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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田河田的临阵逃跑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古城村和锣村的女人们拥向滩地以后,滩地上的打斗如煎滚的油锅里滴进了凉水,家伙碰家伙发出的钢铁声、小伙子们的狂叫声、中年人的喘息声、女人尖厉的呐喊声和空气中弥漫的紧张、狂暴搅混在一起,尤其是女人的撕扯将人的毫无廉耻赤裸祼地悬挂在道貌岸然的天空下——细嫩的脸被抓出几道印子不说,发髻被抓乱身上被抓烂不说,粗布裤子被撕烂后下体难堪地祼露了。那些中年女人专门挑年轻女人的裤裆撕扯——似乎把年轻女人的那个部位祼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才解恨。拿着一把谷杈乱抡的田河田穿过交织的棍棒挥舞的长矛铡刀,他看见,古城村的几个女人将一个女娃娃围在中间,在女娃娃的脸上抓,下身撕,那个女娃娃的求救声可怜而动人,有一个女人毫不留情地将棍棒挥向了女娃娃。田河田丢下和他打斗的一个小伙子冲进那几个女人之中,他只一扫,就觉得女娃娃似曾相识,不由分说,扯着女娃娃的胳膊就跑,两个人一口气跑进茂密的芦苇丛中去了,他们哪里顾及有人盯梢或窥视——对于身后的段五魁,田河田毫无警惕也没有察觉——即使他看见了也不会放弃搭救女娃娃的。蹲在芦苇丛中,两个人不停地喘了几口气,憋在胸中的不安和紧张都有些松弛了。不远处的打斗暂且被田河田忘却了,被田河田抛在了九天之外,似乎这个世界只是他和女娃娃两个人的世界。田河田越看越觉得女娃娃眼熟,开口问话。女娃娃告诉田河田,她叫罗铃,是锣村的族长罗天龙的女儿。田河田一听被他救出来的女娃娃是族长的女儿就有些后悔了——岂止是后悔,简直是有点后怕了。全村人都在半里开外的滩地上浴血搏斗,他却躲在芦苇丛中和锣村族长的女儿在一起。田河田只是一心想救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一瞬间做出的举动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害怕的还不是惩罚,而是他自己当时的处境——你怎么能躲起来?你当然明白,自己的这种轻率而胆大妄为的举动不只是和族规相悖,不只是和父亲的教诲背道而驰,也违背了你自己的意志——你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逃跑的,你只是把善意变成了善举。女娃娃给田河田说,她认识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她也说不清。田河田苦笑一声,没有说什么,他只是不忍心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受伤害,哪怕身上的什么地方擦破了皮,也会使他心疼的,只要女娃娃安然无恙,免受皮肉之苦或者说没有丢掉性命,他就安心了,这是他扯着罗铃逃跑的初衷。到了芦苇丛中,他无话和女娃娃可说,他细细一想,他的举动就是逃跑。你怎么会逃跑了呢?我的压压(娘娘),你咋做下了这事?短暂的寂静像一盆凉水盖头朝他泼来了,他仿佛听见自己的血流慢下来了,心跳慢下来了,他冷静下来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仅仅是怜香惜玉吗?尤其是“逃跑”两个字一旦闪上来,他就觉得无地自容。女娃娃可能出自感激和他找话说:

“你说你叫河田?”

“田河田。”

“比我大几岁?”

“十八了。”

“大我两岁。你爹是族长?”

“是。我回去给我爹说,叫他们不要打了,吓死人了。争那些地干啥呀?”女娃娃天真地说,“你也给你爹去说说吧。”

