,用他的机器那是高看他了,怎么这样不识抬举呢!哪家拿了放映机,找几个人去抢了它!

吴玉贵说,没有用,是民政局的李局长。

王政林说,那咱不敢抢,民政上往下拨的款多,这条腿咱不敢断了!

吴玉亭摆了摆手要李喜平冷静一下,他摸了一下小红的头说,胡来不得,放不成就不放了,就算是抢来了,可以放,你叫全县人民怎么看我这个政府办的主任?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放映机问题,而是围绕这一事件出现的各种眼睛,要做的是让人们看到我的肚量,而不是成为这些个眼睛的反面教材,我不能因为这么个事给习县长丢脸,让人家说,小习用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王政林也想说什么来着,听这么一说,就不敢搭话了,敢把“小习用的人”挂在嘴上的,瓦窑沟也就他一个。况且,这习县长要论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比在座的他们仨都要小,可论头衔哪个敢叫人家习县长“小习”?距离近远,明眼人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气氛有些紧张,一时无话。

听得外面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夹着马扎进来了,看到院子里站着的吴家掌柜大呼小叫,吴老汉哎,你这大儿真出息啊,你可不能草筛子饮驴走过场,今儿看不上,明儿得看上!这放电影的还没有到?怎么幕布都不往起挂!

吴玉亭听得爹说,咳,说啥呢,这电影八成看不成了,听玉贵说,有官大的抢啦!

一老头说,那是咱玉亭的官不大,官大一级,他敢抢?吓不死他才怪!

吴玉亭觉得乡下人嘴上没拉链,指不定下一句还要说啥呢,随手扔给吴玉贵一包软“中华”要他出去散烟。李喜平急忙和王政林说,傻啥呢?还不出去发根烟熏住他们的嘴!

王政林说,咱的烟不好,红旗渠。

李喜平说,“红旗渠”咋的了?就“红旗渠”发去。

王政林和吴玉贵往外走。出得门,王政林先说了,今儿是县政府办吴主任回乡给咱婶烧十年纸,婶活着时德高望重,唯一的遗憾事就是没有看上这《秋菊打官司》,偏巧这机器被咱们的老朋友民政局长先行一步,先行了好啊,这电影就看不成了。我和李喜平支书巴不得看不成这电影呢,正好和吴主任说说内心话,说说咱村的实际情况,不过呢,就是委屈了咱地下的婶和地下的嫂,也委屈了瓦窑沟人。这不,吴玉贵代表吴主任给大家发道歉烟来了,烟是软“中华”,好烟呢,我给你们说吧,这烟一条八百,一包两袋碳铵,一根四块,你们也抽抽这折合七斤玉茭的烟是啥滋味。

李喜平在门口叫道,两口猫尿灌晕你了,也叫说的是人话!

这时候陆续走进来的人就多了,孩子们像马蜂一样见人缝就钻,看到吴玉贵发烟,也跳了高抢着要。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伸出笤帚一样干瘦的手臂也要,王政林给她点了一根说,会财他姥姥,你长了这么大财迷了这么大,你尝尝,好烟就是好烟,抽多少口烟灰灰也不落。

会财他姥姥豁了牙口,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宁要一捧玉茭,也不要这一根棍棍,哄人呢。看看现今的人哄人怕不怕,我抽抽它,是顶饱呢还是顶渴,呸呸,呛鼻呢。

院子里的人哄笑了起来。

李喜平走进屋子里附在吴玉亭的耳朵上悄声说,不怕主任,我能让他们比看上电影还热闹,要下边的小官做啥呢,就做这呢,欺瞒他们傻乐呢。说毕,走出门,大手一挥说,瓦窑沟的村民们,咱们县政府办的吴主任能在百忙之中回乡给咱婶上坟,说明他是一个孝道人,有孝道好啊,我给他这样的人举两个老拇指头!

李喜平借着酒劲举了两个老拇指头在自己的脸前晃。

《秋菊打官司》看不看吧,也没啥看头,村主任把人家男人的裆踢了,踢寂寞了!

院子里的人就又开始哄抬着笑,有人叫着:你不是村主任?就是说你这号人呢!

李喜平嘿嘿嘿嘿地笑了,笑出了口水,一股白酒味,还哈着霉干菜味,打了个嗝,把最后的那个捂在喉咙眼里的“嘿”嗝了出来。

李喜平接着说,那个说我这号人的人,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当我真的酒醉了?你把手往哪里摸呢?那是谁家媳妇的屁股蛋子收紧了一下子,那屁股蛋子可不是铜锣啊,你的爪子也不是锣槌吧,还一下子一下子击打呢!说你呢,笑甚呢?牙都往下掉了,还笑!嘿嘿嘿嘿,这电影我看,不看也罢,明天咱弄个好看的拷贝,弄个《满城尽带黄金甲》来,不怕他今天没有放映机,明天咱去找,这放映机就像“黄金甲”里妇女的乳房,挤一挤总还是找得到的嘛!

一院子人越发笑得刹不住了,笑到最后的尾音笑不出来了。有几个女人弯着腰抽着气说,要死啊李喜平,你是糟蹋妇女呢,你忘了你是吃妇女的啥子长大的!

李喜平说,不笑了不笑了,咱说正经事,这电影是放不成了,大家就和吴叔嗑话吧,吴叔的四肢九窍都等着你们和他嗑话呢。吴主任能回乡那是咱瓦窑沟过节都逢不上的好事情,吴主任已经答应咱了,要县里给咱拨款拨水泥修路呢。吴主任当了主任,最大的好处就是咱瓦窑沟能讨了便宜,讨什么便宜呢?大家想啊,咱的学校也该投资了是不是?以前那个普九,是墙上刷了一层白灰日哄两下子了事,风卷一股尘学校还是一张老脸,不要看王怀平在外赚了几个钱给学校捐了几张桌椅,咱稀罕的是政府支持!咱的队部也该投资了,是不是?投资建个活动室,咱农闲时打麻将还用给黄软平家的自动麻将桌抽钱,除了搭不上黄软平那张粉脸蛋,咱啥都不用出。咱的敬老院也该投资了,是不是?和谐社会不敬老不爱幼,那能叫和谐?咱的戏台子是不是也该投资了呢?等等等等,抱了吴主任这疙瘩热沥青,咱瓦窑沟就水泥化了,就建筑化了,就麻将化了,这么着吧,你们说,看那电影有啥意思?还有比陪吴主任喝酒更有意思更管事的事情吗?瓦窑沟的人们啊,都回家吧,回去早点睡,明儿上坟不要忘了也给吴家的坟送点纸火。回去睡不着,看韩国的电视剧去吧,还睡不着就上床做那事情去吧,做那事灵醒点,小动静喘不过来就咳嗽两声,大动静里外得不轻闲,该咋的就咋的吧,别把自家孩子教坏了!

