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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田河鼓是在睡梦中被娘喊醒的。睡眼惺忪的河鼓起来后穿好衣服,由娘拉着,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院。

母子俩从街道上的房屋遮出来的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走出来,走上了河堤。黎明正在远处鼓噪。农历八月的亮光中含有黏稠的潮湿,连天穹上的星辰仿佛都在渭河中眨眼。河堤上,向河神和土地爷上香祈祷的仪式开始了。这是一个在族长主持下的极其庄严的仪式,跪倒在堤岸上的古城村人神情专注而虔诚。

族长田方伯和三个皓首白须的老者直直地站立在一个铁铸的圆形香炉周围,香炉内挺着擀面杖那么粗的蜡烛,田方伯将火光闪闪的蜡烛拔出来,分别拿在两只手中。三个老者在蜡烛上点着了三把香,他们把香插入香炉之后,田方伯便和这三个老者一起跪倒在香炉前叩头。在他们身后跪倒的男女老幼跟着他们的节奏也开始叩头了。三叩头之后,由田方伯祈祷,他尽量地将身体拉直,让他的诚心诚意和对神灵相助的渴望从身体的每个部位溢散出来,不仅仅是表现在祈祷的言辞上。他的嗓音宽厚,铿锵有力,带着能够自恃的极其饱满的激情,他祈求河神和土地爷荫庇古城村的子民们,让他们夺得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他的身体仿佛溢散出了比祈祷本身更具魅力的东西——似乎他本人随身携带着无比强大的神力,他感觉自己有能力带领古城村人将锣村人赶走而赢得土地——为土地而奋争,是庄稼人的荣耀。身后的近千双目光好像一支合唱队,向他吟唱着服从和尊敬。在古城村,虽然田姓是大户,但古城村依然有段姓、黄姓和其他姓氏的庄稼人,无论姓什么的庄稼人都尊他为族长,尊他为古城村人的官人,这使他感到责任重大。在古城村,他之所以享有很高的声誉,是因为他虽然强势,但不恃强欺弱;他刚直不阿,说一不二;他为人处世从不违背规矩,谁违反了规矩,他都不答应,村子里不论谁家有矛盾有纠葛他都能摆平。他用他的为人、品行在古城村树起了一面旗帜。他用人格赢得了权力。他用权力塑造了威严。

在抢滩的前两天,田方伯去太白山下的太白庙里抽了一签,抽到的是第三十二卦,大吉。卦辞告诉他,万事大吉。这就预示,抢滩必定成功。可是,其中有一句:“谨防小人起无端。”田方伯揣摸了半天,思量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这个小人是谁,他告诫自己:只要从善如流,何惧小人?我倒要看看小人是如何作乱的?

黎明的氤氲之气牢牢地镶嵌在天地之间,渭河两岸朦朦胧胧的一片,如同吃在嘴里的还没有熟透的甜瓜,给这个抢滩前举行的肃穆的仪式增添了浓厚的神秘色彩。

田方伯刚刚祈祷完毕,还没有等他吩咐点炮,渭河北岸的鞭炮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锣村人用鞭炮声表示他们的祈祷仪式进入了尾声。田方伯从容不迫地高喊一声:“点炮!”几个年轻人用香头点着了挂在靠近河边的老柳树上的鞭炮,鞭炮声热烈而暴躁。不知疲倦的炮纸飞出去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浑黄的渭河中,热切地追逐着点点浪花,红色的炮纸如同斑斑血迹随波逐流。接着,几十面大鼓一齐响动了。古城村人的助威以鼓为主,以钹和锣为辅,而锣村人的助威以锣为主,以鼓和钹为辅。汉末时,古城原名为鼓城,董卓在未建眉坞城池之前,就在渭河南岸建了鼓城,当时的鼓城的城墙上挂了好多面鼓,每逢打了胜仗或逢年过节,鼓城人便擂鼓庆贺,鼓声使十里以外的屋瓦为之震动。几次渭河发水,使鼓城泡在汪洋之中,鼓城向南迁移了几次,依旧没有摆脱水害,董卓只好在渭河北岸新建了城池,后世人将南迁的鼓城叫为古城了。古城没有了城,可那鼓声一代一代没有断过。渭河南岸的鼓声如响雷霹雳,似白雪耀眼,像乱箭一样朝四面八方射去了。田河鼓和几个十岁上下的娃娃围着一面大鼓敲打。和那面鼓相比,娃娃们小得可怜。田河鼓那双胖胖的小手攥着鼓槌,仿佛用一双筷子向嘴里刨米饭似的打鼓,他神情专注地盯着鼓面,动作机械得可爱。从孩子五岁起,古城村人就开始教娃娃打鼓了,他们对鼓点的熟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随着血液而流动,一代传一代,未曾中断。古城以鼓声而在眉坞县闻名。