田河田根本没有那个胆量。一提到父亲,他就有几分畏怯了,父亲不只是一棵大树、一座大山、一种权威、一种声音、一种力量,父亲是写在纸上的岿然不动的规矩,这个规矩不容违背。父亲是供奉在古城人心中的“神”,也是古城人造的神——父亲无处不在。他已经预感到,他的逃跑不会有好结果的。等待,焦灼的等待漫长而苦闷。田河田没有心情和罗铃多说一句,他只是等待日落。时间仿佛结了冰的渭河:坚硬、冰冷。亮光透进芦苇地斜斜地射过来,田河田浑身燥热,神情不安。他双手抱住头,目光盯着潮湿的芦苇地,心乱如麻,不知所以。他抬头一看日头偏西了,天空由深红色变成淡红色,由淡红色变为淡灰色,直至灰暗一片,十分压抑。能听见青蛙在芦苇丛中放肆的叫声,能听见茂密的芦苇窃窃私语,能听见渭河的奔走和天地对他发出的警告。田河田支使罗铃离开他,他不愿意和罗铃在一块儿,他的一时感情用事,后果不堪设想。他一旦有点害怕,就对罗铃产生了几丝怨怼,如果不是这个女娃娃,你不会落到如此为难的境地——有家不敢回。他呵斥罗玲走,罗玲却不,罗玲要田河田送她到河对岸。田河田几乎带着哭腔说:“你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你已毁了我!还想要我咋样?”他拉着罗玲,把她拽出了芦苇地。站在芦苇地边的罗铃还是没有走,她眼巴巴地看着田河田消失在青青的芦苇中,罗铃的泪水潸然而下:“我不能走,我要等田河田出来。”一种孤单的气息凉飕飕地袭来了,罗铃被浸洇着黑夜的无依无靠的氛围挤压着——她感觉到,田河田和她一样孤单。她断然走进了芦苇地,她的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一根端直粗壮的芦苇,仿佛这株生命力旺盛的芦苇就是她的依靠。她站在不远处——田河田不知察觉到了没有——微弱的亮光中,田河田蜷缩在一起——不是罗铃看见的,而是她感觉到田河田——她的救命恩人、她终生难忘的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存在。田河田蹲在芦苇地里不觉伤心落泪。罗玲一走,芦苇地里空荡荡的,十分沉闷。连茂密的芦苇似乎也不怀好意,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了,使他喘不过气来。田河田思前想后,鸡叫三遍之后,鼓起勇气进了古城村。

田河田还没有说完,田方伯长叹一声,他没有再责备儿子。他走到儿子跟前去,借着月光,不认识似的把儿子端详了几眼,淡淡地说:“儿呀,你自己把自己卖了。”田河田垂下了头。田方伯走出了院门,敲响了挂在村口的那口老钟。黎明前的钟声像铁匠从炉子里夹出来的通红的还没有淬火的铁器一样耀眼。钟声毫不留情地大踏步地撞进古城人的梦境,他们被钟声唤醒了。

两袋烟的工夫,全村人集合在田家祠堂前。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齐云仙背着还在熟睡的河鼓,她的身影单薄而孱弱,从家到祠堂的那一段路她走得蹒跚。少气无力的月光石头似的不住地绊她的脚。祠堂前,人声嘈杂,灯笼火把如人的情绪一般晃晃悠悠的不稳定。田方伯和几个长辈早已站在土台子上了,他们的严肃冷漠的面孔如同黑色的墓碑,仿佛脸庞上布置的不是五官而是刨子刨过的枣木板。田方伯和几个老者在那里一站,他们无声地制造出来的肃穆而紧张的气氛使庄稼人忐忑不安。等庄稼人到齐之后,田方伯大喝一声:“河田,站出来!”田河田迈着瘦弱的步子到前边去了。

田方伯半眼也没看儿子,他喝道:“来人!把河田绑了!”四个小伙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将田河田五花大绑了。田方伯扫视了几眼台下的庄稼人说道:“河田昨日个从滩地上逃跑了,你们说咋办呀?”台下的庄稼人用眨动的目光,用不均匀的出气声,用沉默不语表露着惴惴不安,黎明前十分压抑的咄咄逼人的凉气从庄稼人的眼皮上流过去时发出了冷冰冰的声音,接下来,有了叽叽喳喳的议论。

“站出来说。”田方伯朝那几个人手一指说道,“有祖宗的家规在,你们怕啥?”