又一阵子哄笑中,谁也没有想到吴玉亭会出来。

这吴家的大儿子从来回乡都很少和瓦窑沟人搭话,总是低着头来去匆匆,都说这吴家的大儿子有才呢,会做文章,几年下来没见把官做大。

可惜就是早走了媳妇,媳妇活着时有结核病,连娃也没有生下,娘走了十年媳妇走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了,愣是不找,这社会哪有这般苦守着不娶的?

吴家的大儿不如小儿话多,人白净,一看人家就是办公室坐出来的,看人家那样子,走路都在思考事情呢,一看就是有本事在心里藏着的人哪!

院子里的嘀咕声像春天成长的虫子,那声音不如秋天的旺,听上去有两寸厚。

吴玉亭站在门口,门脑上吊着电灯,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脸的白净。他咳嗽了一下,有点像在麦克风上试音似的,接着又咳嗽了一下,右手圈成拳头捂在嘴上。

李喜平大叫,静一静,下面的瓦窑沟村人,站起来的坐下,走了的向后转,听县政府办的吴玉亭主任讲话!大家鼓掌!

鼓掌过后院子里一下就静了。

吴玉亭放下拳头,他被眼前的景象所感动,长这么大没有什么场合因为他要讲话有人能这么样地尊重他,就算是县长讲话,下边也是乱哄哄的。他看了人群中的爹一眼,爹大张着嘴,一脸兴致,他突然理解了爹为什么爱凑这热闹,爹在这热闹中能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借助了声音在往他身上积聚,一个人面对孤独时,他一定心有戚戚。他看到爹抹了一下嘴上哈出来的口水,嘴依旧张了很大,那露出来的一截黑瘦如铁的手腕儿,在灯光下激动得抖抖的。

吴玉亭说话了,他挑高了嗓音,他现在有足够的底气。

我看到了瓦窑沟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了,你们对我充满了期待是不是?这,我心里明白!以前,我没有能耐,一个人的能耐是他的地位,地位不在那里想办啥事情都难!这以后,一句话:好了!李喜平和王政林能来造访,我也明白他们的语气里含混夹杂着某些不便说出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我不怪他们,一个字,咱瓦窑沟村穷!吴玉亭家穷!穷字下面一口刀,把该有的都斩断了!

王政林看到吴玉亭眼睛里有泪打转,不像一个领导干部讲话,哪有实打实说的?不吹嘘呼点,不拿出点势来,就没有人怕你,畏惧你,老百姓也一样。怕他因为酒精的刺激和放不成电影的刺激弄得失了态,用肘扛了一下李喜平,李喜平拍了一下手说:

鼓掌!

吴玉亭还想着说什么来着,人已经被搀回了屋子里,只听到屋外的李喜平喊了一句,好了,咱瓦窑沟村人在政府部门,现在,总算有人立起来了,“富”字下面一张嘴,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好了,各自回家热闹去吧!

这一夜的酒喝到很晚,喝得李喜平和王政林舌头大了,头大了,接着脚跟落地不稳,个个儿呕着心,想吐。

李喜平说,还不给吴主任拿盆盆来!

王政林拿了地上一根点火棒在石板地上画了个圈说,给你,盆盆来了。

李喜平就扶着吴玉亭照着地上画着的那个圆哗哗地往外吐。

互相喝破了心事,三个人一起笑,说起了一些儿童时代的事情,亲密得开始称兄道弟,这酒把人的地位喝淡了。

吴玉亭被吴玉贵搀到爹的屋子里,脑仁子被酒精刺激得兴奋,看着爹笑,接着又开始哭。爹咽了一口唾沫,很努力地期待着问,你把官做大了?吴玉亭踉跄着伏倒在床了说,爹,屁大个官儿,给爹丢脸了。

爹一脸糊涂,这官要没有做大,瓦窑沟村主任那也算个人物,人家能打发媳妇来给咱帮厨?圈着腰把儿子耷拉在床边的两条腿抱起来搁到床上。

爹说,你好久没有和爹说话了,和我嗑嗑话吧,你自打长成人,就和我话少了。爹把崭新的棉花被子盖到吴玉亭身上,屋外的风呜呜地吹,吹得院角上几捆秫秸杖子簌簌地响。

这春天的风是一种很不消停的风呢!

吴玉亭说,爹,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甚吗?

爹咧开嘴顾自听,一脸等待,手脚没有搁处,想不起儿子最爱做甚。

吴玉亭被酒精刺激得兴奋,心里堵得实,喝多了也没有把想说的说给李喜平、王政林那两个王八蛋听,他有话说,他就想说给爹听。他仰起脸举起手机看有没有陈小苗的短信,没有。他大声说,捅!马!蜂!窝!

吴玉亭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有些不舒服地又把它朝上的荧屏扣到了下面。咱瓦窑沟村外有一棵树,树是柿子树,结果子的树里面,儿我最喜欢柿子树了,苍劲的枝干,宽大油墨的叶片,尤其是间隔其间的柿子,似乎袒露了儿的心事,一个一个羞红了脸蛋儿。树上有个马蜂窝,我想捅了它,因为它影响了我对柿子的渴望。我是想算了很长时间的,最终想出了一个法子。爹,别不吭声,你猜猜,猜猜儿的心里想出了一个什么法子?

爹猜不出来,依旧手脚没有个搁处,笑容堆得满脸都是。吴玉亭的眼睛蒙眬地翻了一下,接下来把盖在身体上的棉花被子很粗鲁地踢开了,又觉得这样不妥,热了脸,羞赧地说了句,我失态了是不是,爹?把拽开的被子轻轻拉了回来,很亲爱地搂在了两腿中间。

爹假装看不见,说,喝了酒的人热气上身,不想盖就别盖了,这是在家里,机关里那一套就丢了吧,你在爹面前就不讲究了。

吴玉亭说,爹,我回家了是不是?那我就把人前这张皮撕了。

告诉你吧,我用了爹给我做的弹弓,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对准它发射,哈哈,它掉下来的一刹那里我就往村子里跑,马蜂像我放出的臭屁一样追了我跑。我跑啊跑,跑到了大队的粮仓里,我看到粮仓里新收下的小麦,那麦子上还盖着几方大印,我照着那印钻了进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带到了大队部,我的头肿得脸盆大,娘找到我后说,你操皮捣蛋要到啥时候才能改!

