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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风呛人

历史上的今天:3月23日

1938年台儿庄战役开始

1950年世界气象组织成立

1979年中共中央讨论国民经济调整问题

1983年里根提出星球大战防务计划

1998年中国发售首批证券投资基金

小蒿记:

2013年《斤求两》被列入安澜市“非遗”名录

2015年贺成收跳海失联

2018年特朗普宣布将对六百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关税

点点记:

2013年参加学校合唱团

2015年上课玩MP4(一种播放器),被老师没收

2018年学校组织远足,沿海边走三十公里,我始终走在第一集团

1

腊月将至,吴小蒿把郭默叫到办公室商量,准备在春节前搞一场“楷坡春晚”,庆祝十八大召开,迎接蛇年到来。

突然,房门被人重重拍响。郭默起身去开门,只见锄头又来了。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叫“二姑”,左右腋窝各夹一纸箱,纸箱上分别是刀鱼和鲅鱼的图案。郭默识相,说:“吴镇长,我去一趟卫生间。”接着走出去,将房门带上。

吴小蒿皱眉道:“锄头,你这是干吗呢?”

锄头将鱼往墙根一放:“二姑,你快帮帮我吧!”

“帮你什么?”

“帮我卖鱼。”

吴小蒿瞅着他,觉得匪夷所思。她倒一杯水给锄头,问他怎么回事。锄头向她讲,是被老板逼的。他给老鲍干了整整一年,一直没领到工资。因为老鲍打了鱼自己存,想等到过年再出手。被二道河子砍伤后,老鲍还是不服软,就是不卖给他。伙计们觉得老鲍有骨气,等他把鱼卖了,肯定会发工资。谁知道,昨天老鲍跟伙计们讲,用鱼货顶工资,一人五吨,发了单子叫他们去领。伙计们不愿意,跟他理论。可是老鲍说,要钱没有,过半个月再不领,连鱼货也不给了。伙计们只好接了单子,各自去卖。

锄头带着一脸苦相说:“我算了算,他欠我工资大约五万,给我三吨鱼,六千斤,都是刀鱼、鲅鱼之类的大路货,一斤折合八块多钱,估价太高。更愁人的是,我到哪里卖这么多鱼呀?”

吴小蒿道:“你的老板怎么能以鱼货抵工资?太不像话了!可是,让你二姑给你卖鱼,怎么卖?我扎上围裙,到超市里给你摆摊子?”

锄头笑一笑:“哪能叫你摆摊子?我是说,二姑你当镇长,有权,给我找个买家,一家伙把货收下,我赶紧拿到钱回家过年。”

吴小蒿说:“我这个副镇长,哪有这样的权力?”

但她又想,由浩亮开着个半死不活的贸易公司,让他联系一下平畴县卖海货的,说不定能给锄头解决问题。她给由浩亮打电话说了这事,由浩亮满口答应,说他正打算给平畴的朋友供应年货,让锄头直接与他联系。她和锄头说了这个结果,锄头满脸堆笑:“谢谢二姑,谢谢二姑夫!”

吴小蒿问他明年还来不来打鱼。锄头说,还来,不给老鲍干了,另找一家。吴小蒿说:“你在家种地不行吗?叫老婆孩子少吃点儿苦。”锄头说:“一家人在一块儿,热热乎乎挺好,可是我得攒钱呀,种地收入太少。”吴小蒿问他攒钱干什么。锄头说,供儿子上学,给他在城里买楼住。吴小蒿点点头:“这个目标够远大,够你累几年的。”

锄头笑了笑又说:“其实,我不回家种地,还因为我喜欢上了打鱼。在咱们老家,吃了饭下地,干半天活儿回家,天天是老一套,日子四平八稳,没有多大意思。特别是夏天秋天,庄稼长起来,到处都是青纱帐,密不透风,连喘气都不顺畅。在这里,海那么大,无边无沿,真叫一个敞亮。出海打鱼,说不定会遇上什么奇景。二姑,你见过萤火海吗?见过琥珀海吗?我都见过。”

吴小蒿觉得惊奇,问他什么是萤火海,什么是琥珀海。锄头说,都是夜里才能见到的。萤火海,那里的每一个浪头都是蓝莹莹的,特别好看。琥珀海,海水透明,颜色像琥珀,能看见里面的鱼群。吴小蒿笑了起来:“这么神奇呀!锄头你干脆写诗吧。”锄头摇摇头:“咱写不了。”

吴小蒿问他二道河子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在渔港强买。锄头说,是,没人能管得了。前几天听说,他手下的一帮土蛋,又把几个人打伤了。吴小蒿叹了一口气:“唉,这些事就没有诗意啦。”

说了一会儿话,锄头要走。吴小蒿让他把两箱鱼拿走,他坚决不肯,挣脱二姑的拉扯跑掉。等到郭默回来,吴小蒿让她拿回家去。郭默说:“我父亲就是打鱼的,家里从来不缺这些东西。不过,我可以带回家,放到冰箱里,等你回家的时候再带上。”吴小蒿说:“好的,谢谢你。”

商量完办“楷坡春晚”的事,郭默抱上鱼走了。吴小蒿上网看新闻,发现有这么一条:中央机关及其直属机构2013年度考试录用公务员公共科目笔试成绩已经公布。吴小蒿就打王晶晶的手机,问她的成绩查到没有。王晶晶叹口气说:“查到了,没戏。我好失望,好绝望!”说罢就挂了电话。吴小蒿想,晶晶的心情不好,我抽空去安慰一下她。

本来吴小蒿想晚上去的,但这天下午西北风突然刮起,海上高达七八级,她担心渔船出事,就到安检办守着,让李言密随时打电话向各渔村了解情况。直到下半夜风级降低,各村没有事故发生,她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晚上,她去看望晶晶,走近庄户楼抬头观望,却不见“牛哥”露头,只见楼顶繁星点点。走进三座庄户楼所在的院子,她才发现这里真是庄户人居住的地方。楼前楼后,全都堆放着农具、家具甚至柴火之类。在一个楼梯口旁边,火光闪闪,烟气缭绕,竟然有两个妇女在那里支起鏊子烙煎饼。看着她们烙出一沓子煎饼,吴小蒿忽然强烈地想念自己的母亲,因为她当年在镇里上初中,在县城上高中,每个星期都吃一包母亲烙的煎饼。

上四楼,进入孙伟和王晶晶的住处,她发现屋里的布置与外面的庄户情景大相径庭,虽然家具简陋,但装饰得别具匠心,很有艺术气息。坐到一个大香蕉形状的单人沙发上,接过晶晶泡的一杯咖啡,她说:“你们的小日子打理得不错呀,去不了北京,在这里一样过幸福生活。”晶晶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俩已经决定,周末去领证,春节后办婚礼。”

吴小蒿瞪大眼睛:“哦?怎么变得这么快?”

孙伟说:“主要是她的工作顺心了,不用违心做假账了。”晶晶笑盈盈道:“今天,财政所全体人员开了个会,所长传达了上级通知,要求严格执行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坚决刹住节日期间送礼的歪风。所长说,今年过节不送礼,送礼就要打屁股。这么一来,我们如释重负,可开心了。”吴小蒿说:“不光你们管钱的开心,凡是对那股歪风深恶痛绝的人都开心。昨天镇领导班子开会,讲了干部不送礼、不收礼这事。”晶晶说:“这样,我也不再想考出去了,安心地留在楷坡。吴镇长,你一定要去喝我们的喜酒呀。”吴小蒿说:“好,一定!”

她见墙上挂了一把吉他,就问他俩谁会弹。王晶晶一指孙伟:“他呀。在大学里,他是学生会文艺部部长,经常组织文艺活动。”

吴小蒿让孙伟唱一曲听听。孙伟毫不拘谨,摘下吉他弹出一个前奏,开口唱起了《花房姑娘》。崔健这首摇滚歌曲,吴小蒿当年在大学里多次听同学弹唱,每当听到“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这两句时,她总是激动不已。现在听到孙伟唱,她的记忆又被唤醒。一曲终了,她拍着巴掌说:“太好了!我跟郭默站长准备搞一台‘楷坡春晚’,正愁节目太少,你来一个独唱好吧?”

孙伟点点头,弹出一个欢快的乐句。

2

吴小蒿与郭默商量决定,在“楷坡春晚”上力推石屋村的《斤求两》。不只在镇里表演,还要到区里、市里表演,使之列入市政府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此,她俩又专程去了一趟香山。这次,吴小蒿骑了自己的摩托车。她觉得在乡下工作离开车子不行,就和由浩亮商量,新买了一辆。

到了石屋村,她们让村干部把那帮老人召集起来,一遍遍敲打。吴小蒿让郭默录下视频,然后请老人讲解为什么叫《斤求两》。老花鼓讲,过去称东西,一斤等于十六两,但是算起来很麻烦,要把两化成斤才行,古人就总结出了一套口诀: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有人用锣鼓家伙把这些算法敲出来,这就是《斤求两》。

郭默将双手捂上胸口,将眼睛瞪圆:“什么?把算法敲出来?那是数学,这是音乐,怎么可能?”吴小蒿说:“你别忘了,简谱就是用数字记录的。”“这口诀我不懂,我彻底蒙圈。什么是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吴小蒿说:“在十六两制里,一两等于零点零六二五斤,二两等于零点一二五斤,以下类推。”

老人又开始演奏,并且提醒她俩,重点听鼓点儿。吴小蒿在手机里搜出“斤求两”口诀,边看边听。她听见,在大锣、小锣、钹、铙热热闹闹的敲击中,鼓点儿果然有玄机。突然,它敲了六下,间隔几个小节再敲两下,再间隔几个小节敲五下。六、二、五,这是把一两敲出来了。往后,她全听懂了,就微笑着报出口诀:“一、二、五,二两!一、八、七、五,三两!……”直到把十五两全部报出。那帮老人非常兴奋,用更加欢快有力的打击表示一斤的到达。

吴小蒿听罢感叹:“因为含有‘斤求两’,这种鼓谱非常复杂,一般人真是演奏不了。”

老花鼓敲下最后几个鼓点儿,指挥大家收住家伙,用鼓槌指着吴小蒿说:“你这个镇长厉害。三十年来,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听懂《斤求两》,你是第一个!”