议论声刀截一般停下来了。祠堂前沉默如山。庄稼人当然明白祖宗的家规是什么。祖宗的家规铡刀一样悬在古城人的头顶,使他们不寒而栗。古城人不能不想起搁置在祠堂里以戒后人的那个铡掉人头的铡刀——铡墩上的血污至今还散发着骇人的气味。

这时候,田方伯叫人掂来了那把已有几十年没有动用过的铡刀。站在前排的田家人看着古老而威严的、虎视眈眈的铡刀,出气声变粗了,他们呼出的不是气息,是对田河田的担忧和内心的害怕。“乡亲们!”田方伯高叫一声,“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先祖先烈,养了这么一个胆小怕死的犬子,首先受惩罚的应该是我。”一句话未了,田方伯弯下腰从铡墩上卸下铡刀,一把大手抓住铡刀背将寒光闪闪的铡刀飞快地拎起来。几个女人尖叫了几声,她们以为要出人命了——她们闭上眼睛也能看见,田方伯抡起铡刀,随着呼的一声,田河田年轻的人头飞出去,慢慢地落了地,热血喷向天空,溅在了台下……齐云仙搂紧了河鼓,由于她用力太大,河鼓醒来了,他没有哭,睁大了眼睛,似乎用心灵记取这残酷的场景。田方伯果然将铡刀举起来了。台下的庄稼人屏住了呼吸,有人闭上了双眼,他们试图将那可怕的一幕关闭在眼帘以外,不让人头落地的血腥载入自己的记忆。田河田似乎并不害怕,他半眼也没有看父亲拎起的铡刀,只是呆呆地看着台下。有人高喊:“田老三!别那样绝情!”说时迟,那时快,田方伯的铡刀并未砍向田河田。他挥起了左臂,左手抡向铡刀,左手的小拇指头像吐唾沫似的在铡刀锋利的白刃上一碰,手指头在眨眼间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在了地上,带血的手指头在地上蹦了两蹦,停止不动了。

田方伯说道:“河田怎么办?大家说话呀!”田方伯试图自我惩罚,用一根断指撬开古城人的口,让庄稼人支持他按祖宗的家规处置田河田,这样,他在心理上行动上就有了依靠——田河田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固然,他是按家规行事,他的心毕竟是肉长的,不是铁打钢铸的。

齐云仙已是泣不成声了。她太了解田方伯的为人了,他把祖宗的规矩看得比命还重要,他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他把族长这个位置看得比命还重要——族长既是不可动摇的位子,也是无可制约的权力。他要得到什么,他要维护什么,古城人清楚,齐云仙更清楚。在她怀里的河鼓睁大了双眼,这个年幼的孩子将怀着悚然而惊愕的心情回忆这个紧张而恐怖的黎明(假如他有记忆能力的话),他刚步入人世间就受到了一次刺激,这个刺激来自古老的土地,来自他落生的古城,来自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来自作为族长的父亲。眼前逼人的短暂的寂静使他窒息,这是一个人的生命将被无情地处置的前一刻。沉重的黎明寂然无声,广袤的土地寂然无声。

田河田的脸色比月光更惨白,土台子下短暂的沉寂使他的思维亮如白昼,他明白了沉寂中预示的可怕的内容,他不再痴呆,不再平静,突然,他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父亲,哭叫道:“爹呀!你不能那样……你不能……我不想死,我要活,我不想死……不想……”田方伯这才看了一眼泪如雨下的儿子。他慢慢地垂下了头,一点一点向下垂。他的眉头紧锁着,黑黝黝的脸庞在急剧地变化,他的右手伸过去,抓住了后脑勺上剪毕辫子留下的齐刷刷的头发。他仿佛陷入一种险境,正在向无底的深渊一点一点地沉去,弥漫着的黑黢黢的黎明和四周强大的气息向他包抄而来,动摇着他的决绝:族长的威严、家族的规矩、祖宗的训示如冰雪似的正在一点一点地消融着。他听见咕咕哝哝、叽叽喳喳的声音——像糨糊一样含混不清,使他烦乱犹豫。他的一双脚挪了挪,似乎要从那种险境中自拔。他抬起了头,撞入他的眼帘的是黑黝黝的祠堂,威严的声音来自眼前的祠堂,也来自遥远的天际:按家规办!这四个字如铡刀一样锋利。短暂的犹豫一闪而过,他的目光不再恍惚,他觉得自己不再孤独,眼睛里装进去的是古城村的男女老少,是列祖列宗,是一大片土地。这块血染的土地使他清醒。他一脚将儿子踢翻在地,高声宣布:“按家规办!”