爹笑了笑说,那时候有意思呢,那时候的老树下净是端了碗吃饭的人。

吴玉亭说,那时候的柿子树是大队的,秋天结了柿子,我偷着穿了爹的裤子,用爹黄球鞋上的带子绑了裤脚,趁着黑天,爬上树摘了两裤腿柿子,下来的时候,一下脱手了,我掉了下来。我回来,爹用绳子把我吊到梁上,裤腿里的柿子也不让往出掏,让梁上的绳子坠我。爹说,吊到你懂得集体的东西不能拿,吊到你懂得集体叫啥,告诉你小屁孩,集体就是国家!

爹端过来一茶缸水,怕水烫,又拿了一只碗来回倒着,等了一会儿用脸皮试了试冷烫,端过来要吴玉亭喝。

吴玉亭说,爹的手皮厚了,结了老茧,试不出冷烫来了。

爹加了糖要他喝下去,说,缓解酒劲。

吴玉亭说,我上学了,初中读完没有上高中,考了师范,我是想当一名老师啊,爹也告诉我说,当老师好,受人尊重。那个春天,也是这样一个春天,我和同学们出野外踏青,我看到新土,看到刚刚钻出土的茅根子。细细的绿,春天透土了。杨树叶子还不能被风吹响,是鹅黄的,有像虫子一样的杨花絮。远处是麦田,像大地的花地毯,平坦的麦田在春风吹拂下泛着银子的波浪。这是我那一次踏青过后的一篇作文,被学校的春芽文学社油印了,在学校传阅,还被当时的市报选发了,我一下子成了文学新人。

爹,记得你说,我儿真有志气,都上报了。

娘把那张报纸贴在墙上,早上看一遍晚上看一遍。天一亮,看清楚看不清楚字,爹都要探过头来扒在娘的肩膀上看。后来那张报纸上的字淡了,是被爹和娘的眼睛看淡了啊。

爹起身走到木箱子前,开了锁取出来一个木匣子,是娘当闺女时候陪嫁的梳妆盒,核桃木,枣红漆面,上面画了几朵牡丹,经了时间,那颜色看上去有些淡,有些衰老。爹打开它,取出一疙瘩泥皮,那上面的报纸有了霉点子,哪里还有原来的颜色?当年翻新房子,弟弟和爹还生了一场气,说爹偏心,人家攒金攒银呢,你攒了一疙瘩泥皮。爹掴了弟弟一个巴掌说,你是看见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吃醋呢!

吴玉亭说,扔掉吧爹,没有用了,时间把石头都能化掉,巴掌大的一篇文章,没啥用处了!

爹合了木匣子,没话。

吴玉亭说,爹,知道不,就因为我会写,当初当老师的梦想没有了,到了县政府当了通讯员,人家说,这娃好成分,有灵性,会写文章,将来有机会上!我当了十年通讯员,二十九岁上到了政府办收发报纸信件,我想不出来,我都这么大了,再没有比我小的通讯员了,我看新来的人们看我的眼神不对,似乎已经急着要先我当家做主了,我得有动静了,也该上了!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啊,夙夜忧叹,我别无长技,写写豆腐块大的小文章是我日常爱好,我由理想繁多变为希望单一,人家说我不务正业,说有才用不到正点上。我后来想,写那玩意儿顶啥用呢?图了虚名,舍了!我埋头啥也不做干了五年,这五年里比我小的都上了,我看见春天窈窕的身影如闺女似的来了,又走了,又来了,然后风吹来吹去,绿的绿了,红的红了,熟的熟了。爹,我看到你依旧是重复着以往的日子,驾犁耕地,戴着草帽栽种,爹脸上的皱纹多了,是笑太多折叠出来的。儿我是明白人啊,只有亲近自然的人才活得本色,只有活得本色的人才会幸福,你的儿,我是一点也活得不幸福!我从你和娘的身上知道了要想温暖一个人的心,最基本的东西是给这个人温暖。不怕爹笑话我,我没有,从来没有给你和娘叠过被子,我给三任县长叠了几十年被子,人家把我当老通讯员使唤。四十岁上提了副科,这是第一任给我的,那是一个好县长,他曾经不让我来做这件事情,他说不平等。平等是什么?爹,平等不是你坐在我对面就是平等,那是屁股下的交椅啊!两只手的作用由脑来指挥,我豁出去了,不把事情想那么深了,不就是活动一下手的灵巧性吗?爹,一种筹码和证明,在权力面前,我算个啥?啥也不算!我是权力的异类,而在人面前,权力是人的异类。爹听不懂我的话是吧?我告诉你,爹,权力就像爹种棉花,劳动了不一定能获得好收成!

爹合上了眼睑,有一会儿,吴玉亭想,是疼痛让爹合上眼睑的,爹没有想到他的儿比种地人活得还难,种地人简单到看到庄稼长起来了,就有无法抑制的开怀,明晃晃的阳光,眯住眼睛咧开嘴巴笑吧,可他的儿不知道看到什么该笑,看到了笑不起来,有一身的不自在!

爹从床上拿过来一盒“红旗渠”抽出一根,摸索出汽油打火机,吴玉亭抽出一支软“中华”扔给爹。

爹说,贵了,我抽了是糟蹋。

吴玉亭说,谁抽了不是糟蹋?

爹说,一亩地棉花卖不够一条烟,一股青灰冒了,这么贵的烟抽了,是要我脚底发软。

吴玉亭点了一根抽了一口说,有些事情是比较不得的,这是爹愚了。

爹说,爹不抽它,省了心去想它的贵!

吴玉亭说,爹说得对。可人是最操蛋的东西,偏偏就是要想,想和别人比较,想要,要得到的和不该得到的东西。这烟在我身形孤寂,百无聊赖时,做了我最忠诚最坚决的伙伴。爹,抽这贵烟的好处是,县长抽它,我也抽它,贵贱我和他嘴里冒同样的东西,我平衡!

爹一下觉得这个儿怎么不像是他的儿,他的儿不该是这个样子!