郭默连连摇头:“我可听不懂,吴镇长,我服你了!不过,老祖宗为什么要把一斤搞成十六两?多麻烦呀!”

吴小蒿读历史时看过资料,向她解释:先秦时期,古人运用杠杆原理发明了木杆秤,把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合计定为十三两一斤,所以秤上每一两的标记也叫“星”。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又加上人间的“福、禄、寿”三星。这样,天上人间,合计为十六星,把十六两定为一斤,并诏令天下,无论做什么生意,都不得少两,若少给一两就少一颗星,就会减福折寿。

老花鼓说:“对,老辈人传下两句话:‘秤上亏心不得好,秤平斗满是好人!’”

郭默用手敲击一下大鼓说:“哎哟,《斤求两》里的文化真够多,咱们赶快申遗!”

从石屋村回来,吴小蒿就坐到办公室,用电脑写申遗报告。她查阅资料,仔细研究,觉得《斤求两》是一项不可多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它是在“香山遗美”的故事发生地发现的,证明这个山村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孔子说过,“礼失求诸野”,此言不虚。

她突然来了写作冲动,此后用两个晚上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锣鼓铿锵〈斤求两〉》,署名“吴小蒿郭默”。她写完给郭默看,郭默连连拍打着心脏部位说:“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我一直想发表文章,评上中级职称,涨工资,可我不会写,这篇文章给我帮大忙了!”

当天,吴小蒿用电子邮件发给了一家省报。

腊月二十六,是楷坡逢集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年集,赶集的人特别多,吴小蒿与郭默找周书记汇报,将春节晚会定在这一天。

这天早晨,王晶晶来到吴小蒿住处,提着一个塑料袋子,说是邻居家把牛杀了,准备今天到年集上卖肉,她顺便买了一些,让吴小蒿带回去过年吃。吴小蒿愣愣怔怔地看看塑料袋子,问王晶晶:“你说的是,庄户楼上,经常把头探出去看山的那个‘牛哥’?”王晶晶说:“是,邻居老汉把牛养大了,没法牵下去,就找人在楼上杀掉了。一大早搞出好大的动静,我们过去看看,觉得方便,就买了二十斤。”吴小蒿急忙摆手:“我不要,我可吃不下这牛肉!你快提回去!”王晶晶说:“怎么吃不下?牛长大了,不就是让人杀了吃吗?”“可我吃不下‘牛哥’的肉,你快拿走,快!”王晶晶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咂一下舌,提着牛肉走了。

“楷坡春晚”在政府大院前面的小广场上举行。虽然刮北风,飘雪花,但观众黑压压站满广场,而且是年轻人居多,因为在外面打工的大都回家过年了。等到镇领导们过来坐到前排,郭默就用略带海边口音的普通话报幕,请周斌书记上台讲话。周书记将外面的羽绒服脱掉,穿西装上台,总结楷坡镇2012年的成就,号召全镇干部群众学习贯彻党的十八大精神,将各项工作推向前进。

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就是石屋村的《斤求两》。几个老汉穿上郭默用文化经费给他们做的明黄色演出服,起劲地敲打锣鼓家伙,把观众的热情一下子点燃了。接下来,有各村的节目,有镇直机关的节目。孙伟的吉他弹唱《花房姑娘》,楷坡中学严森老师的独唱《儿行千里》,都赢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吴小蒿听旁边的宣传委员老齐说,严老师是郭默的老公。吴小蒿发现,那位大腹便便的音乐教师,要比郭默大十来岁。

郭默再次上台,笑嘻嘻改用本地话报幕:“大伙儿都知道,俺是钱湾二村的。过去呀,俺村男人下海打鱼,女人接海、补网、办饭、伺候男人,忙得头都顾不上梳。现如今,男人出海,一去好多天不回来,女人干啥呢?除了伺候老人带孩子,就是打牌、逛街。打牌要玩钱,逛街买衣服买好吃的也要花钱,男人就管她们叫‘败家娘儿们’。有一些败家娘儿们商量,咱别光打牌逛街,也弄点儿高雅的,就聚到一起跳呀唱呀,成立了‘败家娘儿们歌舞队’。下边请她们上台表演一下好不好?”

观众欢声雷动:“好!”

十二个年轻妇女登场,穿红着绿,载歌载舞。她们虽然唱得一般,但是舞姿奔放,把渔家妇女那股泼辣劲儿表现得淋漓尽致。从镇领导到普通观众,都被深深感染了。周斌向吴小蒿竖大拇指:“这个节目太棒了!”吴小蒿说:“她们都是郭默的娘家人,郭默叫她们嫂子、弟媳妇,这节目是郭默回家亲自指导出来的。”周斌看着郭默点头:“嗯,小郭有点儿本事。”

在计生办的几位年轻放环员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之后,郭默独唱一首歌,是刘若英的《打了一把钥匙给你》。她的嗓音甜美,跟原唱十分接近。吴小蒿想,郭默好身段,金嗓子,真叫一个造化奇妙。

下午,吴小蒿约安检办主任李言密到办公室,商量春节期间安全排查工作,周书记却打电话让她过去一趟。她让李言密稍等,去二楼最东头的书记办公室,进门后问:“书记有什么指示?”

周斌沉着脸,将自己的手机递过来:“吴镇长,你分管文化站,你看小郭给我发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吴小蒿接过一看,只见手机上有这么几句话,而且像诗一样分行,不加标点:

今天盛装上台

唱出我的心声

只为书记一人

不知您能否听懂

吴小蒿看了,摇摇头道:“这个郭默,咳!书记,要我跟她谈谈吗?”

书记说:“不用了,你知道就行了。”

从书记屋里出来,吴小蒿在心里说,书记呀书记,你这个“不粘锅”,真是名不虚传。

3

吴小蒿因为春节要值班,不能到公婆那里过年,就和由浩亮商定,腊月二十八回平畴看望双方老人。那天上午,由浩亮开车带点点到楷坡,接上吴小蒿,先去看点点的姥爷姥娘,再去看她的爷爷奶奶,在那里吃过午饭回来。除夕那天,由浩亮再带着点点到平畴县城过年。

吴小蒿听说,往年春节,镇政府都为干部们发福利,又是酒,又是鱼,但今年因为有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什么也不再发,就打电话给由浩亮,让他买几箱酒,她在楷坡买几箱鱼货。她到街上店铺里转转,买了三箱鲅鱼、三箱刀鱼、三箱海蜇,准备送给公婆、父母和大姐。

九点钟,由浩亮开着自家那辆七成新的高尔夫,和点点一起来到楷坡镇政府。吴小蒿让车停在宿舍门口,就去提礼品往车上放。由浩亮到屋里看看,带着蔑视的口气说:“你拼死拼活要下来当官,就为了住这样的小破房,睡这样的小破床?”点点也说:“真不像话,连沙发都没有。”吴小蒿拍拍女儿的头顶:“宝贝儿,人来到世界上,不是只为自己享受。”

一家三口提了东西去门外装车,吴小蒿看见后备厢里有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问里面装了什么。点点说:“是鞭炮,人家送的。爸爸说,今天送给爷爷,让他高兴高兴。”吴小蒿立即警觉起来,问由浩亮是谁送的。由浩亮说,是李主任。点点说:“还送了一张卡!”吴小蒿马上火了:“由眼珠,你真是没眼珠!你怎么能收这些东西?”由浩亮不以为然地一眯眼,一咧嘴:“哎呀,这种事儿不是很正常?”吴小蒿说:“不正常!我分管安全,造鞭炮的给我送礼,这是送炸药包给我呀!”说着就从后备厢里提出那袋子鞭炮,又向由浩亮要卡。由浩亮不干,到车里坐着。吴小蒿很生气,向他伸手道:“你快给我!快给我!”由浩亮从胸兜里掏出那张卡,撇到了吴小蒿的脚下。

吴小蒿捡起来看看,那是金座商场的购物卡,上面印着钱数“2000”。她接着打电话给李言密,让他过来。安检办就在前面楼上,李言密很快来了。吴小蒿指着鞭炮袋子说:“李主任,这是你送的?”李言密看看吴小蒿,干笑一下:“前几天我下去查无证造鞭炮的,没收了一些,送给你一袋子,过年放放。”吴小蒿说:“你没收了鞭炮,不应该找地方销毁吗?怎么能送人呢?”李言密抬手搓着他的黄胡子说:“销毁怪可惜的……”吴小蒿厉声道:“你是想销毁我呀?!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你也学过,怎么能阳奉阴违呢?不光鞭炮,你还送卡,这就更加严重了!”她把手中的购物卡塞到了李言密手中。李言密尴尬地一笑,揣起来走了。

离开楷坡,上了去平畴的高速公路,由浩亮手把方向盘一声不吭,吴小蒿则余怒未消。点点往后座上一靠,鼓突着小嘴说:“我发现,咱们的车里还装了鞭炮,眼看就要爆炸!轰!轰!轰!……”她一下下将两手甩开,比画着爆炸的样子。吴小蒿见女儿这样,也想缓和紧张气氛,就搂着她说:“点点,今天回老家要讲礼貌,见了长辈该叫啥叫啥。”点点大声道:“耶思!”接着就去拍爸爸的肩膀,“由眼珠,由眼珠。”由浩亮将肩膀一耸:“干吗呢?”点点说:“你不是长辈吗?我在叫你呀!”说罢,捂着嘴笑起来。

在平畴站下高速公路,再走十几公里,吴家庄到了。只见街两边摆满了摊子,五颜六色,每个摊子前都围了一些人。吴家庄三、八逢集,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是最热闹的。吴小蒿想起小时候赶年集,虽然兜里没钱,但也兴奋得很,因为看看那些人那些东西,她就觉得自己赚了。她对点点说:“咱俩下车,一边看热闹,一边走到你姥姥家。”她嘱咐由浩亮慢一点儿开,别碰了人家的摊子。

吴小蒿下车后刚走几步,就碰见了锄头。他正牵着自己的儿子站在一个鱼货摊子前面,儿子手里拿着一条玩具蛇,蜿蜒乱动,跟真的一样。吴小蒿叫他:“锄头!”锄头看见了她,脸上刚现出一丝笑容,但看到正开车的由浩亮,拉着儿子扭头就走,还低头吐了一口唾沫:“呸!”