鼓声停下来了。黎明前短暂的沉寂把临战前的气氛绷紧了。田方伯在河堤上走动着,他面对渭河,竖起耳朵,倾听着渭河北岸的动静。他回过头来一看,有一个黑影正在向堤岸上挪动,他大喊一声:“谁?”那个黑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幽灵似的,一步一步向田方伯站着的地方走来了,田方伯握紧了手中的谷杈,还没等他再次喊出口,对方的声音浮上了河堤:“是我。段五魁。”

在熹微的晨光中,田方伯看不清段五魁的面部表情,更看不清他的内心。段五魁拄着一根木棍,站在田方伯跟前。“你怎么来了?”田方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几眼段五魁。段五魁说:“在炕上躺不住啊!我打不成,和老汉娃娃们在一起,给大家鼓鼓劲。”一觉睡醒,段五魁想透了:他不去白不去,只要他去,哪怕躺在河堤上,只要滩地到手,少不了他一份。就是锣村人得了势打过来,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他知道,锣村人心中的敌人是田家人,是田方伯。田方伯嘴上说:“来了也好。”心里想,这个段五魁,真是琢磨不透。他不是说拉肚子起不来吗?他不是在装病吗?咋又来了?段五魁说:“我听田兄吩咐。”田方伯说:“你留在河堤上。”段五魁朝人群走去。田方伯看着他的背身:姓段的心思难猜,咱就不猜了,反正,多一个人比少一个人强。田方伯总是把人向好处想。

不只是段五魁的心思难猜,田方伯和古城村人一样,对段五魁知道得太少了。他毕竟是从鹦鸽街迁来的,他年轻时都干了些什么,田方伯并不知晓。

段五魁一路要饭吃,从商州逃到眉坞县的鹦鸽街的时候已是隆冬时节。一天清早,在鹦鸽街做皮货生意的金大山打开店门一看,台阶下的雪地里长长地卧着一只狼,狼用绿莹莹的眼光盯着他。他吓得一怔,再看时,不是狼,是人,是一个衣服褴褛的年轻人,他连喊两声,年轻人不吭声。金大山走到跟前去俯下身一只手搭在了年轻人的鼻子跟前,微弱的气息表示,躺在雪地里的年轻人是个活物。因为是小本生意,金大山手下没有伙计,他将隔壁粮栈的两个伙计喊来将这个冻僵的年轻人抬进了他的店铺。这个年轻人就是段五魁。

善良的金大山将奄奄一息的段五魁救活了。金大山两口和十五岁的独生女金秀珠像服侍亲人一样把段五魁服侍了两个多月,段五魁像苏醒的大地一样复原了身体。段五魁感激得涕泪俱下,他一声一声喊金大山两口为干爹干娘。段五魁告诉金大山,他的老家在商州的商南县。金大山两口要送段五魁回商州老家,段五魁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老家去,他发誓要给金大山两口做干儿子,养老送终。金大山从段五魁口中得知的段五魁的个人信息是:段五魁五岁那年,父亲清早出去打柴没有再回来,村里人寻找到崖下只发现了一双鞋和一把砍柴的斧子。村里人估计段五魁的父亲被狼吃掉了——狼群大白天进村来吃人是司空见惯的事。二十二三岁的母亲还没有守够百日的寡就被土匪抢走了。成为孤儿的段五魁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由于从小就流浪,他既有强悍的凶劲,又常常做出一副邪恶而蛮横的样子来。有时候,他孤苦伶仃,像狂风中的一棵小树那样凄楚,令人同情;有时候,他双眼一睁,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使人憎恶。段五魁给鹦鸽街的人说,他十六岁那年,段家的长辈非要撺掇他去打劫县里的盐业局。段五魁不想造反,只想混个饱肚子,他明白,这件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段五魁不愿意跟着去闹事就从商州出逃了。段五魁说,他连一只鸡也不敢杀,还敢去杀人吗?造反是要杀人的,如果他不去造反,村里人就要杀了他。段五魁的身世像故事一样跌宕起伏,像土地一样真实可信。金大山不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在他看来,段五魁还是在苦难中泡大的,日后必有作为。于是,就收留了段五魁做伙计。