吴玉亭接着把肚子里的苦倒给爹听。第二任县长,怎么说呢,爹,告诉你一个字:贪。我给他叠被子年头长了,七年,我看不到人家的那个贪字写在哪,人前讲话,那是真叫个绝!他答应离任之前把我提成正科,我想该了,为了提拔,我都把文学梦扔了,身心不二,我是一门心思谋政,爹,你知道,咱祖辈是农民,祖辈没有见过当官的人是啥样,祖辈排了队找不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祖辈不知道啥叫阔气!我为了这句话,等,等到都提拔了,没有空位子了,我还想着一定有一个我没有发现的窟窿等着我钻呢。那天,在他离任前的晚上,县政府楼里要做一件事,灭鼠。灭鼠的最佳药是“三步倒”,爹你是知道的,老鼠吃了走三步就倒了,再也起不来了。灭鼠是那几天的重要任务,为了配合卫生部门的检查,也为了“创建卫生城市”,我作为将要提拔的人选,必须身体力行。我提着塑料袋,拿着长柄勺,舀着塑料袋子里的黄色小粒粒,往墙角旮旯放,这时候我看见县长下楼了,他看了我一眼说,新来的县长快来就任了,你去把那些我用过的东西收拾一下,纸袋信封什么的都处理掉。我说,县长你不住了?他说,不住了,你的事我和新来的习县长说好了。

我把“三步倒”老鼠药发放完,我收拾他的床铺,我在掀起他睡过的褥子下面看到了有三寸厚的一沓沓信封密实地铺满了床下,信封上有俩字:面呈。后面点了冒号,总共五百三十二个信封,我当时就想把那些信封捆起来当了废纸处理,捆扎的时候我发现有的里面还有信,也不是什么信,是个人情况,我还笑这些人呢,一个一个的把自己涂纸抹粉得那么优秀那么有作为,我就这么一个一个看,看他们的笑话呢,哪知道结果发现有的信封里面还有人民币,那是现在快看不到的第三套人民币,面值都是一百。这让我心跳加速。爹啊,这就是我想用心温暖的世界,苍天晓得,那种可怜的温暖有着怎样的天穹和深渊啊!我的自行其是,到此,要我怎么心甘?!

吴玉亭看到爹手上的烟不是抽没的,是自己燃没的,烟灰掉在爹的裤腿上,灯光下白得耀眼,爹带着轻微的颤音说,你说那些信封都装了那东西?

吴玉亭说,我所想到的辩解都等于谎言,你看看电视上那些个官吧,更怕!生活和梦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爹,你的儿就因为一个看上去很简单的信封作怪,一切又迟到了五年。

爹把伸出去的腿缩回到床上,有骨头咔嚓的声音响了两下,吴玉亭知道,那是爹的骨关节在响,爹手里又点了一根烟,烟柱像蛇一样,因爹抽回去的腿带乱了烟气,它缭绕得呛了爹的鼻子,呛人的气息令爹咳嗽起来,最后那口痰像田地边水渠里的浊水在涌动,携带了尘世太多的浮尘和干渴,咕咕地嘶哑了一阵子,爹走下地圈着腰开了门顺着风把那口痰吐了出去,风携带着它飞进了黑暗。

爹关上门,走到火台前,火上坐着水壶,水开着是为了取暖。爹掀开火看了看壶里的水,拿瓢从缸里又舀了一瓢倒进去,爹往火里加了炭,火苗欢起来。吴玉亭想起来,瓦窑沟村在贫瘠的山岭上,祖辈吃水难,过去有一口井,有二百多米深,因为吃水天不明就去排队,时不时为排队你争我吵,大多时候是他和弟弟去排队。下井的绳索是铁绳扣,足有二百斤,绞水时,辘轳把上两人,一人驾辕,两人搭挑,另有一人用手挡着铁绳扣不让它因绞的铁绳扣厚重而脱落。劲还得往一起使,否则绞上来就是半桶水,多年后吃水有所改观,从山后提过水来,但总因水源不足,用水旺季,还得绞水吃。吴玉亭想起来,好像李喜平晚上喝酒时也提了水,说,你要把咱村的吃水问题解决了,就算百姓托你的福了,就算你不白当这政府办主任了!吴玉亭依稀记得当年往县里参加工作时,因为去的是县政府,走时,爹说,你为咱这穷人争了口气,为咱这穷村争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他那口气争在哪里?

爹开始准备一早的饭菜,还有清明上坟的祭品,爹突然在地当央站了下来,看着床上的吴玉亭,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床上的吴玉亭有几分睡意,吴玉亭看爹停了下来,便又有了几分清醒,看着爹笑了笑,那笑看上去比哭还难看,爹走近他把他脚上的鞋脱了,要他躺好,他想哭,他知道爹有话,爹的嘴笨,嘴笨的人大都爱听人说话,吴玉亭噙着泪说,爹你有话说!

爹说,也没有啥话。

吴玉亭很坚决地说,爹你肯定有话说?

爹说,我一下忘了。

吴玉亭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活得下贱,笑话我?

爹说,啥话,干啥就得像啥,人家一县的父母官泼烦事情多啦,给人家叠被子算啥,用不了二两力气。

吴玉亭说,可我心里苦。

爹说,说说话,心就松动了,就不苦了。

吴玉亭说,爹,你哪里懂得!

爹憋红了脸说,再不懂得,也可惜你把写文章的正事丢了!

吴玉亭一下觉得酒劲上来了,腮帮热了一下说,爹,这你就是外行了。

爹咳嗽了一声说,我到底想起那句话来了,是一句古话,你也记下了,说的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天上布满了云,将雨不雨地苦着脸,也许这日子是清明,似乎把人心也濡染得不畅快。瓦窑沟村通往村外细肠子般的土路上,蚂蚁似的布满了人影,有的端着木盘,有的挎着竹篮,里面放着白馍、黄表、香火、鞭炮,好一些的人家还放了罐头、香肠。喜欢土地的瓦窑沟村民自然也喜欢把先人葬在自己的土地里,一座两座像邻居一样,鞭炮炸开了寂静,香火点亮了天色,坟头的一声哭,是告诉地底昏睡的死去的人,又换年头了。

吴玉贵家地当央的坟堆上长满了刚透土的青草芽儿,坟旁一棵柳树下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供案,吴玉亭从地上的篮子里往出掏祭祀的物品,还不时地掏出手机来看,这个动作让吴玉贵很是看不惯,趁着这个空当吴玉贵接过了篮子,两个妹妹和吴玉贵的媳妇已经跪下了,正准备把头上的围巾捂了脸,就等把香点了她们好开始哭,哭什么呢?先是要哭地底下昏睡的人苦,撂下一堆事,当了甩手掌柜,花花世界,光阴易逝,那时的自己还小,还想着爹娘说着话呢咋的就已在地下埋了好久,活着的好多稀罕事,活着时没有想到要你们看,去了也误了,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呀!该过好日子没有过上,走了的苦了呀!接着哭自己的不好,活着的人苦呀,不如地下的人,丢下了亲生的儿女到地下享清静的福去了,这世道是哪个留下了这生死轮回!

