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清说着话,并用他好着的那只手,从他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袁心初的手上。
这封信带着血。
这是刚做新郎就又上了战场的牛少峰,亲亲爱爱的牛少峰写给袁心初的信哩。把信接到手里,袁心初没有立即打开看,她只把那封带血的信,在她激烈跳动的心口上捂了捂,就伴随着姜尚清进了荣军医院的手术室。他被流弹击伤的眼睛,还有被弹片切断的胳膊,都需要在医院重新清创,重新消毒,重新手术。
可以说,荣军医院尽可能完美地给姜尚清做了手术。
姜尚清现在远离抗日的前线,他被转移到大后方的西安,安安静静地养伤了。
而且,姜尚清还有袁心初的陪伴,她给他做他想吃的饭食,给他说他想听的话。
牛少峰托姜尚清捎给袁心初的信,袁心初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气氛里说给姜尚清听了。
袁心初说牛少峰在信里责怪自己没有把姜尚清照顾好,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牛少峰还在信里说,他还要转移出中条山去中原打鬼子,他不能陪在姜尚清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他就只能把姜尚清交给袁心初了。袁心初恰好在荣军医院里工作,她有责任,也有义务,一定会代他把姜尚清照顾好、安慰好。
姜尚清不等袁心初把牛少峰的信给他说完,就已感动地抢着说了。
姜尚清说:“牛老师还在战火纷飞的前线,他可是要关心好、照顾好他自己哩!”
姜尚清说:“我希望牛老师再来信。”
如姜尚清所期待的,牛少峰从抗战的前线上,又给西安捎回了几封信。从这些来信里,袁心初和姜尚清知道,牛少峰已经在战火中升任17师补充团的一名营长了。他们从中条山换防下来,就在中原地区,与侵华日军周旋了一年多,然后又转防湖北重镇武汉,来和凶残的日寇周旋了。
牛少峰捎给袁心初和姜尚清的信,自武汉来的是最后一封,从此杳无音信,直到抗战胜利,袁心初和姜尚清还在西安等着牛少峰回来。一直等着,等到全面内战,解放军打败了蒋家王朝,把蒋介石和国民党赶到了台湾岛,毛泽东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地向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不见牛少峰回西安来。
他在抗战中牺牲了吗?
他跟随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吗?
这是个问题呢,袁心初不敢想,姜尚清也不敢想,他俩不敢想牛少峰抗战牺牲,也不敢想牛少峰跑到台湾去。他们多方打听,还去了投诚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孔从洲的17师,也没有打听到牛少峰的消息。牛少峰像是石沉大海,从这个热火朝天的新中国消失了。
我是他的新娘啊!
找不到牛少峰人,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袁心初却没有失望,她坚持相信,她的新郎牛少峰,有一天定会出现在她面前,他们卿卿我我,他们恩恩爱爱……不仅是作为新娘的她,还有给她和牛少峰承办了婚礼的姜尚清也坚持认为,牛少峰不知哪一天,一定会回到袁心初的身边,他们卿卿我我,他们恩恩爱爱……袁心初和姜尚清,就这么一门心思地期待着。
期待着的他俩,身不由己地被裹进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各种运动和生活之中。解放初的时候,新生的人民政权,把袁心初和姜尚清,很自然地划入到国民党残余之中去了。姜尚清抗战参加的是国民党地方军,袁心初嫁的是国民党地方军的军官,他们必须接受教育和改造。不过还好,新生的中央政府,对中条山抗战的国民党地方军,有种超乎寻常的肯定,发出专门文件,对在中条山抗战中牺牲的勇士,以政府的名义,敲锣打鼓,送去“革命烈属”的红木牌子,挂在牺牲者的家门口。姜尚清是参加了中条山抗战的,他虽然没有牺牲,却也为抗战奉献了一颗眼珠子和一条胳膊,他自然也受到了人民政府的优待。可是袁心初呢?她在抗战时期,积极参加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新婚之时,送丈夫牛少峰上中条山,她自己则自愿参加西安荣军医院的工作,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全身心地救助从抗日前线转移来的伤病员,她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态度,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好评……可被她送上中条山的新郎牛少峰,怎么就没了音讯呢?因为此,袁心初未得到新政府的优待,新政府却也没有难为她,安排她为荣军医院改成的地方人民医院的职工,继续做她的护士工作。
然而好景不长,朝鲜战争的爆发,以及后来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叫嚣,让在人民医院当护士的袁心初,没法安静下来了。她被运动中的群众组织,一次次地揪出来审查,罪名越来越大。先只是批判她是国民党军官的阔太太,后来就成了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了。
袁心初有口莫辩,她的日子过得太艰难了。
姜尚清见不得袁心初的日子难过。作为一个抗日荣誉军人,解放初的时候,他有资格被安排工作,但他推辞了,说自己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膊,还能干什么呢?他只能是新政府的一个负担。他不想成为政府的负担,可是人民政府又岂能放弃他不管?还是按照他的能力,把他安排进后宰门小学做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员。可他干了不长时间,还是回到了凤栖镇,进到凤栖镇小学,做了一名小学教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