吴小蒿纳闷,我让由浩亮给锄头卖鱼,不是已经都处理完了吗?他难道不满意?

看看锄头的背影,她问了问海鱼的价格,刀鱼一斤七元,鲅鱼一斤九元。她想,不知由浩亮为锄头卖的那些是什么价格。

点点忽然一边叫着“姥姥”,一边跑走了,原来是母亲正站在街边。见到外孙女跑来,她弓腰伸手,笑口大张,像要接住一个从天而降的宝贝。吴小蒿还是中秋节回的老家,这次发现,娘头上的白发更多,牙齿也少了两颗。她走到那儿叫一声“娘”,娘一手搂着点点,一手抓着女儿的手说:“俺在这里等恁这一家子,从早晨等到了东南晌。哎,点点她爸怎么没来?”点点向那边一指:“我爸来了。”

由浩亮的车被人群堵住,点点跑了过去。吴小蒿看看集市上说:“娘,刚才我遇着锄头,他不理我,看样子在生我的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哎哟,你可把他得罪了。他在村里到处败坏你,说你当了官就不认侄子了。”吴小蒿心一揪:“他为什么这样说?”母亲说:“你帮忙给他卖鱼,八九块钱一斤的鱼,点点她爸先拿走鱼,后来只按三块一斤给他。你说说,点点她爸怎么能这样对待亲戚呢?人家撇家舍业去打鱼,干那个死了没埋的行当,他帮忙卖鱼,还剥人家一层皮,这算什么事儿?”吴小蒿一听,头涨得老大,心里骂道:这个由眼珠,真是钻到钱眼儿里,不认亲戚了。

她往集上看看,也看不到锄头在哪里,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锄头,对不起,刚才从我妈这里得知,你姑夫给你的鱼钱太少,我会补给你的。祝你过年快乐!”

由浩亮开着车过来了,岳母向他卑微地笑笑:“点点她爸来啦?”

由浩亮也不搭话,只是眯眼一笑,开车去了后街。

吴小蒿心中的火气更盛。这个由眼珠,他就是没眼珠,“官二代”的毛病一直没有去除。婚后这么多年,在岳父岳母面前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从没叫过一声“爹、娘”。

到了自家那个破落的宅院前面,由浩亮从后备厢里往外提东西,他岳父站在那里,将在外面打工累残了的两只胳膊架成括号,嘴里念叨:“哎哟,来看看就不错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多了太多了。”点点叫了一声“姥爷”。她姥爷答应一声,艰难地屈肘,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带着讨好的笑容说道:“点点,姥爷给你押腰钱!”点点接到手中,鞠躬道谢。

到屋里坐下,岳母忙着倒水,由浩亮说:“别忙活了,我们马上就走,点点她奶奶已经做好饭等着了。”吴小蒿很想在家多坐一会儿,但看看表已经到了十一点,就说,她要去看姐姐。母亲说:“去看看吧,你姐正在难处。”吴小蒿忙问:“我姐她怎么了?”母亲说:“你姐夫跑了。”吴小蒿更加着急:“跑了?为什么跑了?”母亲似乎不敢说,怯怯地去看老头。老头却将眼一瞪大声吼道:“他愿跑就跑,老吴家不缺他一个!”点点捂着腮帮,露出两只眼睛看妈妈:“好恐怖噢!”吴小蒿对丈夫说:“你先带点点出去。”

等到父女俩出去了,吴小蒿问是怎么回事。母亲说:“都怪你爹个老犟筋头,非让你姐夫改姓不可。”她泪眼婆娑,讲了事情原委:这个冬天,村里几个有文化的老人续修吴氏家谱,父亲为了让自己在谱上有后代,非让大女婿陈为忠改成吴为忠不可。陈为忠不干,跑回老家,眼看要过年了也没回来。

吴小蒿将眼向父亲瞪了又瞪。当年父母生下三个女儿之后,一心想生儿子,外出当了几年“超生游击队”,又抱回两个丫头。父亲极度郁闷,给孩子起名为小草、小蒿、小莲、小蓬、小艾,一看她们就来气,经常骂骂咧咧,或者一脚踢出老远,或者提着胳膊甩到一边。没有儿子,他只好招上门女婿。十年前经人介绍,陈为忠从三十里外的山区过来,与小草成亲。经双方商量,陈为忠婚后不改姓,孩子姓吴就可以了。然而,大姐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大姐突然来了。她进门叫一声“小蒿”,扑通一声向爹跪下:“爹,你可怜可怜你闺女,别叫我守寡行不行?今天是二十八,逢年集了,可是陈为忠还不回来!我一早舍下脸皮去叫,人家说,要是改姓,他不会再回吴家庄。”

父亲抖着两只胳膊说:“他不改姓,我就成绝户头啦!那份家谱上,咱家世世代代都有名,到我这里就断线啦!丢死人啦,丢死人啦!我把闺女给了小陈,他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

吴小蒿将大姐拉起来,问父亲:“这次续谱,还是像过去一样,光记男的名,女的不记?”

父亲说:“是呀,我有五个闺女也白搭,等于零蛋!”

一听这话,吴小蒿悲愤满腔。她问父亲修谱的都是谁,父亲说,领头的是吴家轩。吴小蒿说:“我找他商量一下。这个时代,方方面面都在改革,修谱规则也得变变了。人家别的地方都让女的上谱,如果那样,你不就有后啦?”父亲说:“那你快找他说说,再按老办法,我喝农药死了算了,我可丢不起那个脸!”

吴小蒿让大姐带着去找吴家轩。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当年上过私塾,在村里当会计多年,喜欢喝酒,她就去街上的小超市买一箱好酒抱着。到了老人家中,她亲亲热热叫着“大爷爷”,说过年了,来看看他。吴家轩看看那箱酒,捋着雪白的山羊胡子说:“大镇长给我送酒喝,这还了得?”吴小蒿小声问姐姐:“他怎么知道我当镇长了?”吴小草说:“从秋天到冬天,咱爹整天向人谝,村里人人都知道。”吴小蒿心里一热:让爹以我为荣,一直是我的梦想,看来已经实现了,他不再把闺女当蒿草了。

坐下后,吴小蒿就跟老人说她姐夫跑了这事,吴小草在一边眼泪汪汪。老人说:“他怎么能跑呢?过去的入赘之人,就是为了让招婿者接续香火,都是要改姓的。”吴小蒿说:“那是过去。现在好多地方修谱已经实行了变革,也让女的上谱。譬如说,这家有几个女儿,不光把她们的名字写上,还分别写上她们嫁给了谁。如果这样,我爹就不会觉得自己无后,非逼着我姐夫改姓不可。”吴家轩听了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个办法我也听说过,但总觉得,祖宗规制不能改。既然你说这样好,咱们也改。再说,让你的大名上谱,也算是光宗耀祖——咱老吴家还从来没人当过镇长。”

从老人家出来,吴小草立即打电话给丈夫,说:“不用改姓了,你快回来吧。”说着就把手机递给妹妹,让她跟陈为忠说。吴小蒿向他讲,已经说服吴家轩爷爷,改变原来的做法,男的女的都上谱。陈为忠在电话里说:“那好,我今天下午就回家。”

打完电话,吴小草抱着妹妹流泪道:“小蒿,你救了姐姐……”

回到父母门前,由浩亮说,快走快走,点点她爷爷已经等急了,刚才来电话催了。吴小蒿只好与父母告别。两位老人急忙把准备好的东西往车上提,是一包煎饼、一包熟花生、一桶花生油、两棵大白菜。吴小蒿明白,这些东西是父母的心意,必须带走,就接过去装到车上。

出村时,集还没散。到了鱼货摊前,吴小蒿让由浩亮停车。由浩亮问:“干什么?”吴小蒿说:“你问问这里卖的海鱼什么价格。”由浩亮说:“我问那个干吗?我又不买鱼。”吴小蒿瞪眼道:“你不买鱼,可你给锄头卖过鱼!他在海上辛苦半年,老板给他几吨鱼顶工资,我让你给帮忙,你就忍心剥他一层皮,给人家那点儿钱?你知不知道,这事已经传遍了吴家庄,叫我怎么有脸再回来?”由浩亮说:“他嫌少?就他那些臭鱼,都是压库底的陈货,不压价谁要?我费了好一番事,才找到买家……”吴小蒿说:“压点儿价也正常,可你按三块一斤给他,也太少了。你回去就补给他!”“我凭什么补给他?没有三分利,谁起早五更?”“你想赚钱,通过别的生意赚,但是锄头这一份,你无论如何也得再给他一些!”见他不吭声,吴小蒿又说,“你如果不愿意,我就用我的工资卡划给他。”由浩亮听了这话,将方向盘猛一拍:“你想划就划,反正我不管。”

4

吴小蒿提着礼品,与丈夫、女儿一起走进了平畴县委大院最后面的那座二层小楼。

由大联坐在沙发上没有起来,眯缝着一双围了许多皱纹的老眼说:“让你们十二点过来,为什么要迟到呢?迟到还不是几分钟,是十八分钟。”点点说:“爷爷,你家不是学校,迟到一点儿没事!”由大联说:“我这里不是学校,但要发扬学校的优良作风。拖拖拉拉,吊儿郎当,干什么都不会成功。”点点说:“我姥爷一见我就给押腰钱,你见了我就上课!打住好吧?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说着向爷爷伸出手去。由大联嘟哝道:“这孩子,怎么学会了向钱看呢?喏,给你!”他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点点一把抢到手:“耶!”跑到厨房找奶奶去了。

吴小蒿将手里提的礼品放下,由大联看一眼说:“这是你们单位分的年货?”吴小蒿说:“今年单位不分年货了。”“咳,你们不分了,平畴县也不分了。执行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了?我看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吧!”吴小蒿笑了笑:“中央的规定,哪能是鸡毛呢?”