还没有等吴玉贵把香火冥纸鞭炮取出来,已经听到身后脚步声走过来,那脚步声不像一两人,是一队,像学校出早操后让学生稍息后的脚步声。

先是吴玉贵扭回了头看,叫了一声:我操!

等吴玉亭彻底扭回头时,瓦窑沟村的大小老少在李喜平的带领下,在他的身后像马蜂一样围了过来,他看到所有人的手里都拿了黄表,李喜平第一个把手里的黄表点燃了,他下跪磕了仨头,接着又磕了仨头,李喜平站起来很认真地说,吴玉亭主任,这仨头我是代表瓦窑沟村民给咱婶和咱嫂子磕的。接下来李喜平的媳妇和王政林的媳妇坐下来,脖子上的头巾往头上一蒙开始哭上了,先是吴国花开始数落着哭道:

地底下昏睡的婶和咱嫂啊,你看这冥钱烧得和火龙一样欢呢,火龙伸着红红的巨舌在舔那天空呢,风助了火龙都能把人的头发烧掉一撮呢,你俩在地下享福了呀,上亿的票票商店都兑换不开呢,你俩坐着吃利都够几辈子花呢!地底下昏睡的婶和咱嫂啊,活着的人可就难了呀,咱瓦窑沟山大地块儿小,种地费工石头多,清明开耠子一直到芒种,老阴坡沟剥楸皮,遇了天旱不长苗,人都吃水难哪里见收成呀!苦了咱瓦窑沟活着的人了,住在这石头多得像荞麦棱子,公家看不见摸不着够不着地方,苦啊,呀喂,呵呵苦啊!

李婉婉接着开始数落着哭道:

地底下昏睡的婶和咱嫂啊,吴家出了大人物了,别看这山坡坡沟深石头大,没墙没堰可咱的风水好啊,出了大人物咱瓦窑沟挺美的,接了山外沁河的水,咱瓦窑沟就是米粮川……

这哭诉到了最后就成了诉说瓦窑沟的难了,瓦窑沟的难有了吴玉亭以后这日子就过得舒畅了。两个妹妹和吴玉贵的媳妇,本来这十年纸由她们来唱主角的,这么着一闹,她们仨反倒不知如何哭诉,哀巴巴看着,哭的人不能让她一直哭,旁边的人要拖她们起来,吴玉贵抬了两臂搂了吴国花要她起,吴国花像一块年糕粘在地上说自己还没有哭够呢,吴玉贵恼火地说,这地下睡的是我娘,你又不是我媳妇哭给谁看呢!吴国花怎么说也是村主任媳妇,自觉就比瓦窑沟的人高一等,吴玉贵这么说,她心里有了几分不乐意,你吴玉贵算什么东西也敢占我的便宜!一下止住了哭,扯了头巾站了起来想说什么,看到李喜平白了她一眼,她的话头马上就系住了,换了一个话头说,我是哭我婶呢,怎么说我也是吴家的闺女,我要我婶知道,吴家的男人也不都像你一样土里刨食,也有做官的,都是姓吴家里的,可这落差大着呢!

吴玉贵觉得这十年纸烧得有点瓦罐子气,本来是自己家的事掺和了村委,以前也没有见村委的人来磕头,伸出双臂用了猛力把李婉婉抱了起来,也不管她站稳当了没有,自顾从篮子里拿过鞭炮来点了捻子,绕着坟堆放了一圈,没有燃完的鞭炮在吴玉贵手里晃着,扔出去,落下去的炮仗在吴国花和李婉婉的脚前爆响,吓得她俩往远处跳,吴玉贵斜了一下眼睛嘟囔了一句,把那毛料裤子烧了窟窿才好呢!

这句话吴玉亭听见了,他从心里瞧不起弟弟,尤其是这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整个一个小农思想嘛!妹妹从篮子里拿出自己买的鞭炮要兄弟放,说这是闺女的,给地下的娘和嫂子放了听个热闹。吴玉贵拿了放到自己手里等磕了头准备放。吴玉亭看到两个妹妹和弟弟在坟头前给地下的人磕起了头来,他便也站在了坟前,想着地下的母亲和妻子。母亲虽目不识丁,但贤淑明理,勤劳善良,母亲对儿女的关爱无微不至,可说是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他们兄妹几个身上。记得小时候家穷,孩子又多,早上一顿玉茭面掺了谷糠的蒸疙瘩,母亲总是让孩子们先吃,说自己看着就饱了一半,荒年饿不死造厨的,稀汤灌大肚呢!年幼无知的他们,你一碗我一碗抢着吃,尤其是他和弟弟,饭量又大,好像永远吃不饱。等最后轮到母亲时,已所剩无几,母亲只好将锅底残余的些许饭菜掺了开水充饥,还告诉他们说,口淡,菜咸呢。有时竟空着肚子。年幼时,兄弟姐妹几个的衣服像蚕茧一样往下褪,先是姐姐的褪给他,接下来妹妹们,然后是弟弟。那年月,不像现在有料子布,只有棉布,不经穿,衣服和鞋袜往往穿不了几天就破烂不堪,这就更加重了母亲的负担,一方红黄摇曳的炕墙上,母亲飞针走线,挑灯夜战为他们缝补衣服或纳鞋底,怕灯光影响他们睡觉,母亲用结实的身板挡了光线,夜静的时候,拽麻绳的声音细柔有力地布满了整个屋子。爹说,看你娘苦的。娘说,对着孩子说甚呢,满屋子你给我找找苦在哪里?娘停顿了一下看着他们又说,就盼着我娃学了知识吃了“公家饭”,娘等着坐我娃的小卧车呢。

吴玉亭仰起头,那一仰不是为了看天,是想把对地下人的思念安置到一个宁静的去处,是想告诉地下的人他终于有小卧车坐了。

对于地下的妻子,他有比娘更多的话要说,那种感情也是莫名其妙的,爱恨掺半。他甚至不知道和妻子之间叫不叫作有“爱”存在。他能进县政府办其实与妻子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妻子的父亲是县政府办的司机。他和妻子是同学,上学时她的身体就弱,第一次领她回瓦窑沟,娘背过她和吴玉亭说,人单薄,没腰没胯的,小脸蛋和蒜瓣子似的,要是在农村她那身子骨务不活庄稼,更别说走针引线了,娘不同意。