这时候,不知谁带了个头,台下的庄稼人一齐跪下了,庄稼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族长,就饶了河田这一回吧。”

田方伯走下了土台子,把跪在前边的一个老者扶了起来,然后泪流满面地说:“就是我饶了河田,家族家规也不能饶这个败类的。我还有啥脸面再做这个族长?老少爷们,大家就别再为难我田老三了。”

连田方伯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回过头的那一刻,段五魁走上了土台子,他抓起了田方伯放在土台子上的那把铡刀,飞快地抡起来,毫不犹豫地将铡刀刃对着自己的脖子,段五魁说:“三哥,你不饶小侄儿,我就替小侄儿一死。”段五魁毫无惧色,气势凛然,铡刀已经贴在了他的皮肉上。那凉飕飕的铁的味儿似乎灌进了田方伯的肺腑,田方伯真没有料到,段五魁会来这一手,他急忙上了土台子,他说:“五魁,你不要胡来。”段五魁说:“我只要你一句话,说!”段五魁将铡刀刃动了动,铡刀刃紧紧地贴在了脖颈上,只要他使劲一拉就会血流如注。台下的目光如同捆在一起的麦子,齐刷刷地伸向了段五魁。只见段五魁怒目圆睁,胆气如牛,刚正高大,咄咄逼人。段五魁的神情和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表明他的正直正义。田方伯虽然没有乱方寸,但他对段五魁的内心没有把握,不知道段五魁接下来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他只好说:“先把河田押到祠堂里去。”段五魁这才放下了铡刀。台下的庄稼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就像干馍馍泡进了开水之中——散伙了。古城人在下面纷纷议论:段五魁是一条很仁义的汉子。有段五魁在,河田死不了。

月亮淡了,灰蒙蒙的东方挤出了一点亮光,光线暗淡而迷惘。古城人拖着疲惫的步子、沉重的心情四散而去了。齐云仙抱着小河鼓木然地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在这个人世上,再温热的语言也熨不展她那打皱的心,她将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于丈夫——不,是族长的手中而无力援助,她算什么娘啊?她感到内疚、心痛。她十六岁就嫁到古城,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嫁给一个族长!她刚嫁到田家的时候,田家虽然是古城的大户人家,但田方伯的父亲并不是族长,古城的事情由田方伯的伯父说了算。伯父并没有将族长传给他的儿子。家族里的人推选办事公道干练,为人正直、诚实的田方伯为族长。从二十六岁起,田方伯就成为古城人所拥戴的族长了。女人明白,丈夫是代表家族行事,代表古城人行事,可儿子毕竟是亲骨肉,即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不是自己的儿子,她也不忍心让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丢了性命的。她的善良、同情、怜惜和疼爱不能解救儿子。丈夫的心里只有家规只有族长,没有儿子。田方伯站在土台子上的形象就是一尊神,她感到敬畏而怵然。她紧抱着儿子河鼓,仿佛河鼓就是她的拐杖,不拄着这根拐杖,她就会跌倒在地的。不远处,是无动于衷的祠堂,祠堂映下的影子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浓稠越来越沉重!那阴影仿佛堆砌着的冰冷而生硬的一条又一条的家族家规。她憎恨那些缺少人性的家族家规,它们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她憎恨族长——族长不只是一个位置一个荣誉,更是掌握古城的权力,这权力使丈夫、父亲变得像石头一样冷酷。假如丈夫只是丈夫,父亲只是父亲,他首先会为妻子、儿子着想的——放在谁身上都会这样的——人之常情啊!她固然离不开土地——她靠土地养活,可她憎恨土地——为了那些土地,搭上了一条又一条人命——庄稼人一辈子为土地拼命,最后,还是被土地放翻了,被土地掩埋了。有哪一个人把土地带进了坟墓里?土地成为庄稼人的累赘、成为庄稼人的灾难之后,土地不就成为杀人的刀子了吗?可是,丈夫绝不这样想。