果然,段五魁不只是腿勤脚勤,而且十分聪明,很快地学会了算盘,学会了记账,学会了识别皮货,学会了做买卖。金大山的生意很单纯——把山民们的兔皮、狗皮、狐狸皮、牛羊皮、狼皮等皮货收购到手,然后,再卖给山外的商人。自从金大山的铺子——金顺堂开张以来,金大山一直是坐等生意——如果有山民们把皮货送上门,他就收购;如果没有人送货,他就不收购。段五魁的点子比金大山多,他到了金顺堂以后,不再坐等生意,吆着骡子进山上门收购,进山收购来的皮张比在门店收购的便宜了四成。这还不说,段五魁进山的时候用骡子驮上食盐、针线等日常用品,并且以货易货,从中又赚了两成。一年下来,金大山的收入比原来翻了几番。就在金大山生意很红火的时候,段五魁提出来,他不干了,要回商州老家。这一下子,金大山慌神了,他满以为段五魁真的要离开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可以说,段五魁已经成为他依靠的不可离身的拐杖了——不只是生意上的,还是他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拐杖。他的生意要靠段五魁打点,他的为人处世要段五魁指点——似乎他从一个导演变成演员之后不会演戏了,每一个动作都要段五魁做出样子来,他照着学。金大山说:“你嫌我给你的工钱太少?”段五魁说:“不是。”金大山说:“你嫌我待你太薄?”段五魁说:“不是,不是。干爹比亲爹还好。”金大山说:“那你为啥要走?”段五魁说:“我明年就满二十了,我也该成家了。干爹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再叫干爹为我娶媳妇破费操心。我回老家去,娶一个媳妇,好好活人过日子。”金大山一听,扑哧笑了:“这娃,做生意这么精,为人处世咋缺了个心眼?我家秀珠都十七了,为啥没人来下聘书?是她嫁不出去?你真的看不清?”段五魁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一听,急忙跪下来给金大山叩头。

段五魁养好身体以后,心思就黏在金秀珠身上了,金秀珠的漂亮使段五魁心馋眼馋——他的手不敢再馋了。正因为他的手馋——敢下手——才流落到了关中西府的秦岭浅山。那是在商州,秋天里的一个晌午,段五魁在坡地里给财东家放牛,他抬眼一看,邻村一个女娃娃提着一个竹笼拿一把镰刀上了坡,十四五岁的女娃娃高高的个头粉嘟嘟的脸,上坡时,撅起来的、小小的屁股特别惹眼。段五魁拿着鞭子蹭到女娃娃跟前去,涎着脸说:“姐姐,和我玩一玩。”山里的女娃娃出粗口:“滚一边去!谁和你玩?你和猪玩去。”段五魁说:“你就是猪。”他扔掉鞭子,扑向了女娃娃,三两把抹下了女娃娃单薄的宽口裤子。段五魁竟然得手了,而女娃娃竟然没有哭没有喊。当段五魁一窍不通地在女娃娃那里胡乱戳时,女娃娃竟然主动地分开了双腿。事毕,女娃娃爬起来,勒好裤子,依旧去割草。段五魁忐忑不安地吆着牛回到了家。身体上的快感很快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惶惶不安,神情紧张。傍晚到天黑尽那一段时光仿佛拉长了——比他憋在心中的对女人的渴望还要长久。他竖起耳朵捕捉动静,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声跳;他坐卧不宁,等一会儿去撒一泡尿,刚系上裤子又想去撒尿——其实,尿不下来一滴尿。他恍然看见有人来捉拿他,他甚至想到了逃走。吃毕晚饭那一段时光仿佛长长地卧在山坡上的老牛一动也不动,他提着一颗心,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随着天亮,他的心也亮了,他以为没有什么事了,暗暗地庆幸自己轻而易举地对一个女娃娃的得手,甚至细细地、喜滋滋地回味了一遍他和女娃娃交欢的细枝末节,独自享受着快活过的余韵。第二天晌午,他放心地去放牛。牛进了草坡没多一会儿,段五魁老远看见,七八个庄稼人提着?头拿着镰刀朝他奔来了,他看到了凶巴巴的身影,感觉到了凶巴巴的气息。当他意识到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不管不顾四头牛,撒腿就跑,从坡地里跑到了出山的路上。从秋天跑到了冬天,从商州跑到了眉坞县——他的这段经历灌进金大山耳膜的时候就变成了逃难的艰辛和段五魁的不幸——金大山只知他逃难,不知他逃难的真实原因。他的逃难并非长辈们逼他去打劫县盐业局。事实上,段五魁村子里的人打劫过县盐业局,那是他的父辈那一代的事,他的一个大伯就曾因为打劫县盐业局而被县衙抓去杀了头。段五魁说谎话比说真话还流畅还诚恳。