后来他想,他之所以看中她,是因为看中了县城,县城是他离开农村最羡慕的地方,让他有一种神气在里面。农村人进了县城,他感觉就像驴进了县城一样,嘴上吊个草料袋子,屁股上也挂个驴屎袋子,怕县城人见不得,驴就没头没尾了。他就想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县城人。县城里的人有一种东西在脸上挂着,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不是优越,后来他知道了,是“势”。他想起来和同学在她家帮助做煤球,弄得一身臭汗,她并不厌他们,而是为他们凉上白开水。在乡下,他们农村的孩子哪里喝过凉了的白开水,口渴了拿马瓢从缸里舀了凉水,饮驴一样往脖子里灌。一听是凉了的白开水,乐得他们眉头高扬。他看到她的母亲不高兴了,周正白净的脸上看他们的时候蹙着眉,他们从她母亲面前走过去时,他看见她母亲的手不自觉地在鼻子前扇了一下,他的神经蹦了蹦,仿佛和院子里落下的泡桐树上紫红色的花赌气似的,孩子们全都停止了热闹,其实他未来的丈母娘并没有做什么,连细碎的话都没有说,脸上随着就挂出了笑,那笑在黄昏的亮影下有几分清丽和明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都不喝那凉了的白开水了。也是后来,他知道“势”其实是一种距离。那个夏天的黄昏,他不知道他在县城少了什么,但是,很明确地知道他不喜欢农村,不喜欢父亲常年不刷牙哧着黄锈的牙和裸露的牙床,不喜欢农村人的裹裆裤黄球鞋,甚至不喜欢母亲累得顾不上梳理的头发。县城,是他梦里生活的背景,他像破了茧的蛾子要飞向县城了。当他向妻子表示要娶她时,她没有激动,她母亲像历史老师上课一样讲了从前、现在,最最主要的是,她不能生孩子,也许一辈子,他得小心呵护她。他还记得当时的一个场景,停电了,县城里的油灯不像农村的,农村里的油灯用的是孩子们用过的墨水瓶,搓个捻子插进一截洋铁皮卷筒里,添进去煤油就成了。县城里的灯是有灯罩的,她母亲张开她红润的嘴唇往灯罩里哈气,然后撕碎一张书纸,用纤细的手把书纸揉软,伸进两根指头抹着那纸片,很缓慢地一层一层地转,她母亲不停地往灯罩里哈气,之后一遍一遍地擦。直到她伸进去的指头,仿佛透亮起来,她母亲才说,呵护她就应该像呵护这个易碎的玻璃罩子。然后,她母亲用少见的兰花指轻轻捏住灯罩,扣上油灯。屋子里突然一下亮堂了,他看到她的脸在灯光下有两朵红晕染了两腮,她母亲说,我的闺女和乡下的那些个没有教养的女人不一样,你要学会尊重她!

新婚之夜,她那没有丝毫肉感的身体对他来说,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丈母娘给他一盒避孕套,毫无廉耻地告诉他,记住,每一次,你都必须戴着它,必须坚持检查它的乳头处有没有破孔,说毕,居然伸出两根手指示范操作方法。这让他最早体验了县城给予他的文明。每一次,他都会想起在瓦窑沟翻过山梁的那个水库钓鱼,他总是用蚯蚓当钓饵,他把粗壮的肉红色的蚯蚓放在他的掌心拍晕,小心地穿到缝衣针烧弯做成的鱼钩上,轻轻放到水中打好的窝子里,便有鱼来咬钩,鱼咬钩实在是美妙,他知道鱼总也不会被钓上来。他也知道身下人是用了吃奶的劲想迎合他,那一种迎合在一长串的咳嗽中像凉了的白开水一样寡淡,他也只限于体味鱼咬钩的美妙。

吴玉亭举眼眯缝着看天空,天空没有云,云和太阳光搅和在一起了,这清明,印象中从来没有晴朗过,但他确实听到了过往的日子那跫跫的足音。他该给地下睡的人磕头了,泥土是他膝盖的蒲团,但他却跪不下去,他觉得目前他要做的动作不是跪下去磕头,而是很儒雅地三鞠躬,这样才能有别于他和周围人的物事,有别于一个领导干部在清明这一天的风景。

三鞠躬之后,他长叹了一声:

往事并不如烟啊!

身后被李喜平集中来的村民们,家家都有个难事儿,于是,就有人趁着这机会把想要求办的事说出来。

先是罗锅马必土的儿子马小沁,瓮着肩走到吴玉亭面前,小嗓发声说,叔,我爹炕上下不来,要我求你个事情,求你给我在县城找个临工,我爹说你当大官了,有人巴结你,要你可怜可怜我。

李喜平叫了一声,做啥劲呢,把腰杆放展些!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说话都没有半毫热气,能给你找个啥工作!退后边,清明上坟是私事,不谈工作。

马小沁急忙朝坟前走,谁也不知道他要做甚,却见他双膝跪下去磕了仨头,嘴里叫着,奶、婶,你们给叔说个好话,我给你们磕头了!

接着是跑运输的王海急忙走到吴玉亭面前说,大主任,说个帮忙的事,我的车在县城被交警扣了,官大面子大,求你了,也算咱是一个沟的人,这是我的情况,对于你来说,这是小事,我的车证件全有,就是少了一个尾灯,扣了我冤,烧香找到你这庙门了。

还没有等李喜平抬手指着走近的人喊话,瓦窑沟平良德老汉用烟袋锅子敲了他的手臂一下,他正想发作呢,只见老汉插过人缝挤上前说,侄子,我和你告个状,不怕难为你了我就说。

吴玉亭说,你说。

平良德就用烟袋锅子指着李喜平说,就告龟孙子他!

吴玉亭说,他咋的惹你了?你这气这般冲。

平良德老汉额高面长,悬胆鼻子,说话如和人吵架,处事挺横的,想骂哪个龟孙子就骂哪个龟孙子,他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吴玉亭说,剑里头哪一种剑最毒?是舌剑。都觉得非打架不可的事情,我认为舌头能摆平的才叫本事。你跟着县长,我找你就是要叫你来评理,我种的二亩地苗圃,都长到胳臂粗了,村上说修路要占地,把我的苗圃占了,砍了,说我的地是三类地,我明明是一类地,龟孙子李喜平选举时候说得好,说他当了村主任,这事不算事情,小事一桩。我选了龟孙子,龟孙子一当选了,老二不尿老大,说这是政策,我问你,当初光我家就给了他六票对钩,那是有交易的。现在我不同意,能不能按政策说我那六票不算数了?免了他的职务。

吴玉亭没有想到平良德老汉是来翻老账,这事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就拿眼睛瞟了一眼李喜平,李喜平也没有想到平良德会说这事,一早他打发人挨家挨户去煽动,去送纸火,说县政府办的吴玉亭主任回乡烧纸来了,大家也都去坟上给人家送个纸火,乡里乡亲的,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不要见官就看不起。李喜平知道现在的农民和以前不一样了,也不好管了,和你村干部没有啥牵扯,不给人家实惠,谁要按你的意思去办事?他没有想到平良德老汉在这坟头上说这事。

李喜平急忙走近和平良德说,老叔,你是想出难题不是?这事与吴主任有什么关系?当初选我你也是自愿的,说给你条件也是真心的,可结果你的地只能评估三类地,我给你争取了二类地,你的地要是一类地,你不种麦子了,要种树!