女人抱上河鼓向祠堂跟前走去了,她的脚步如同褪了颜色的粗布。她抬起头来才看见,有一个人向她走来了,她的胸口起伏着,呼吸变深了。她老远就嗅见了一股血腥味儿,血腥味儿来自他流血的手指头。她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她艰难地挪到那个人跟前去,她一只手抱着河鼓,扑到了那个人的胸前,叫道:“不!你不能那样,那是你的儿子呀!”田方伯一堵墙似的站立着,眼泪无声地从他那粗糙的脸上滴落下来,他哭了,他哭得很伤心。男人的哭声有强烈的力度,男人的哭声固然不比女人伤感,但它具有很强的震撼力,直刺人的心肺,它的沉重会如巨石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田方伯的哭声就是这样有质感!夫妻两个相拥而泣。两个身体不同程度地颤抖着,齐云仙抖动着双肩抖动着全身的肉体,而田方伯似乎在抖动着心肺,抖动着骨头。田方伯止住了哭,抹了一把眼泪,他推开了齐云仙,说道:“老婆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古城人把我放在火上烤,你不要跟上添柴火了。”齐云仙啜泣着说:“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田方伯说:“没有了。除非我替他去死。”齐云仙哭叫道:“不!不能!你不能死!你死了就等于田家全死了。”田方伯说:“老婆子,你不知道,我比你更难吗?你就替我担待些。你不要糊涂了。”田方伯头也没回地走了。齐云仙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祠堂跟前,用双手在祠堂的黑漆门上拍打。两扇冷漠的门发出了空洞的声响。“我们为啥这么难?是谁叫我们活得这么难?”齐云仙跌坐在了祠堂前,“可恶的祠堂!”

段五魁既像一个欣赏水平很高的观众又像一个十分细心的侦探站在台下,默默地看着田方伯在台上表演。田家的老三心太狠了,比我还狠,对亲儿子也忍心下手?口口声声家族家规!家族家规是个啥?家规还不是由人定的?田方伯的铁面无情使段五魁既惊愕又害怕,他知道,这种心狠手辣的男人正是弄事的男人。他看过不少秦腔戏——李世民逼父、杀兄杀弟坐上了皇上;武则天为了当女皇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李隆基一天之内杀了两个儿子。历史上,弄出大事的人都是这么残酷无情的。无毒不丈夫。你杀了金大山两口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份家产。田方伯杀死儿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家族家规,其实,他是为了自己的威严,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族长的位子,为了把古城人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凡是肩膀上长头的人对田方伯的用心都能看清。从一到古城你就认定,田方伯是个人物,你真没有想到,田方伯做事会这么绝情。段五魁明白,田方伯还不是杀鸡给猴看?猴不看,他也没办法。站在黎明前的凉风中,你思考了好几遍才走上了土台子掂起了铡刀。你明白,当你把铡刀搁上自己肩头的那一刻,你的人格随之拔高了——你的善良、正直如启明星一样在黎明中发光。你明白,古城人认为你和田方伯有嫌隙有宿怨,他们估计你将会火上浇油,让田方伯杀掉自己的儿子。你的举动大大出乎古城人的意料,使古城人刮目相看。当然,你确实希望田方伯杀掉自己的儿子。可是,你不能当着古城的近千人去撺掇去借刀杀人,不是这样做太小人太卑鄙——你本来就是小人就卑鄙,而是这样做就把你的用心彻底暴露了。做大事的人,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往往在两条道上跑。刘邦和项羽划清了楚河汉界,嘴上说不打了,结果,刘邦养精蓄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败了项家军。田方伯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如果田方伯要做族长,执意要杀儿子,不用你火上浇油,田方伯也会动手的。你觉得,你出面劝阻田方伯是明智之举,你抓住了给古城人做一个仁者的样子的好机会。你把铡刀一举,在古城人的面前举起了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就在那一刻,一个仁义、宽厚、刚直的形象在古城人心中萌生了——只有我段五魁敢这样。

回到家,金秀珠就抱怨:“你看你,逞啥能呢?人家田家那么多人,也没有人举起铡刀来,就你知道救人?”段五魁说:“女人家,你懂个啥?我不是救田方伯的儿子,我是在救自己。”金秀珠嘴一撇,眼睛一睇:“救自己?”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呀你,比田方伯还毒!”段五魁说:“我是段五魁,不是田方伯。古城村迟早会姓段的。”对于段五魁的为人,金秀珠最清楚了。终于有一天,她从段五魁的嘴里套出来她的父母被烧死的真相之后,惊呆了,段五魁太有心计了,太毒太狠了。她真想把段五魁杀了。可是段五魁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她诉说他对她的真情,追悔了他的内疚、不安和罪孽,她心一软,就原谅了段五魁——女人相信的就是言语。金秀珠既被语言欺骗又用语言骗人——人是很难摆脱语言的奴役。