公公看一眼去厨房帮忙的儿子,沉默片刻,将两手往沙发扶手上一搭,正襟危坐:“小吴,你考上了副镇长,为群众服大务,我很欣慰。我一直想让浩亮走这条路,可他不争气,过了而立之年,还是一事无成,我很痛心。不过,儿子不行儿媳妇行,你走上了从政这条光明大道,很好,非常好。考虑到你年轻,经验少,为了让你今后工作顺利,进步更快,我想跟你介绍一下从政的经验体会……”

听他这么说,吴小蒿不得不做出倾听的姿态。只听公公说:“小吴你知道不,从政有好多学问,最大的学问是什么?是你要知道,你在领导眼里怎样。你无论是说,还是做,都要让领导觉得你不错,有能耐。你在领导眼里行,那你肯定行;你在领导眼里不行,行也不行……”

听公公讲这些,吴小蒿心中鄙夷,不愿再听,索性掏出手机装作看信息。公公那两道眼缝儿却是明察秋毫,他两手一撑,站起身道:“你不想听,咱就不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吴小蒿急忙说:“我听呀,我怎么不听?”说着就将手机装了起来。然而公公怒气未消,不再理她,扶着楼梯上了楼。

由浩亮发现了这个情况,走过来小声说:“你怎么把我爸惹得不高兴?还不上去赔礼道歉?”吴小蒿不听他的,又拿出了手机。由浩亮咬着牙却眯着眼:“吴小蒿,翅膀硬了是吧?当年你第一次来我家,可不是这个样子!”吴小蒿低声道:“别说了,我恨我自己!”

吴小蒿真是恨自己,当年人穷志短,没能拒绝由浩亮的追求,让自己走进了这座小楼,直到成为由家媳妇。因为出身卑微,当年考进县一中,她对由浩亮虽然没有好感,但听说他是由县长的大公子,就不由得高看他一眼。在吴家庄,她对村支书是仰视姿态,镇里的干部让她觉得是天兵天将,然而由浩亮的父亲竟然是副县长!所以,当由浩亮邀请她去他家玩耍时,她就抱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去了。她想看看,县长的家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时是冬天,她一进门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那时的县一中,从教室到宿舍都还没有暖气。看看由家的人,只穿毛衣,像是生活在春天里。由浩亮让她脱掉外衣,她羞红了脸坚决不肯,因为她的棉袄里面是一件破旧的化纤毛衣,严重起球,暴露在外面太丢人了。

吴小蒿拘谨万分地坐下,由县长就问她是哪里人。她说了之后,由县长就滔滔不绝,说自己对吴家庄那一带很熟,当年农业学大寨,他在那里指挥修建水利工程。他又问吴小蒿家里都有什么人,得知她是姐妹五个,立即指着她变脸道:“你父亲好大的胆子,竟然跟国家政策对着干!”吴小蒿羞得不行,恨不得找个老鼠窟钻进去。但看了这边的墙根,看了那边的墙根,连一个老鼠窟也没找到,原来由县长家里是没有老鼠的。

找不到老鼠窟,她就看着放在墙根的一样东西发呆,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反正是一直向外喷白气。由浩亮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有意为她解围,就说:“不认识吧?这是加湿器。”

吴小蒿认识了加湿器,但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它加湿。不明白也不敢问,只好继续听取由县长对她父亲的谴责。

此后,吴小蒿直到高中毕业再没去过由家。由浩亮整天对她穷追不舍,大献殷勤,多次邀请她再去做客,她一概拒绝,因为她对由浩亮的父亲产生了严重的恐惧心理,一想到见他就头皮发麻。她见由浩亮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就劝他收收心好好学习,由浩亮却说:“考上考不上大学无所谓,我爸能不给我找一份工作?”吴小蒿又劝他:“县城的好女孩多得是,你快找个门当户对的。我是穷人家的孩子,配不上你。”由浩亮却说:“门当户对?狗屁!你是咱们班的班花,我就喜欢你,就要找你做老婆。今生今世,你休想嫁给别人!”吴小蒿见他如此疯狂,更不愿理他,对他所有的求爱言行无动于衷。

高考结束,她接到山东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由浩亮突然坐着父亲的小轿车到了吴家庄。走进吴小蒿家中,见老两口双双发呆,他说:“我爸是由县长,我跟吴小蒿是同学。

她考上了大学,我来向她祝贺。

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捆百元票子,放到破桌子上。吴小蒿说:“我不要这钱,由浩亮你拿回去。”父亲却瞪她一眼:“人家好心好意,咱不能不识抬举。”吴小蒿正犹豫着,由浩亮转身走了。父亲没拿钱,假装追赶,边追边说:“多亏你给小蒿送学费!你不喝口水再走?”跟到门外的三个妹妹看着小轿车离去,回来嘻嘻笑道:“俺有二姐夫了,俺有二姐夫了。”吴小蒿没好气地说:“滚一边去!咱爹把我卖了!”但她知道,家里穷得叮当响,如果不要由浩亮的钱,是没有办法筹齐学费的。

去济南报到的头一天,由浩亮亲自开车来了。他说,已经拿到了驾照,父亲给他买了一辆私家车,他要开着这辆车,亲自送吴小蒿去上大学。三个妹妹面面相觑连声惊叹:“哎哟,哎哟!”大姐吴小草问:“小由,你考上了什么大学?”由浩亮眯着细眼笑道:“我直接参加工作,指挥交通!”

坐在由浩亮的小轿车里上路,看着家里人、村里人目送她的艳羡目光,吴小蒿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她想到自家的贫寒,想到父亲对姐妹几个的蔑视,捂脸低头痛哭失声!

当天晚上,她住在由浩亮家中。正巧县长大人出差在外,由浩亮的母亲对她十分体贴,为她做了一桌好菜,她第一次吃到了海参、鲍鱼、燕窝、猴头菇等山珍海味。吃完饭,由浩亮的母亲上楼,她和由浩亮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电视剧演的是康熙皇帝微服私访的故事,看了没有多大一会儿,由浩亮就将她抱起,走进客厅旁边的一间卧室。

十六年过去,吴小蒿再看一眼那间卧室,眼前晃过一片血红。她深深痛悔当年,也痛恨这座小楼。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想立即回去。但她知道,这顿饭是必须吃的,不然,她没法向女儿解释。

李言密突然打来电话,让她赶快回楷坡。吴小蒿问:“怎么啦?”

李言密说:“出大事了!死人了!”

她听清楚是怎么回事,立即做出决定,让由浩亮和女儿留下,她自己开车直奔楷坡。她走出小楼时,只听老县长在二楼上重重地咳嗽一声,大声道:“处理这种事故最需要政治智慧,要赶快想办法息事宁人,消除不良影响!”

吴小蒿知道,公公一定是听到了她的电话,又借机介绍他的从政经验了。

5

吴小蒿站在姚疃村的爆炸现场,看着被夷为平地的两间房子,嗅着浓浓的火药味儿,听着一对中年男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为死去的祖孙二人悲哀,也为自己的失职愧疚不已。

楷坡镇有三个村子制造鞭炮,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作坊。每年秋后,他们买来火药、纸张,一家人就起早贪黑忙活起来:卷纸筒、填火药、封泥底、装芯子、系麻绳……做一冬天,年前卖出去,一家能有几万元的收入。然而,干这行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出事。听安检办的人讲,前几年,姚疃村有一人兑火药,用木杆秤称重,不料秤砣碰到秤盘上碰出火花,就把一盘子硝点燃,炸死了三个人。在另一个村,有人穿了硬底鞋,踩上了撒在地上的火药,就让一屋子鞭炮全炸光,他自己的身体也成了碎块。还有一户,出事的原因更离奇:有人造了一屋子鞭炮,怕被偷走,晚上在那里睡觉,半夜起来解手,一拉灯绳,把挂着的灯泡扯掉了。灯泡落地摔碎,引发爆炸,把这人炸死。

吴小蒿分管安全,涉及本镇十几家企业的生产安全,以及交通安全、森林防火等等,但最让她担心的就是鞭炮制造业。她前几天让李言密带着,到这三个村检查了一番,也到一些制造鞭炮的人家看了,嘱咐他们务必小心,千万不能出事。但她并没有到每一户察看,眼前发生爆炸的这一户,她就没有来过。

她问李言密,问这个村的书记,他们都不清楚爆炸原因。问过这一户的户主,户主说,他和老婆今天去赶集卖鞭炮,五岁的儿子和他爷爷留在家里,谁也不知道这祖孙俩为什么打开库房进去,进去后做了什么。反正,一声巨响,把半个村子都震得晃悠,鞭炮屑和祖孙俩的尸块飞到了许多人家的院子里。

看过现场,吴小蒿回到楷坡,参加处理这起爆炸事件的紧急会议。她听李言密说,书记、镇长连午饭也没吃,来姚疃看过,已经把他骂过多遍了。吴小蒿说:“我也等着挨骂。”

果然,一进镇办公楼小会议室,书记就指着她厉声道:“吴小蒿,你是干什么吃的?今天是工作日,你跑到平畴走亲戚。你前脚走,后脚就发生爆炸!这件事,你必须负全部责任!”