平良德说,龟孙子你这不是说屁话吗?大侄子,我要你说,我就看你这个官有多大分量!

吴玉亭方才还觉得瓦窑沟人给足自己面子了,现在就觉得这清明有点吵,只听见自己的弟弟吴玉贵扒开人群喊道:这是我吴家的坟地,我哥是回来上坟的,你们是存心不想让我地下的娘和嫂子安静是不是?谁要再拦我哥,我这个没文化人就一路打出去了!

吴玉贵说完话,点燃了手里的鞭炮,鞭炮在他的前方炸响,他拖着吴玉亭,吴玉亭踉跄地往前走,眼睛却看到了逐渐开阔的田野。

吴玉亭说,这样走了不好,你要叫瓦窑沟人笑话我,笑话我的能耐!

吴玉贵说,平良德那三亩苗圃地本来就不算地,屁类地也不是,尽是一些石头蛋蛋,能弄成二类地也算是李喜平的功劳,老鼠逮猫,他们是哪一出还不清楚?你不要因为提了个正科就以为自己是个官了,李喜平那才叫官,官不大,特懂行道。

吴玉亭觉得手机有短信响,急忙甩了弟弟拉着的手,翻过手机来看,是陈小苗的,上面显示了:下午到,晚场八点开。

这几个字像政府文件,没有一个字是跳动的,更没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动。吴玉亭想:陈小苗这个荡妇,看我见了怎么拿捏你!

傍晚的时候天上下了一场小雨,斜斜的雨丝打乱了人的头发,瓦窑沟村湿漉漉的,干河沟里的鹅卵石被雨水濡染得加重了颜色,一些鹅黄的茅草在雨丝中生姿,有几只鸟压低了翅膀飞行。吴玉亭的父亲已经来这里向公路望了有几次了,看着鸟飞行心里有几分不快,鸟低飞那是想拣拾雨头儿嘛,天公不作美,这个清明一点也不叫人省心。

吴玉亭上午上坟回来,眼皮子困得眼毛毛都支不住,倒头躺在炕上顾不上想事,一觉睡到天黑了也没有起床。院子里的大锅冒着热气,压好的面条一箅子一箅子放在屋子里等演出的人来了下锅。有雨,天黑得早。吴玉贵几次想叫醒哥哥问演出队为啥还不来,李喜平都不让叫,说要他多睡一会儿。吴玉贵满脸不高兴,觉得自己家的事被这一掺和了,弄得人心和这雨一样,黏糊糊的。

院子里的灯亮了,拉灯绳的人不是别人,是吴玉亭。这时候听到院门外吴丙国老汉一路小跑进来,喊着:快,下面了,演出队的大队人马来了。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热闹了,先是小孩子往院子里跑,接着是演出队的刹车声响,有人抬着箱子进来,说地上潮湿,叫人拿几捆干草来垫地,进进出出闹欢了。吴玉亭在爹的门口站着,什么表情也没有,嘴上叼着根烟,等他要见的、想见的人出现。

陈小苗大步跨进院子看到吴丙国老汉上前就握手,说,来迟了,没办法,吃公家饭就得听人家抓差。叔,你这身体看上去硬朗呢,有几年不见了,还是那样看见了叫人亲切。

看见吴玉贵她叫了一声:大兄弟,劳驾你帮忙要他们把场地铺开,看这雨怕是不停了,一些电源见不得潮地。

然后,她指挥下边人架线,往摊了干草的地上铺帆布,泥地上是不能翻跟头的。先演出的人开始吃饭,等大部分演员都吃完了,一切也都弄利落了,陈小苗才问吴玉贵,你哥呢?

吴玉贵告诉她,哥在爹的屋子里。

陈小苗拍着手上的泥往吴丙国老汉的屋子里走,抬脚进门的时候喊了一声:吴主任,你这接待我的态度可不好啊,准备酒了没有?我得喝两口才能唱响,你不陪我?

吴玉亭赶紧从床上起来假装刚睡醒似的说,看看,我昨晚喝多了,一天不清醒,县里的大红人,我敢不接待吗?!

陈小苗说,那就走啊,高升了,就着灌面的菜喝两口,我也好祝贺你一下,晚上还有好节目呢。

吴玉亭其实就等着陈小苗主动呢,下酒的菜他早安排人弄好了。

外面雨下着,依旧是细细的,打到人的脸上像雾一样轻,吴玉亭突然觉得自己很清爽,是酒醒后的清爽,还是雨天的清爽?好像什么也不是,是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的清爽。心不自觉地跳了几下,惶惑了一阵子,他跟着陈小苗走进弟弟的屋子里。菜饭都已经齐全地摆在了桌子上。弟媳妇看到陈小苗进来,一下不知道该叫什么,当初他们谈对象的时候来过瓦窑沟,她叫人家嫂子,现在叫什么?嘴张了半天合下来时叫了一句:陈团长,你胖了,富贵了,越发好看了。

吴玉亭前倾的胸往起抬了抬,抬胸的当口眼睛扫了一下陈小苗,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女人之间也应该有一种“势”在里面,他不是以前的吴玉亭了,他磨正了。但是,他确实看到这个女人发福了,圆润了,有了一点贵妃的味道。他的脑袋歪了一下游离开视线,给人的感觉是他并没有看她,她的圆润和贵妃的味道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一个领导干部在女人面前,看到的不应该是异性,她就是你的下级,用口气指挥她行动,和圆润和贵妃都不沾边。

陈小苗说,叫我陈团长我听了别扭呢,当初,差一点就做了你的嫂子,人这一生差一点的事情多了,要不是这年龄差一点啊,你哥哥就当正主任了。

这句话说得吴玉亭有些丈二和尚。什么意思?难道主任的位置又落空了?不可能,他回乡之前才被习县长叫去谈话,说这一回,你放心,正科是肯定了,也该上个台阶了。怎么说,走了一天就出事情了?