尽管,段五魁对金秀珠垂涎欲滴,可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了自己,没有轻易动手。晚上,他独自躺在土炕上,眼巴巴地盯住屋顶。他一闭上眼,金秀珠就在他眼前头晃动——圆圆的脸、圆圆的屁股,还有那圆圆的小奶头——他的那个玩意儿把被子顶得老高,下身比心里更难受——他再一次回味着和女娃娃在坡地里的交欢时无法诉说的滋味。他下了炕,点着了菜油灯,他举起自己的那个玩意儿放在灯火上烤——他一声痛叫,跌倒在地——他宁肯自己的皮肉受苦,也要清醒。他用自虐告诫自己:如果他一时冲动,也许可以在金秀珠身上得手,其后果,将是又一次出逃。他想清楚了,他要长久地得到金秀珠,他要名正言顺地得到金秀珠,就要一天一天地熬,熬到金大山给他们圆房。为讨金秀珠的欢心,他一旦有机会到眉坞县城里或者齐家寨去,总是要给金秀珠买些什么——一件绸衫子,一对银镯子,一块小手帕。他已看得出,金秀珠是很喜欢他的——金秀珠看他的眼神不对——她不只投出勾人的一瞥,她看他的时候,黑溜溜的眸子静静的,一动不动,好像要用眼睛把他圈住、圈死,而且,眼眶里汪满了水。毕竟在一块儿相处了三年多,金秀珠确实很喜欢段五魁的,在金秀珠看来,段五魁长相英俊,能说会道,办事干脆利索,在鹦鸽街有人缘,又体面,为人没有挑剔之处,鹦鸽街上的小伙子无人和段五魁相比。段五魁很会讨金秀珠欢心,而金秀珠既希望段五魁对她动手——回答她的爱,又希望段五魁不要造次——赢得父母的心。对于金秀珠,段五魁是蛮有把握的——他无论把金秀珠压倒在什么地方,都不比压倒在草丛中的山里女娃娃,金秀珠会给他宽衣解带、百依百顺的。这样一来,肯定会惹恼金大山两口的。他想,他不仅要的是金秀珠,他还要金大山的金顺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忍——从十六岁忍到了十九岁,金大山终于给他亮了底——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得到金大山的爱女和金大山的生意,而且是名正言顺地得到的。正因为段五魁对金秀珠没有动手,金大山两口对段五魁看得更高了,金秀珠也觉得段五魁是正人君子。当身穿黑马褂黑袍子头戴黑帽子的段五魁站在金秀珠的跟前的时候,金秀珠就有了把自己交给这个一身乌黑的男人的欲望。然而,越是这个时候,段五魁越是平静,越是规矩。

段五魁等了一年。在这一年,他不只是做生意更勤快用心,即使他有机会能得手——金大山两口去眉坞县县城,他和金秀珠独处了两天——他也没有动金秀珠。他想,一年过后,金大山会给他和金秀珠完婚的。可是,到了年底,金大山并没有提起他和金秀珠的婚事。

段五魁又等了一年——从二十岁等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段五魁等不住了。段五魁在苦熬之后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耐心,他要想方设法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不再想等待金大山的恩赐了。每当金大山把算盘珠子拨得发出光滑圆润的响声的时候,段五魁就想:你手里的钱是谁挣来的?还不是我段五魁给你挣来的?你怎么只给我许空头愿而不兑现呢?你是不是在耍我?在用女儿吊我的胃口?每当金秀珠用一双白嫩的手把饭碗给他递到手中的时候,他抬眼一看金秀珠隆起的胸脯满月一样的脸,他就想起他把那女娃娃压倒在草坡里刚刚入港后要飞起来的感觉已经多么遥远——如今,到手的洋芋却吃不到口中——他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他的心跳在加快,我不能这么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了。我要给这两口子想个办法。当然,金大山有金大山的想法,在他看来,做生意就是赌博,他不能这么快把最后一个筹码——金秀珠——押出去,这样一来,他手中就没王牌了——他也想到,一旦段五魁控制不住,他怎么办?他的生意不就姓段了吗?他更多地想到的是生意是钱财是支配段五魁和金秀珠的权力。因此,他迟迟不叫两个人成亲。