吴小蒿点头道:“对,我负全部责任,你处分我吧。”坐下后,她心里泛上一丝委屈:我今天回家走亲戚,是因为春节要值班,是你周书记批准的呀。

坐在一边的镇长说话了:“处分谁,那是下一步的事,眼下咱们必须抓紧商量对策,把事了了。”书记说:“首先要把消息封锁住,不允许任何人向媒体透露!”贺成收说:“消息恐怕很难封锁住,但我们可以统一口径,就说是做饭时煤气爆炸,不是鞭炮。”李言密说:“对,我马上给丧主打电话,让他对谁都这样讲。”书记摇头道:“他能听你的?”贺成收说:“咱们给他好好善后,给他一些抚恤金,再把房子在年前重新建起来,他肯定会听咱的。”书记说:“钱从哪里出?民政所有办法吗?”民政所所长袁笑笑将嘴一咧:“我只能出一点儿救济金,多了没有。”

吴小蒿看着眼前的几位,觉得自己又有了晕船的感觉。掩盖真相,息事宁人,怎么能这样处理呢?但是,如果实事求是地发布消息,向上级报告,肯定会给楷坡镇抹黑,我这个分管安全的副镇长肯定会受处分。想象一下,过不了几天,上级会有一纸处分决定下来,“吴小蒿”三字赫然在上,她严重胸闷,有一种将要溺水身亡的感觉。

贺成收这时走了出去。时间不长,他回来晃着手机兴奋地道:“搞掂了,搞掂了。”

他说,刚才和神佑集团慕总商量,由他出资七十万,六十万作为抚恤金,十万建房。今天钱就到位,抚恤金打到丧主账户上,明天建筑队突击施工,吃年夜饭之前,保证把两间房子建起来。

李言密、袁笑笑和刘大楼立即鼓掌,吴小蒿也跟着鼓了几下。她想,镇长真是厉害,打一通电话就把事情摆平了。但她发现,书记面色严峻,不置可否。她想,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书记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镇长盯着书记发问,语气咄咄逼人:“你说,这么办可不可以?如果不可以,我马上通知慕总,这事不用他管了。”

书记深深低下头,用一只手去后衣领里抓挠着,仿佛里面有跳蚤,有虱子。但他终于将手一拔,将头一仰,瞅着天花板说:“为了能让楷坡过一个安定祥和的春节,就这么办吧。”

除夕这天上午,吴小蒿与李言密到姚疃看看,炸倒的两间房子果然建了起来,十几个建筑工正在撤架子。看看那屋,青瓷瓦,红砖墙,门窗也全部装好,里面墙壁白得耀眼。失去两位亲人的夫妻俩虽然还是满脸悲戚,但情绪已经平和多了。男人握着吴小蒿的手,一再感谢政府。吴小蒿不知说啥好,只嘱咐他们节哀,保重身体。李言密与他握手时,用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脸小声说:“煤气爆炸!记住了吧?”男人点头道:“记住了,煤气爆炸,煤气爆炸。”听见他们这样对话,吴小蒿再不敢正视那夫妻俩,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回到镇里,吴小蒿去向书记汇报。书记听了,只说了一个字:“好。”然后说,他现在要回城,初二回来,让她值班时如果发生大事,立即打电话给他。

这天,值班的镇领导是单副书记和吴小蒿。下午,单文久打电话给吴小蒿,说他老母亲有病,要提前走一会儿。吴小蒿说:“你走吧,有我呢。”

她坐在办公室里,意识到此刻自己就是楷坡镇的最高值班领导,感觉“压力山大”。全镇三十七个村,三万两千口人,还有几十家企业、上千条渔船,谁知道除夕之夜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旦有突发事件,一、二、三把手都不在这里,我能稳妥而完善地处理好吗?

她走出办公室,发现这座楼已经空空荡荡。她到一楼的党政办公室看看,刘大楼正坐在电脑前,跟网上的对手下象棋。见吴小蒿进来,他站起身说:“不好意思,一年到头,难得今天下午这么清闲,下棋换换脑子。”吴小蒿说:“你下吧,但是不要误了接电话。一旦有突发事件,马上报告。”

她又到几个主要部门转了转。民政所、财政所、村镇建设办公室、林业站、水利站、计生办等等都关了门,只有李言密还在安检办坐着。吴小蒿问李言密什么时候回家,他说:“我明天早晨回。干安检办主任五年了,我一直在办公室过除夕。”吴小蒿想,这个老李,也真不容易。

手机响了,是贺成收打来的:“小蒿,你分管文化,今晚去看一场孝道文化除夕晚会吧,可感人了,我去年看过。”吴小蒿说:“谢谢镇长推荐,但我值班,不能离岗吧?”贺成收说:“你只要在楷坡的地盘上,就是在岗,反正办公室有人,有事会打电话。”吴小蒿想,镇长让我去,我不能不去,就问那个晚会在什么地点。贺成收说,神佑集团总部。

吴小蒿心头一颤。想到第一次看霸王鞭时郭默向她讲的,想想锄头向她讲的,她实在不愿去那个不干不净的地方。但转念一想,我借机进去一次也好,看神佑集团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虎鲨到底长了什么样的面孔。

6

“初一、十五两头平。”吴小蒿早就听说过这句渔谚,知道这两天的一早一晚是海潮高峰,除夕是初一的前一天,高潮时分会提前四十八分钟。她开着自己的车到了钱湾渔港南面,看见霸王鞭虽然将被潮水淹没,但它的反击格外强悍而凌厉。浪打礁石,水花溅起很高,霸王鞭仿佛成了一条银色蛟龙,龙头便是挂着大红灯笼的神佑集团总部。

吴小蒿来到院门口,只见两边站了两行红衣青年。不知谁认得她,她下车一露面,就有人高喊:“吴镇长到——”

里面是个大院,有树木,有假山,一条用雕花青石板铺成的通道直抵正房。贺镇长与一个大嘴男人走出来,双双向吴小蒿拍着巴掌。大嘴男人走下台阶,握着吴小蒿的手说:“欢迎吴镇长位临!”她想,“莅临”怎么成“位临”了?她想给他纠正,又怕伤他面子,微笑一下作罢。

二人在前,吴小蒿在后,穿过摆放了许多古董玉器的门厅走到后院,进入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面已经坐了七八桌人,乌烟瘴气,声音嘈杂。她被领到一号桌,只见派出所所长范荣国、民政所所长袁笑笑等人都在,都起身跟她打招呼。坐在主宾位子上的一个人她不认识,贺镇长说:“我给你隆重介绍,这位领导,是省里的盛处长,回楷坡陪老祖过年,被我们荣幸地请来了。”吴小蒿握握他的手说:“幸会。请问您是哪个村的?”盛处长推推眼镜笑道:“蚂蚱山。我是从那个小山村里蹦出去的一个小小蚂蚱。”听他这么幽默,吴小蒿也笑了:“我是从平畴吴家庄走出来的一棵小小蒿草。”

副主宾位子上坐着贺成收,吴小蒿被安排到紧挨着他的一个座位。她坐下后,搬了搬椅子,想离贺成收稍远一点儿。贺成收指着她说:“干什么?嫌我腥?嫌我臭?”听他这么说,她只好老老实实坐在了那里。

派出所所长指着袁笑笑说:“笑笑,刚才那个段子,你还没讲完呢。”慕总也鼓动他:“讲,接着讲。”袁笑笑瞅一眼吴小蒿说:“有女领导在场,怎么好意思?我讲个俺爹过年的故事吧。”他伸手拿了桌上一根香蕉,剥了皮咬下一段,一边嚼一边讲,“俺爹是个有神论者,每年过小年这天都要敬灶王爷,怕他上天说坏话。但年年敬,年年倒霉,他就认为是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面前捣蛋。这年腊月二十三晚上,他率领我们全家,到锅屋里贴上新买的灶马头,敬上糖瓜,又是烧纸又是磕头。磕头,以前都是磕一个,这天他领着我们磕了三个。我爹磕完站起身,指着灶王爷的画像说:‘灶王爷,俺给你多磕了两个头,你这回上天,不会再说俺的坏话了吧?’”

袁笑笑讲到这里,一桌人都笑,有人甚至让茶水呛得连声咳嗽。贺成收指着袁笑笑说:“你爹真是抠腚门子咂指头——吝啬到家了!多磕了两个头,就提这么高的条件!”派出所所长说:“灶王爷能是好骗的?就像你这个民政所所长,要是有人找你办低保,只磕两个空头,你就给他办?”袁笑笑正色道:“怎么不办?不磕头也办!”

接下来,袁笑笑又讲了几个故事,都是庸俗不堪、低级搞笑的那种。吴小蒿想,官场上真是品种繁多,竟然有袁笑笑这类人物,而且很有市场。她想起,《史记》中有《滑稽列传》,记载了一些言行诙谐、善于搞笑的人物,不过,人家“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袁笑笑算什么?