陈小苗发现吴玉亭一下定神了,想不出来是因为什么事,也不管愣在那里的他,顾自拿起倒好的酒喝了一口说,你哥要是觉得我这个嫂子合格,你就还叫我嫂子好了。

吴玉亭上前一把抓了陈小苗的手往暗处拉,这个动作让陈小苗一阵喜欢。

吴玉亭嘴角却有点颤抖地说,不可能,政府办主任谁来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你从哪里听到的?

陈小苗觉得吴玉亭永远是吴玉亭。

她嘴里嚼着一口菜说,给了你正科待遇,上面有政策,县里副科五十二岁就切,考虑到你的工作时间,县里决定给你正科待遇退下去,我也是下午才清楚,采风团有领导酒桌上说了,我替你高兴呢。你跟了我演出,工资待遇我给你正科的,你就帮着写作品,小品、相声、双簧、三句半,诗歌也行,今晚就有你一个节目,你看了一定会高兴。

吴玉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如果说时光倒流三十年,这是他的家庭梦想,时光像什么呢?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胸口如一口古井,空得他想哭。

陈小苗说,和你喝三杯,三杯之后吃面,吃了面演出开始。你在我这里干,永远不退休。陈小苗说完这句话还冲着他挤了一下眼睛,是一只眼睛挤,有挑逗的成分在里面。四十几岁的女人做这个,从想象的角度看有点过了,但是,实际上是很可爱的。

吴玉亭依旧装了看不见,这一回看不见是心里乱了,这乱和以往的乱不一样,这等于是政府炒了他的鱿鱼,他有点失了方寸,为了掩饰,只能喝酒。一杯酒下肚,他像被捅火棍捅了一下,火辣,这样反倒好一些,让他有几分清醒:他是男人,不能喜怒形于色,就算是巨大的悲痛,三十年了,他都压着,压到现在,压不住也得压!

吴丙国老汉忙着把两把太师椅搬出去,做这件事情他不要人帮忙。两把椅子一正一偏放到演出对面,怕雨淋,他在太师椅上顶了两把伞。两个牌位:老伴和儿媳妇。他把她们婆媳放到椅子上,这样的位置是任何人都不能坐过来的位置,他也不能。两张椅子,两把雨伞,两个牌位。她们的身后才是俗世的热闹,俗世的热闹好啊,吴丙国老汉想:俗世的热闹最好的好处是脸上的七窍都能动,有嘴能说话,有眼睛能看人,有鼻子能闻香臭,有耳朵能听人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人声好听。吴丙国老汉饭都不想吃,就想听身后瓦窑沟人的说话声,就想听演出队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灯光一下打亮了,院子里和白天一样亮,灯光把人脑袋推到院墙上,挤挤撞撞的,人世间的热闹就这般突出来了。

屋子里,被外面的热闹挑逗得心不在焉的弟媳妇,也不管屋子里的人,顾自站在门前一脸喜气,那喜气不是挂在脸上,是挂在嘴上,嘴张了老大,一口牙快要挂不住了,想往下掉。

屋子里的人喝酒没话,这中间团里有人进来请示开演,陈小苗嘴噘了一下,对着吴玉亭说,问老吴!

从吴主任到老吴,难道自己从此没有“主任”,就剩下“吴”姓了?还因年龄的拉长加了“老”字?吴玉亭咬着后牙根说,老吴要你们开始!

演出开始,一段八音会段子响起,之后该落座的人都落座了,人把院子挤满了,有人骑在墙头上,李喜平和王政林领着各自的孩子、媳妇也都坐下了,吴玉亭却没有出来,他觉得他的面子上挂不住,他和瓦窑沟人许诺了要当政府办主任,既然这主任当不成了,当不成主任好说,许诺下瓦窑沟建学校的事咋办?修路的事情、吃水的问题,扩建办公楼的事情,多了,他不能出来见他们,他的脸上挂不住,一个人的地位决定自己的价值,现在,他等于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了。

陈小苗陪着他说,你不想出去看看?你不想出去就听吧,有雨的日子听这个节目怀旧,“春天送你一首诗”的人还说,这个人的才华不得了。你吴玉亭要是认准自己写下去,就不是现在的吴玉亭了,你要听了这个节目能走出去就是大毛蛋了。

这是吴玉亭的小名,谁还记得它?吴玉亭苦着脸笑了笑,他觉得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不要看平时想的那些事,遇了事情就觉得自己要马上垮掉,想靠着什么东西支一下,现在,能支他的,就是眼前这个“贵妃”一样的人了。虽然,他一直在心里骂她,嘲笑她,甚至从心里看不起她,鄙视她是荡妇,其实,他是在乎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恨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冲着社会上那些权势去的,他突然想到,他在奋斗的三十年里,他所做的一切又是冲着什么去的?

一口酒闷下肚子,听得外面主持节目的人报:

今天,我们团能够有幸来到瓦窑沟,这也是政府办吴玉亭主任带给我们的福气,让我们有幸和瓦窑沟村的父老乡亲共度这清明,共度这思念的日子。天上的小雨用激动的热泪迎接我们,在座的瓦窑沟村民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

这时候,李喜平站起来喊,大家鼓掌!

瓦窑沟村民的掌声爆响了,年轻人的口哨也尖利地切割断雨丝越过院墙,把村里守院的狗叫愤怒了。

接着主持人又说,谢谢父老乡亲的掌声!接下来第一个节目是口技并配乐诗朗诵:《蛤蟆叫》,这个节目是我们政府办吴主任二十年前创作的,借此我们献给他地下有知的母亲和妻子,在此,我们也祝愿吴主任的父亲健康、幸福!同时祝愿瓦窑沟村民健康、幸福!

先是听见一个瞪着眼,鼓着皮囊的蛤蟆“咯咕咯咕”叫了两声,跟着有蛤蟆“叽咕叽咕”迎合了几声,一群蛤蟆便群起哄叫,一如人类的热闹,充盈了一条河沟。等蛤蟆叫声弱下来时,有男声开始朗诵:

蛤蟆叫

蛙声如潮带雨来

哪个敢说吵

蛤蟆叫

比风来得早

万里江山我做主

春来背着鸣囊叫

蛤蟆叫

清溪田野随意跳

爱欲满其身,擎着丰收叫

目盼东山月,耳闻溪水声

一如人类抛歌喉

满谷满沟倾心叫

蛤蟆叫

……

吴玉亭觉得,这是他写的吗?是他曾经有过的经历吗?这首小诗能够引领他的,不是天边地平线上的无限奇幻,是他所看到的对面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漫漶出的热爱。一条干河沟里,蛤蟆叫不在了,这个清明,假如他能走出去面对这些热闹,他以后的日子怕得回过头去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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