吃毕早饭,段五魁有意无意地挨家走动,有意无意地给古城人说他看见田河田逃跑的事,他添油加醋,把田河田描绘成了一个要命不要脸的好色之徒——全村人都在河滩地上和锣村人打斗,田河田却在芦苇地里和一个女娃娃寻欢作乐。当他到了黄福顺家里,给黄福顺叙说时,黄福顺说:“你看见了,为啥不把娃叫回来?”段五魁说:“那种事,我能叫吗?咱是长辈,能管娃们那种事吗?”黄福顺说:“既然河田是个瞎□娃娃,你还给田方伯求啥情?叫田方伯一铡刀铡死算了。”段五魁说:“我可没有说河田是瞎□。男人嘛,就是要为女人拼命。娃都十八了,和女娃耍一耍,没有啥大不了的事。古城的小伙子,谁还敢像河田那样耍罗天龙的女儿?只有河田敢。这样的小伙子,有啥罪过?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经耍过几个女娃娃了。”段五魁说着说着,就守不住自己的嘴了。段五魁这句话不是吹牛。他从商州逃出来,在逃难的路上把一个要饭吃的女人压倒在了土窑里。在鹦鸽街,他一旦逮住机会,不论是中年女人还是黄花闺女,他能收拾就收拾——他和金秀珠成亲前,睡过的女人确实有几个了。

就这样,段五魁在明处替河田求情,暗地里又说他的坏话——削减古城村人对田河田的原谅和同情。凡是能看破端倪的人都知道段五魁的用心何在。

罗天龙的女儿罗铃回到村子里的时候,罗天龙派了几个人正在分头去找她。罗铃一进门,罗天龙霎时黑下了那张由于操劳、格斗而疲倦和憔悴的脸,他的目光直逼着女儿,眼珠子死死地将她向墙跟前按。罗铃并不示弱,她没有躲避父亲那很凶的目光,只多半天时间,罗铃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那么柔弱了,连鼻孔里和嘴里哈出的气息都有一股理直气壮的味道,她将河田救她的经过给父亲叙说了一遍。

“那个叫河田的小伙子为啥要救你?”

“不知道。”

“不知道?”罗天龙说,“田方伯的儿子不会无缘无故地救你的,他不知道你爹是锣村的族长?”

“我给他说了以后他才知道了。”

“多半个晚上,你们就一直蹲在芦苇地里?”

“不是蹲着。”罗铃天真地说,“我们扒了些芦苇,还躺了一会儿呢。”

“你们?”罗天龙一听,躁了,“你们原来……”他眼皮一翻,伸出巴掌要抽罗铃,手还没有完全伸过去,又收回来了。女儿用那双清澄无邪的目光看着他,女儿的率真,女儿那可怜柔弱的样子使他动了心,他痛心地说:“你真不嫌丢人!”

对河田的相救,罗天龙百思不解,族长的儿子竟然放弃对土地的争夺,为了一个女娃娃免受凌辱和刀枪之伤扯着她逃跑了?这从理上讲不通。罗天龙的怀疑不无道理。两个村渭河争滩从来是互不相让、血淋淋的,每一个人都像斗红了眼的公鸡一样。田河田在激战之中去救罗铃不仅有悖常理,蹊跷中不是有隐秘就是有阴谋。两个青年男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罗天龙不能不去探究,即使他不追问,并不等于锣村人都不去追问,他是族长,这号事,他必须管。女儿毕竟是大姑娘了,他不能直接去追问,他把罗铃交给了家族里的两个中年女人,由他们去审问罗铃。花莲儿不叫他再追问这件事,花莲儿说:“家丑不可外扬,即使罗铃一时做错了事,也要遮掩过去的,让族中人知道了,女儿咋做人哩?”罗天龙说:“你胡说,事情必须弄个清清楚楚,她做错了就从错处来,她做的事,她就要背上。我是族长,你们没有脸面,我有!”罗天龙竟然开口大骂,“狗东西!你咋这么混账?这就是你做娘的教养出来的女儿?”花莲儿知道罗天龙是一个非常较真的人。可是,他为人处世从来是和颜悦色、心平气和、真心诚意、不动肝火。她一看罗天龙发了脾气,就不敢再吭声了。

两个罗家的女人抱着从罗铃那里非要得到什么的阴暗用心将罗铃叫到一间光线幽暗的房间,轮番审问她:

“你们在芦苇地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啥事都没干?”