她不愿听,拿出手机看起了新闻。她看到,今天的头条新闻是《习近平看望慰问坚守岗位的一线劳动者》,第二条新闻是《温家宝签署第632号至第635号国务院令》。第635号令,是《国务院关于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植物新品种保护条例〉的决定》。她忽然想到,植物新品种需要保护,那么植物旧品种呢?是不是格外需要保护?拿楷坡镇来说,地名叫楷坡,是因为挂心橛前面曾经长满楷树,可是现在连一棵也找不到。是否需要恢复起来,让楷坡名副其实呢?

这个念头,让吴小蒿兴奋起来。她想立即向镇长提出建议,但看到镇长此刻正沉溺在袁笑笑的笑话中不能自拔,将那个下面疑似有鳃的下巴左右晃荡着,便知道这会儿不可能与他讨论种楷树的问题,只好又把目光放到了手机屏幕上。

然而,她老是忍不住想看贺成收的下巴,不时抬头端详一眼。下巴底下的那两片暗紫,似乎藏有巨大的秘密。再看下巴之上的脸盘、眉眼、鼻子,棱角分明。她想起,闺密们评价男人,经常用到“man”这个词儿,意思是有男人味儿。如果贺镇长被她们看到,她们一定会说:“嗯,很man!”

西头的舞台上响起女声。吴小蒿抬头看看,一位美女浓妆艳抹地站在那里,用夸张出来的激动语气宣布:“神佑集团除夕家宴现在开始!”

家宴?我也成他们的家人了?吴小蒿深感不安。

主持人请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慕平川先生致辞,慕总就离座登台。他穿一身紫绸唐装,衣服上的花纹在灯光下闪烁不定。他深鞠一躬,大嘴一张:“各位领导,各位前辈,各位兄弟,今天是大年三十。俗话说,大年三十吃饺子,没有外人。一年来,神佑集团又有了新发展、新业绩,全靠大家支持帮助。神佑集团,神佑啊!你们,都、是、神!”

全场热烈鼓掌。吴小蒿却没有动手。她想,我不是神,我对这个企业没有任何帮助。

慕总继续讲话,他向盛处长的父母致敬,向各位领导的父母致敬,向贺镇长父母的在天之灵致敬,向自己父母的在天之灵致敬。场上有好多人擦眼抹泪。

慕总又说:“尤其是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打拼多年,与我情同手足。现在,让我们一起向父母大人表表孝心!”

在小姑娘们的扶持下,二十几位老人上台,坐到了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小姑娘下去,每人端来一盆热水,分别放到老人面前。慕总向下面挥挥手:“‘四梁八柱’,上!”

一群彪悍男人离席登台,齐刷刷站到慕总面前。

袁笑笑见吴小蒿看得发呆,就向她解释:“四梁八柱”,是神佑集团的领导骨干,其中的“四梁”是四个副总,每人分管一摊;“八柱”,是八个分公司经理。

慕总转身面向坐成一排的老人,动情地讲:“各位前辈,平川的二老已经归天,你们就是我的再世父母。我是你们的儿子,让我在除夕之夜尽一份孝心!”

音乐响起,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位男歌手上台唱起了《念亲恩》这首歌,极其煽情。慕总到最年长的一位老太太面前,跪下磕一个头。“四梁八柱”到他身后站成一排,也跪在那里磕一个头。慕总伸出胳膊,卷了卷袖子,然后探手入盆,给老太太洗脚。老太太捂脸痛哭,“四梁八柱”低声饮泣,观众席上泪光闪闪。贺成收也撕了一片纸巾摁在眼窝上。

见他这样,吴小蒿想,很man的男人原来也很sentimental(多愁善感)。不料,贺成收收起纸巾看她一眼,用大腿碰了一下她的大腿,小声说:“慕总出钱摆平姚疃的爆炸事件,你等一会儿应该向他当面道谢。”吴小蒿迟疑一下,点了点头。贺成收又用大腿碰了一下她的大腿,而且更加用力:“别忘了啊。”

第二下碰撞时,吴小蒿有了感觉,因为这种碰撞不是一个点,而是大腿的整个侧面。一个男人,对她用这种隐秘的肢体语言,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她脸热心跳,怕镇长还有第三次,就将两条腿移到了另一边。

台上,慕总已经为老太太洗完脚,起身到另一个老头面前磕头,为他洗脚。他到谁的面前,“四梁八柱”就随他移动,磕头长跪,一个一个,直到全部完成。在这个过程中,歌唱演员换了三个。

慕总终于给所有的老人都洗了脚,起身下台,步伐艰难,看样子是膝盖跪疼了。慕总回到座位,贺成收说:“慕总累了吧?快喝口茶休息休息。”慕总一边揉搓膝盖一边说:“不累,干这件事,就是把膝盖跪烂,也是应该的。”听了这话,袁笑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四梁八柱”留在台上,面对宾客。一个留着板寸头、头上有两道明晃晃伤疤的汉子出列,拿过话筒,哽咽难言。派出所所长笑了笑:“二道河子动感情了。”

吴小蒿突然想起,堂侄锄头讲过,长年在渔港上欺行霸市的那个渔霸,绰号就叫“二道河子”。

二道河子擦擦泪水,终于操着东北口音讲话了:“慕总,你每一年的大年三十,都把我们的老爸老妈请来吃年夜饭,亲自给他们磕头、洗脚,让我们感动得没法形容。人在世上混,不就讲一个孝、一个义吗?在神佑集团,这两条齐了!慕总,大哥,我代表兄弟们向你发誓……”

吴小蒿实在听不下去,对贺成收晃一晃手机说,家里来电话,遂起身离席。

走出院子,只见阴云密布,朔风怒号,霸王鞭上溅起的海浪轰轰作响,远远近近的城镇上空有烟花绽放。她想,我今晚参加的算是什么活动?似乎是孝道文化,似乎是感人泣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慕总好像是遵循了这句圣贤之言。可是,这些老人之外的老人呢?那些被长年欺压、无情剥夺的渔民,他们的父母是否受到伤害?在这个除夕之夜是否快乐?

她觉得,慕平川在今晚的作为,可以用“伪善”二字评价。更让她一想就难受的是,姚疃出了鞭炮爆炸事件,竟然是经镇长协调,由慕平川出钱摆平。

“为了能让楷坡过一个安定祥和的春节”,她想起了周斌书记的话,也想起了他的犹豫。书记肯定知道慕平川是什么人,接受了他的施舍意味着什么。我那时并不知道慕平川是什么人,如果知道,我宁可接受处分,也不让他当我的恩人。

女儿打来了电话。叫一声“点点”,她竟然鼻子发酸,眼泪涌出。

点点说:“老妈老妈,我在爷爷奶奶家给你拜年!你吃饺子了吗?”

“吃了。”

“你怎么声音变了?在哭?”

“没有,叫海风呛着了。”

打完电话,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大院,她实在不愿回去,就给贺成收发了短信,说女儿非要跟她视频不可,不然就哭闹,这里信号不好,只好先回去了。

回到镇政府,她到一楼党政办公室看看,刘大楼正和几个值班人员看央视春晚。她问有没有事情,刘大楼说没有,她就去了二楼自己的办公室。

吴小蒿考虑片刻,便给周斌打电话,主动向他坦白,去神佑集团参加了宴会,并检讨说,自己不了解情况,贸然行事,不该到那种场合。书记说:“慕平川的除夕宴,前两年也邀请过我,但我知道他的为人,每到除夕就回城躲避。”吴小蒿说:“慕平川的手下强行收购鱼货,欺行霸市,党委为什么不管?”书记说:“不是不管,是想管管不了,慕平川编织的关系网太强大、太复杂。你就没听说过那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

听了书记这话,吴小蒿眼前出现了那条伸进海里的霸王鞭。鞭与蛇,影子重叠在一起,乱甩乱动,让她的脑仁儿疼痛。她捂着脑袋沉吟片刻,说道:“书记,由慕平川来摆平姚疃的爆炸事件,我以为不妥,这是党委政府的耻辱。我想向上级实事求是地报告,坦陈真相,领受处分。”

书记急忙喝道:“别胡闹!”他停了停又说,“吴小蒿,你别太天真!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关系到整个楷坡镇的业绩评价,你懂不懂?”

吴小蒿懂了。这位“空降”书记,尽管知道慕平川不是好人,尽管知道由他出钱息事宁人很不妥当,但是为了楷坡镇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为了他任职期间的平平安安,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7

大年初一早上,刘大楼主任在院子里放了一阵烟花炮仗,给吴小蒿打电话说,食堂包了饺子,免费供给值班人员,吴小蒿就洗了洗脸去吃。她还没走到食堂,就听见里面有人吵吵嚷嚷。她进去看看,原来是袁笑笑和两个小伙子正往外推一个衣着破旧、头发花白的老汉。老汉说:“我就要吃政府的饺子!我吃不上低保,包不起饺子,不到这里吃到哪里吃?”

吴小蒿见刘大楼站在旁边,就问他怎么回事。刘大楼说,老汉姓常,是西施滩的,没能吃上低保,多次到镇里上访。吴小蒿问:“他应不应该吃低保?”刘大楼摇摇头:“我不知道,反正袁所长说他不够条件。”

正说着,那边打起来了。老常不知被谁推倒在地,一个小伙子正用脚踢他。老常捂着裤裆大叫:“把我的蛋踢破了!把我的蛋踢破了!”袁笑笑说:“踢破就踢破!你都六十多了,要蛋做什么?”听他这么说,围观的几个人都笑。

吴小蒿急忙上前,让他们住手。老常还躺在那里哼哼,吴小蒿向站在柜台后观望的炊事员说:“师傅,你把我的那份饺子端来!”