机会终于来了。

那年忙毕(收罢麦子),金秀珠的娘姨从齐家寨捎来话,说齐家寨有庙会,两台大戏唱斗台,来人请金大山两口赶庙会。金秀珠的母亲拉肚子不想去,金大山也就不能去了。金大山吩咐段五魁陪金秀珠去齐家寨玩两天。金大山特别叮咛段五魁:“庙会上的二杆子多,你要把秀珠盯紧点。晚上你在齐家寨点一间客栈,叫秀珠睡到她姨家。”段五魁说:“干爹你放心,有我在,妹妹不会有啥闪失的。”金大山说:“我放心着哩,你多带些盘缠。”

吃毕早饭,两个人租了一辆木轱辘轿车上路了。

段五魁陪金秀珠在庙会上逛了大半天。天擦黑,段五魁和金秀珠在庙会上一人吃了一碟擀面皮,喝了一碗油茶。金秀珠吃毕说要看夜戏,段五魁说:“你今日个跑累了,明日个晚上我陪你看。再说,你今日个刚来,陪你娘姨说说话,也是个礼,不然,你娘姨会觉得你没教养。”金秀珠一听,段五魁说得有道理,就不再执拗了。她说:“你也老早睡吧。”段五魁说:“我送你到你娘姨家,再去点房子。”段五魁将金秀珠送到她的娘姨家,在齐家寨找了一家客栈,点好了房。进了房间,他点着了菜油灯,把被子拉开在床上,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当他想到要下手的时候,心就向一块儿缩,紧握住的双手出了汗,他有点害怕了。当他在菜油灯的阴影里看见金大山看似很和善的面孔和那双狡黠的眼睛时,他就咬牙切齿,浑身的每一根血管中充斥着豹子的胆——现在不下手,还等到何时?看你老头子奸诈还是我段五魁手辣?你不仁,我就不义了。他断然翻身而起,吹灭了灯,房间里漆黑——比他的心还黑。他看见金大山朝他笑,笑得胡子发抖——他抓住他的胡子向前一拽:“叫你笑,叫你笑!老东西!”段五魁向前一扑,拉开了门,走出了房间,掩上了门。

笼罩在稀薄的月光中的齐家寨黑魆魆的,神秘莫测,似乎在深思。庙会上的热闹已在段五魁的身后,一出齐家寨,段五魁一路小跑,奔向了鹦鸽街。庙会上随风飘来的秦腔戏被他的脚步踩碎了。一条乡村土路像被追赶着的一头牛,很快地向后退去了,树木投下的枝叶的阴影斑驳而浓烈地印在路面上。段五魁的步子越来越快,齐家寨被他甩在了远处。他抄小路直奔鹦鸽街。

赶到鹦鸽街已是夜阑人静,白天喧闹的鹦鸽街死睡而去。段五魁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金顺堂的后院,他像猫一样轻捷灵活。他从自己住的房间里取来一把铜锁,锁住了金大山两口卧室的双扇门。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桶菜籽油从金大山两口的门缝里灌进去,点着了火。等熊熊烈火染红了半边天的时候,段五魁已走出了鹦鸽街。站在鹦鸽街外面,段五魁看见,火光像花一样盛开,几缕浓烟歪歪扭扭地向天空升腾。段五魁悄然看见,金大山龇牙咧嘴地又朝他笑,他的胡子颤抖着。叫你笑!你再笑!段五魁扑向前去抓他的胡子,金大山一闪,段五魁扑了个空,他腿一软,跌坐在了路面上。段五魁朝自己的脸上扇了一把,摇了摇头,断然站起来,不再朝后看,他迈开了步子,向齐家寨赶。黎明时分,段五魁在客栈里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早上,段五魁没有睡懒觉就起来了,他料定,鹦鸽街的人会找到齐家寨的。他走进金秀珠娘姨家的时候,金秀珠正在哭得死去活来。