“没有呀!”罗铃说,“只说了话。”

“说啥话?”

“都是闲淡话。”

“你说说,你坐在哪达,田方伯的儿子坐在哪达?”

“他就在我的对面。”

“他对你动手来没有?”

“没有。”

“有人看见,你俩在一起……”那个年纪在四十左右的瘦女人做了一个寡廉鲜耻的猥亵的动作。她守了十多年的寡,面容冰冷而阴沉,两个纽扣似的眼睛射出的光表明她的心理很不正常了——长年得不到男人的抚慰而憎恨能够享受男欢女爱的人们,心里酸溜溜的味道往往从眼睛里、从脸庞上、从身体上的所有部位向外流溢。

“谁?谁看见来?”罗铃的脸憋得通红。

“你不用再问了,你要说实话。”

“他……”

罗铃垂下了眼,她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躲避着两个女人不怀好意的、带着非要窥视到她的隐私的目光。

“他把你咋样了?”

“他要亲我,我没叫他亲。”

“到底亲了没有?”

“他……他、他亲了我一口,是我愿意的。”

“这就对了嘛!”瘦女人笑了笑,脸上的瘦皮还没有来得及扯动一下,就说,“还干啥来?”

“再没有干啥。”

“嘴都亲了,还说没干?”

“不!没有!”

“干了就干了,哪里有干柴见火不着的?你说出来就没事了。”

“不!没有就没有!”

罗铃摇着头连叫两声。她羞红了脸,转过头去,面对着屋外发暗的天空。仲秋沉重而潮湿的夜晚像两个婶婶的坏心事一样压在罗铃的心上,只有一颗星星在薄云中游荡。已谙男女之事的罗铃明白了两个婶婶想从她的口中得到什么,这使她愤懑而羞赧:你们怎么能这样问我?这简直等于给我脸上抹黑,把我看作践女人了,我确实没有胡来,况且,河田不是那样的男人,假如河田是那样的男人,在空荡荡的芦苇地里强暴我,我将毫无办法。在我的心目中,河田像蓝天一样清澈,是一个正人君子。婶婶的盘问持续了半天,问话越来越粗野、越卑鄙、越缺少长辈的味儿。罗铃看得出,她不承认点什么,两个婶婶是不会对她善罢甘休的。

这两个女人一看,她们巧舌如簧也罢,粗言浪语也罢,还是撬不开罗铃的口。她们从罗铃嘴里套话,不只是为了给罗天龙有个交代,她们需要用罗铃和田河田的颠鸾倒凤来填充自己空虚而阴暗的心境,她们希望窥探到罗铃和田河田交欢的细节,她们希望享受给罗铃抹黑的快感。