炊事员就盛了一盘,放上筷子,端给了吴小蒿。吴小蒿蹲下身说:“老常,你吃吧。”

老常爬起身来,蹲在地上,接过那盘饺子,一口一个吃了起来。

袁笑笑指着他说:“你看他那吃相,嘁!”

吴小蒿对他怒目直视:“袁所长,今天是大年初一,就是来个普通乞丐,咱们也应该好好打发人家,怎么能又打又骂呢?”

袁笑笑说:“这人太没数了,大年初一还过来找麻烦……”一边嘟哝一边走了。

老常吃下半盘,向炊事员要了个塑料袋,将另外半盘装进去,提着要走。吴小蒿对他说:“大叔,你先回去,有什么要求,等到镇里上班之后再说,好吧?”

老常连连点头:“你这个闺女好,我听你的。”说罢起身,一歪一斜地向外走。吴小蒿这才知道,他是个瘸子。她想,西施滩在海边,离这里有四公里,走回去很艰难,便决定送他回家,顺便看看他家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跟上去,搀扶着老常往外走。到了院里,吴小蒿让老常上她的车,老常脸上满是惊惶:“你要把我拉到哪里去?拉到派出所?”待吴小蒿说明去向,他将嘴一咧笑出涎水,却也顾不上擦,四肢并用爬到车后座上。

在路上,吴小蒿问老常为什么大年初一到镇政府来闹。老常说:“我不服呀。上级给的低保,是帮穷人的,可是到了村里,书记的爹娘领,村主任的连襟领,他们都不穷。有个开大卡车搞运输的,在城里给孩子买了楼房,还领一份低保。为什么?人家跟村干部走得近呀。像我这样的,老了不能下海,打工人家不要,一分钱进项也没有,该领低保领不着,你说我能服吗?”吴小蒿说:“你一分钱进项也没有?六十岁以上的,不是每个月有六十块钱的养老补贴吗?”老常说:“我没有。”“你为什么没有?”老常叹口气道:“唉,谁叫我把户口起走了呢?”

原来,十几年前乡里年年收提留,老常不堪重负,一气之下,就去东北找亲戚办了个户口准迁证,到派出所把老两口的户口拿走了。但他没去东北,也不想找地方落户,就把手续放在家里,从此不用交提留,觉得轻松,觉得赚了。万万没想到,这几年提留不再收,国家还给庄户人发种粮补贴,给老人发补贴,看病也报销大半,他统统享受不到,更不用说低保了。他很着急,一次次去派出所要求再把户口落下,可是人家不给办。

吴小蒿问:“你有没有孩子?”

老常说:“有个儿子,可是前年到海滩上扒西施舌,叫雷劈死了,也不知道他伤了什么天理。撇下媳妇跟一个丫头,人家顾不上管俺老两口。”

吴小蒿早就知道,西施滩原来叫西施舌滩,因为那里的海滩盛产一种叫“西施舌”的大蛤蜊,后来人们觉得拗口,就把村名减掉了一个“舌”字。那种蛤蜊,吐出的舌头白白嫩嫩,不知被哪一辈老祖宗叫作“西施舌”,并且成为隅城县官每年送往京城的贡品。然而,那个海滩又平又阔,经常在夏天发生雷击事件。

进了村子,吴小蒿问老常家在哪里,老常向前方指着说,前边,前边。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老常说,到了。吴小蒿下车后进去看看,只见堂屋里脏乱不堪,连电视机都没有。墙角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眼睛眍瞜着,一看就是个病人。老常将提回的饺子放到她枕头旁边,拿来筷子喂她。吴小蒿问:“大娘身体怎么了?”老常说,肺心病,十几年了。吴小蒿掏出钱包,看看还有三百块钱,就抽出两张给老常,让他买点儿补品给大娘吃。老常晃着两张钞票对老伴说:“看见了吗?这才是共产党的好干部!”

从西施滩往回走,吴小蒿心情沉重。她想起来,省里已经下发通知,要求农村实行阳光低保,杜绝低保发放中的腐败与不公。她回到镇政府,立即给书记打电话,说了老常一早去镇政府闹,她送老常回家所了解到的问题,建议镇里认真解决。书记说:“你说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阳光低保,是要尽快落实。”

书记又说:“今天是老贺值班,你快回家吧。”吴小蒿说:“好的,等他过来我就走。”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碗方便面,用开水泡了吃。她刚吃完,贺成收推门进来,晃着大个子伸手道:“小蒿,过年好!”吴小蒿急忙站起来与他握手。贺成收看到还在冒热气的方便面盒子,大为吃惊:“大年初一你吃方便面?我不是安排食堂包饺子吗?”吴小蒿说:“是包了,我没顾上吃。”接着把老常的事情讲了。贺成收说:“这人我知道,多次来上访。我也跟袁笑笑说过,可这家伙就是不给办。我再跟他说说。老常的户口也该解决,我跟派出所所长也打个招呼。”

吴小蒿说:“镇长过问,我就放心了。”

贺成收晃着大手说:“尽管放心,你说的事情我一定认真办。你快走吧。”

8

吴小蒿开车去平畴县城,接由浩亮与点点回隅城。回程中由浩亮开车,点点在后座上偎在吴小蒿怀里撒娇,让老妈年假期间要分分秒秒陪她。吴小蒿说,好的,分分秒秒!

回到家中,点点打开游戏机,递给吴小蒿一个手柄,要跟她一起玩双人游戏。那个游戏叫《僵尸任务》,情节是僵尸病毒侵犯了整个城市,二人成立了清除僵尸病毒小组,但执行任务要克服各种艰险。吴小蒿看懂了,就跟点点玩,但玩的时候,眼前的僵尸幻化成了虎鲨、二道河子等等。因为分心,也因为没有孩子的反应快,她与点点老是配合不好。点点烦了,一把推开她:“去去去,我就知道你心不在焉,就让我孤军作战吧!”

厨房里丁零当啷,那是由浩亮在准备晚饭。在路上他就问点点晚上想吃什么,点点说,想吃老爸做的佛跳墙,现在他已经着手了。由浩亮尽管有各种毛病,但他疼爱女儿、喜欢做饭,这两条优点,吴小蒿不得不承认。

甄月月发来微信:“亲家,好容易等到过年,姐妹们腐败一回吧?AA制,一人一百。你要是有空,定在明天晚上六点,去马云的‘一等舱’。”

吴小蒿立即回复:“好呀,我去。谢谢亲家。”

次日傍晚,吴小蒿到达位于市中心的一等舱,走进这家用大量旧船木装饰的酒店。马云正站在大厅里,习惯性地将脑袋歪着,头发垂到一边,像黑色挂面。吴小蒿笑着说:“给马首富拜年,祝你今年生意更加兴隆!”马云与她拥抱一下说道:“镇长妹妹,别寒碜我好不好?站着尿尿的马云建成了商业帝国,蹲着尿尿的马云连一个一等舱都经营不好。”吴小蒿问为什么经营不好。马云说:“公款吃喝停了呗。前几年,我这里是何等气象,哪一天不是爆满呀?有些领导请客,还把标准定在每人一千以上,愁得我呀,到哪里弄一些稀罕玩意儿上桌?现在毁啦,领导每天晚上到老婆的餐桌上报到,我独守空房,强烈地思念他们呀!”吴小蒿忍不住笑了:“就因为你和某些领导把官场风气搞坏了,中央才痛下决心的。”马云说:“好吧好吧,我赚不了公款,只好赚姐妹们的私房钱,今晚你们定在这里聚会,谢谢啊。船长二号,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你快去吧。”

挂着“船长二号”牌子的雅间里果然坐了七八个女人,姚黄魏紫,都打扮得很漂亮。这些人是以甄月月为核心的一帮闺密,都在一个名为“风花雪月”的微信群里。坐在主陪位子上的月月指着右手的空位说:“小蒿,你坐这里。”吴小蒿说:“那怎么行?还有年龄大的姐姐呢,让姐姐坐。”月月说:“姐姐有几个,乡下女人只有你一个,算是慰劳你吧。坐!”吴小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乡下女人坐了。”

刚坐下,月月就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下乡前,咱们一起染的发,过年了也不再染染?”吴小蒿说:“顾不上呀。再说,身为乡下女人,也不用再染了,保持本色吧。”她看看月月,这次染了酒红色,烫的卷儿更好看,人也显得更为优雅。从房间中挂的大镜子里照照自己,头顶上出现了黑黑的一道幽谷,将那些亚麻色头发推到了两边,真的像个乡下女人了,心间不由得泛上一些自怜情绪。

马云过来,看看人已到齐,就吩咐上菜,倒酒,宴会随即开始。先是月月向大家祝贺春节,连喝三口。再是副主陪马云敬酒,也是三口。之后,场面就有些乱了。一群女人,谁都想说话,但全桌人说一个话题,有的插不上嘴,就自找对话伙伴,家长里短,嘁嘁喳喳。

月月听不下去,拍了拍手大声道:“哎,姐妹们,咱们这是开沙龙呢,还是赶大集呢?话题集中一点儿好吧?这样,咱们一个一个说说,今年都有什么打算,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她的意见,得到一致响应。月月用左手画一个圈,说顺时针方向,一个个讲。坐在副主宾位子上的是王敏,她四十五六岁,是一家银行的副行长。她说:“我的打算是,让儿子去英国留学。”别人说:“你孩子正上初中,舍得把他送走?”王敏说:“怎么不舍得?让他培养自立能力,这关系到他的一生,我要竭尽全力为他铺路。”