不出段五魁所料——房子烧得没余下一拃长的木头——金大山和女人睡在南边的厦房里,段五魁的房间在北边,金秀珠的闺房在东边的厅房里。鹦鸽街的人虽然心存疑惑——为什么只是金大山两口的房子着了火?是失火,还是人为?但是,没有人去解这个谜——谁也不会想到,段五魁会下这毒手。

段五魁和金秀珠安葬了金大山两口。

段五魁顺理成章地走进了金秀珠的闺房。冬天里,段五魁和金秀珠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本来,段五魁要把金顺堂的生意做下去的——他如愿以偿了,既得到了美貌的金秀珠,又得到了金顺堂。可是,到了第二年——宣统二年(1910年),凤山、眉坞县的农民起义,他们捣毁了两个县的所有官办盐店,连同私人开的店铺也顺便抢劫了。段五魁得到了农民开始在山外行动的消息以后,即刻关闭了金顺堂,卖掉了所有皮货。他从票局取出来金大山的所有积蓄,走出了鹦鸽街。鹦鸽街是去汉中的必经之路,农民一旦逃进山中,鹦鸽街的生意人在劫难逃。果然不出段五魁所料,他和金秀珠刚下山,蹿进鹦鸽街的农民袭击了所有生意人,鹦鸽街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从山里出来,段五魁先是在齐家寨买了门面房,准备住下来,听听风声,日后再做生意,可是,他在齐家寨只住了两年,就搬到了古城村。在齐家寨,段五魁的粮食生意做赔了。他觉得,齐家寨是他制造血案的蓄谋之地,也是倒霉之地,在齐家寨,他心神不定,不可能有所作为;加之,他受了骗,齐家寨更是他的伤心之地。

段五魁在古城村安家落户了。因为古城村外有一大片平坦的田地,他可以置办。段五魁走进古城村一看,这是一个大村庄。村子有两条街道,都是东西走向。街道的南一排和北一排大都是草房,草房的四周的墙是木板做挡板用黄土打的,木板的印痕清晰可辨;浅浅的印痕上挂着的灰尘仿佛给墙壁刻上了条纹状的图案。每家草房上苫的麦草颜色发黑,足足有二尺厚。草房从东向西排过去——凸出来凹进去并不整齐。一幢草房构成一家院落,家家都没有院墙,也就没有门楼。草房不只是灰头土脸,而且寒酸,没有个性。草房前,有些人家植一丛青竹,有些人家种几株花儿或栽几棵树木,枯萎的村庄因此而显出了几分生机。在村子中间的草房与草房之间,有一座四合院子,院门上方是高大气派的门楼。段五魁走进去一看,院子里的东西两边是厦房,南边是木面楼房,北边是厅房,青砖灰瓦,砖铺院子。这种建筑格局,集合了渭河南岸人的建筑特点,显示着财东家的气派。院子的主人就是田方伯的父亲。段五魁把自己想在古城村安家落户的想法坦诚地说给了老人听,老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帮助段五魁在古城村买地置房。

几个月以后,段五魁在村子东头买了地,盖了房。段家就在这里扎下了根。

锣村人举行的仪式很简单,只是由罗天龙和几个老者祭拜了河神和土地爷。几串鞭炮放过之后,罗天龙站在高处对庄稼人说:“父老兄弟们,我小的时候就听我爹说,现在流水的地方都是咱们锣村人的土地,渭河的水每年都向北边赶,咱们锣村每年都要失去几百亩地,这些地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南岸的古城、街北、孙家塬去了。南岸的人吆着渭河向北岸赶,渭河给他们留下了几百亩、几千亩、几万亩的滩地。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少年,咱们锣村就得挪到北塬上去。这一次,我们要抢回我们的滩地,庄稼人,就是要为土地流汗流血,没有土地,我们吃啥呀?没有土地,我们有啥脸面去见先祖先宗?没有土地,我们用啥养活儿女成人?我们不只是要夺回滩地,我们还要住到渭河南岸去!”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应声附和,他们都觉得,罗天龙说得很有道理,他们不是去抢滩,而是要回属于自己的土地。欺负他们的不是渭河而是渭河南岸的人。几十个“敢死队”里的小伙子割破了手指头,滴进了酒碗。罗天龙和他们一起喝了血酒。罗天龙撂了酒碗走到一个小伙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天兴,你的性子烈,我知道,可不要胡来,不要用谷杈先戳人家的心脏和脑袋,咱是为了地,不是为了多伤几个人,更不是为了杀人。尽量向不要命处戳,把古城村人赶走就是了。”罗天兴说:“我知道,先戳他们的尻蛋子和大腿。”罗天龙说:“天兴说得对,大家都按他说的做。”有一个年轻人说:“用谷杈戳人家的蛋(卵子)行不行?”罗天龙笑了:“那也不行,你没有蛋,你媳妇能答应吗?”小伙子们一听,哄然大笑了。