接下来,她们不再问罗铃了,两个女人嘀咕了几声,达成了共识。她们相互一摆眼便动手了,她们将罗铃按倒在炕上抹下了裤子,妄图在罗铃身上找到失身的蛛丝马迹。即使罗铃失了身,能从身体上看出什么来吗?荒唐!这举动野蛮而荒唐。罗铃做出一副誓死捍卫自己的样子来坚持不让婶婶动她,她死死地按住裤腰带,恳求、哀叫。这两个女人露出了一脸凶相,她们把罗铃像拎麦捆似的拎起来撂在了炕上一剪刀剪断了罗铃的裤带。罗铃不再喊叫也不再恳求了,她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眼泪向心里流。她的两只手撂在了身子两边,闭上了双眼。两个妇人像剥玉米皮似的剥下了她的裤子。她的美丽动人裸露在两个干瘪丑陋的女人面前反衬得她们如残秋的枯枝败叶毫无颜色,不知羞耻的两个女人在罗铃鲜嫩白皙的身体上用粗糙的手摸、用蒜头鼻子嗅、用贼眉鼠眼挖……尽管这两个女人的心机费尽,可结果依然是徒劳的,她们没有证据说罗铃不清白,这两个女人只能给罗天龙说出她们的疑虑,因此,他们的言辞是含混的、不确定的。罗天龙只关心两件事:一件事是得来的土地,一件事是女儿是否守身如玉。假如有了土地,而女儿已经失身了,他将陷入无法言说的悲哀之中。在他看来,失节的女人和死去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女人和土地,土地和女人,这是男人活着的理由。他无法相信女儿的清白是因为这件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是因为孤男寡女在芦苇地里待了半个下午半个晚上——打击他的就是时间!这么长的时间,两个人待在密不透风的芦苇地里,难免……可是,他不得不相信她的女儿,罗家的女人是应该有教养的有礼数的,罗家的女人是受过家族的熏陶和父母的言传身教的,罗家的女人应该是懂规矩的,罗家的女人和罗家的男人一样,把声誉看得像命一样重。罗天龙在两难之中折磨自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呢?罗铃万一失了身丢了人,他还能当这个族长吗?因此,他必须弄清楚。他没有料到,罗铃的两个婶婶会羞辱他的女儿。

两个女人含混地说了一遍她们拷问罗铃的经过,含混地表明了自己的疑虑之后,罗天龙给两个女人吩咐:罗铃躲进芦苇地里的事一定要守口如瓶,绝不能走漏女儿和田河田在一起的风声。两个女人领会了罗天龙的意思,她们给罗天龙承诺:如果有是非,她们就割下自己的舌头。

罗天龙最终叫自己相信:女儿是清白的。罗铃就像罗家的每一寸土地一样没有污渍——不是强取豪夺来的,而是罗家人吃力流汗挣来的。

锣村人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罗天龙的耳朵里,锣村人只有一个疑问:田河田为什么要救罗铃?田河田和罗铃非亲非故,而且,两个村里的人都是仇人,他救罗铃,毫无道理。树上无风枝不摇,馍馍不熟气不圆。说不定,他们早有勾搭,锣村的一些人不能不这么想。罗天龙估摸,这是那两个女人传出去的话,但他不能再责问那两个女人了。

罗天龙想来想去,他的巴掌再大,也捂不住众人的口。子不教,父之过。他有过错,女儿也有过错。他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女儿的,他必须教训她一次,无论怎么说,她没有拒绝田河田的拉扯,她没有在抢滩中坚持到底。

罗天龙对女儿的惩罚很简单:他命令女儿在太阳下站一整天,说穿了,就是画地为牢,叫女儿蹲一天监。罗天龙只是想叫女儿吃点苦头,记住这个教训。

晌午的太阳并不是很大,可是,没有风,热气像衣服一样给罗铃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花莲儿几次想给女儿端些水喝,她端着水碗走下房檐台阶的时候,那水碗中仿佛映现着罗天龙那张肃穆的脸。罗天龙的固执她是知道的,罗天龙说出口的,绝不能更改,假如她违背了罗天龙的意志,她和女儿一起要受惩罚。再说,她那么做,会使看护罗铃的厨娘十分为难的,她不能把难题给下人。花莲儿想了想,踅回去,回到房中。花莲儿在房子里坐不住,躺不住,在脚地来回走动。她第二次走出房间,和女儿一起站在了太阳底下。厨娘要搀着她回房间,她不去。罗铃也推着花莲儿的腰身,叫花莲儿走。花莲儿说:“我不能叫女儿一个人受罪,我不忍心。”厨娘一看,劝不走花莲儿,就跪倒在跟前了,厨娘说:“你这样做,掌柜的知道了,我没有好果子吃。你就饶了我吧。”厨娘说着说着,哭了。花莲儿一看厨娘那可怜的样子,自己也流泪了。她说:“我走,我走,你起来。”厨娘说:“你不回房子,我不起来。”花莲儿只好再次回到了房间里。

一整天,罗铃没吃没喝。她大汗淋漓,脸色发黄,不停地干呕却吐不出什么来。她的眼前不时地发黑。太阳还没有落山,她就晕倒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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