罗天龙刚走下土台子,接生婆急颠颠地跑来了,她拽住罗天龙的衣袖,叫罗天龙回家去看看。接生婆说:“你婆娘肚子痛得厉害,恐怕快要生了。人生人,吓死人,这是罗家的大事。你咋能不管?”罗天龙说:“不是我不管,这里离不开我。再说了,我站在她跟前,她的肚子照样痛。你快回去,你不是说,叫我放心吗?”接生婆说:“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样,我不放心,才来叫你。”罗天龙说:“你看我能走开吗?这事就交给你了。”接生婆一看,罗天龙是叫不回去的,她拧身走了,边走边说:“疯了,这些人都疯了。”听惯了产妇惨痛的叫声,闻惯了血腥之气的接生婆一向是镇定自若的,这一次,面对花莲儿的烦躁不安和痛苦的挣扎,听着她惨烈的叫声,接生婆有点心虚,有点不安——她担心,会出现她无法应对的局面。

罗天龙跟着接生婆向前走了几步,眼看着接生婆淹没在黎明前的雾霭中,他拧过身来,向回走。他对提锣的那几十号人说:“敲!”霎时间,几十面铜锣一齐敲起来了。清晨的光像锣声一样越来越亮眼,越来越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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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这个天使不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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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不靠谱的天使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一个蛀米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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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雅托桥、佩沙罗宫、圣马可广场,如果能去掉那个男人,这场异国之旅便十分完美了。若他的身份不是新娘的小叔子,她才不会一直容忍他,让他一而再的蹬鼻子上脸。敢说她是丑女?敢说她是笨蛋?这只沙文主义的猪除了哧哧哼哼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命运好像总不放过她,就算她从国外躲回了国内却还得跟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抢厕所,抢卧室,作为男人他把能抢的都抢了。被这霸道的男人逼进了绝路后,她也只能咬牙奋起开始了新的反抗。突然的温柔深种,突然的体贴备至。他的转变竟将她带进了爱情的“陷阱”里无法释怀他心目中另有她人,却又无法控制的爱上了他
  • 诸天小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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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备胎当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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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对或是不对,我知道女神说的话不一定对,我知道是是是不是我的语音,请你安静点,女神安静点。我是个备胎,我绷紧了神经,我是个备胎“不”乐天知命!我们只是一群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我们不想去做备胎,而现实却往往让我们走向备胎的这条路。逆袭是什么?逆袭成功的结果就一定是好的吗?备胎,备胎也是有尊严的,备胎也是要自强的!一群撸管,哦不!是一群勇敢的备胎努力抗拒的艰苦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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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她堂堂魔法师,居然穿越时空!生父无情不认她,娘亲原是下堂妇,还常遭他人欺辱!哼,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吗!凤凰涅槃之后,她修仙,建宫,扩势力,旁有妖孽美男相辅,共傲修仙之路!(内容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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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同法一本通(第六版)

    方便快捷:以主法条为干,迅速查找相关规定。突出重点:目录标注重点,归纳相关规定要点。实例参考:收录权威案例,提炼归纳裁判摘要。适用解疑:提示冲突法条,准确解释适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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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十二玄天生,斗皇千古名!道高一尺魔千丈,巫山十二峰转回;金乌啼血鸣三垣,玉龙开甲吟七星;麒火麟难廿八宿,凤求凰劫卅九歌;盘古开天惊神机,比干剖心泣鬼冥;仙人抚我顶中花,结发长生万古灵;涅槃重生秦招魂,浴火亡命楚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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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是命中注定。在特定的时间我遇见了我的那个她一眼陌生却好似让我情不自己再见你是我的,也必须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