一个叫连玉红的中学教师说,她的打算,是发表几篇论文,年内晋升高级职称。别人说,祝她心想事成。

一个叫诸葛凤的国企高管挓挲着手说:“哎,你们也祝我心想事成!我打算跟老公离婚!”别人说:“你老公不是挺好吗?当老板,相貌堂堂,干吗要离婚?”诸葛凤说:“他是挺好,可是就一条不好——他不喜欢我的儿子。”大家知道,诸葛凤是二婚。因为这事再次离婚,可见她对儿子有多么疼爱。

一个叫荀如的保险公司经理哧地一笑:“我有个小心思,你们最好祝我心想事不成——我想发展一个情人。”她的话音刚落,面前已经有了好几只手指着。“小荀,你够生猛呢!这种事,别人是偷偷想,偷偷做,你竟敢当众宣布。”荀如双手合十道:“求骂醒,求骂醒。没人骂我,我可能就沦陷了。”月月问:“你能沦陷到哪里?”荀如说:“一个微信好友的怀里呗。他太会说了,太会体贴人了,与我家那位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月月说:“你要小心,等到那块云彩落下来,也会变成一片泥淖。”

马云接着说,她今年要搞一项大工程:保养卵巢。月月点头道:“嗯,你的卵巢确实需要保养,这些年太累了。”有几个姐妹就看着马云哧哧笑。马云一拍桌子:“你们不要想歪了,我建议大家都去保养保养。卵巢是女人的发动机,保养卵巢能延缓衰老,懂不懂呀?”她说,已经联系好了一家美容院,每天去做一次按摩,加精油的那种。月月说:“祝你的发动机永远强劲!”诸葛凤说:“祝你成为母鸡中的战斗机!”

一个叫路春的骨感小女人,站起来扯一扯身上的鹅黄色圆领羊绒衫:“你们看,我是不是比以前精神了?”大家说,是。路春说:“我以前有严重的抑郁症,自从参加了一个服装疗愈班,症状大大减轻,今年要继续参加。”吴小蒿第一次听说服装还有疗愈功能,就问:“参加那个班,是不是经常买服装?”路春说:“是的,一年少不了几万。不过,与精神健康相比,这点儿投入算不了什么。”

轮到吴小蒿了,她说今年要把本职工作做好,杜绝安全事故发生,同时让鼓乐《斤求两》申遗成功,请老师去考察丹墟遗址。连玉红说:“后面两条和古代有关,你干脆导演穿越剧吧,姐妹们跟着过一把戏瘾。”吴小蒿顺水推舟开起了玩笑:“好呀,楷坡有丹墟遗迹,让月月演丹墟部落的女王,咱们一个个头插鸟翎,给她当各种女官。”

月月却淡淡一笑:“我对当女王不感兴趣,我要去南极。”一桌人都很吃惊,王敏说:“你说啥?南极是随便去的?”月月说:“正因为不是随便去的,我才更加向往。有这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想到那里的冰山、冰盖,企鹅、鲸鱼,我就心驰神往。”吴小蒿说:“除了科考队和探险家,一般人去不了吧?”月月说:“现在已经开辟了去南极的旅游线路,普通游客是可以去的。我打算报名,谁愿意与我同行?”一桌女人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响应的。荀如说:“我可不敢,我不想死在那里成为冰雕。”吴小蒿说:“我敢,但我请不下假来。”月月说:“好,我不强求你们,祝姐妹们各自实现计划,让蛇年过得充实而精彩!来,干杯!”

结束聚会回去,吴小蒿见家里一片漆黑。打开灯,不见父女俩的影子。她打电话给由浩亮,问他们到哪里去了。由浩亮说,他带点点到戴局长家拜年了。吴小蒿知道,戴局长是平畴老乡,当年在本县工作,是由浩亮的父亲提拔起来的。由浩亮来隅城后一直与他保持联系,殷勤看望,期望他对自己给予关照。戴局长尽管不愿搭理由浩亮,但看在老领导的面子上,曾几次让手下从他手里采购办公用品。

吴小蒿担心,让点点跟着拜年,耳濡目染那些庸俗的人际交往,会产生负面影响。但她又想,自己参加聚会也没有带女儿,总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于是,负疚情绪又在心中生出。

她去女儿卧室,坐到了那张小小的写字桌前。抬头看看,墙上有一些小贴画,都是年轻歌星,有男有女,有中国的有韩国的。再看桌上,乱七八糟堆了一些东西,她想收拾一番,却发现桌面上贴了一张单面胶纸片,上面一个女孩指着她瞪眼,旁边写了八个字:“点点领地,不许乱动!”她笑了笑,停下手来。

桌上有一本很厚的书,《历史上的今天》,与她带在身边的那一本不是一个出版社出的。她下乡之前,有一次带点点逛书店,点点看见这本书就要买下。她问:“你也喜欢看《历史上的今天》?”点点说:“只许你喜欢,就不许我喜欢?”

她翻了翻这书,发现书中夹着一个塑封书签,打开那一页,标题是“2月9日”。

公元前600年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诞生

1234年金哀宗自缢,金朝灭亡

1863年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成立

1921年蒙古活佛宣布外蒙独立

1928年共产国际对中共做出新指示

1947年上海发生二九惨案

1956年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公布《汉语拼音方案草案》

1964年甲壳虫乐队首次出现在美国电视屏幕上

1969年载客五百人的“波音747”客机作首次飞行

1982年中央要求做好计划生育工作

1998年中国研究转基因羊获重大突破

在下面空白处,有一行稚嫩的字迹:

2013年老妈没和点点一起过除夕

吴小蒿心头一颤。原来点点也在这种书上记录个人大事,而且记录了我作为母亲的失职!她看着那一行字,伏在桌上好一阵难受。

9

初七上班,吴小蒿天不亮就去汽车站,六点半坐上第一班开往楷坡的大巴。

七天假期,她人在隅城,心在楷坡,老怕那里再出什么事儿。她的手机从来不关,每天还与党政办公室通一次电话,问那边有什么情况。还好,那边长假期间只有两伙渔民酒后打架,属于派出所处理的治安事件,没有什么安全事故发生。

大巴出城后,在沿海公路上向南行驶。她望着车外,看着霞光在海平线上由弱变强,上染云朵,下染波涛。波涛上的那一道金黄,从鳃岛直达海滩,把她的眼睛都给耀花了。

看着鳃岛,她想起初三那天,鳃岛村妇女主任万玉凤给她打电话,说镇长上岛了,正准备喝酒,让她也过去。吴小蒿道一声谢,说自己在隅城,去不了,祝他们节日快乐。她想,镇长和厉大棹、万玉凤他们在一起,肯定又是疯吃疯喝。他们是不是又要生吃八带鱼?想到一条条腕足在他们嘴边蠕动的样子,吴小蒿又是一阵恶心。

快到楷坡时,区文体局局长樊卫星突然用微信发来一张照片。那是《大众日报》的文化版块,上面有几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锣鼓铿锵〈斤求两〉》,署名是她和郭默二人。吴小蒿很高兴,回复道:“谢谢学兄告知。”樊卫星说:“你俩把《斤求两》发掘出来,很有意义。把它列入市级‘非遗’肯定没有问题,但咱们还要让它复活,让它在当代人面前呈现。”吴小蒿说:“我们已经让它复活了呀,‘楷坡春晚’,开场节目就是它。”樊卫星说:“那我派人去看看,把它加工加工,元宵节到隅城表演。”吴小蒿说:“好呀,你快派人来吧。”

接着,她将报纸照片发给了郭默。郭默立即回复:“谢谢吴镇长,俺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了,嘿嘿。”

吴小蒿回到镇政府大院,感受到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谁见了面都是笑着打招呼:“过年好,过年好。”她刚到办公室坐下,葛沟社区书记张尊良就带着葛沟片的六位村支书过来拜年。吴小蒿让他们坐,张尊良说:“不了,马上就要开会了,我们去会议室。”吴小蒿说:“我也去,走吧。”

吴小蒿听说,上班第一天召开全体镇干部和村支书参加的团拜会,这在楷坡已是惯例。等到上百人坐满大会议室,周斌书记先给大家拜年,接着安排工作。他说,今年是贯彻落实十八大精神的开局之年,要“稳中求进、扎实开局”。至于在楷坡如何开局,他看着手里的稿子,一二三四,讲得头头是道。讲到最后,他讲到了阳光低保。他说,有的村,低保发放存在严重问题,政府的钱没到贫困户手中,去了富裕人家,败坏了政府信誉,必须坚决整改。他让组织委员孙基山负责这件事情,将各村低保户名单重新审查,如有不符合条件的,一定拿掉。老孙点头答应。

他讲完,让镇长补充。镇长说,完全同意书记的意见,希望大家抓好落实。他特别强调,一定要落实好上级制定的各项强农惠农富农政策,保护和调动农民、渔民的生产积极性。要根据中央一号文件精神,一方面稳定农村土地承包关系,一方面引导土地承包经营权有序流转,鼓励、支持土地向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民合作社流转,发展多种形式的规模经营。渔业方面,继续大力发展捕捞业、养殖业、加工业。总之,要在楷坡镇实现农渔并举,土地海洋双丰收。

纪检委员老秦竖起一个指头,用沉重的语气说:“我只讲一点,提醒大家务必注意:十八大召开后,反腐力度空前增强,总书记刚在中央纪检委全体会议上讲了,‘老虎’‘苍蝇’一起打。这就是说,贪官污吏,不分大小,无论在哪儿,在京城还是在省城,在区里还是在镇里,都没有藏身之地。希望各位认清形势,好自为之。”

吴小蒿听了点点头,忽然想到,这话应该由党委书记来讲,他为何只字不提?是有顾虑,怕刺激到谁?

她看看镇长,只见他将下巴紧贴脖子,脸色铁青,眼睛直盯窗外。

最后一个讲的是吴小蒿。她说:“年前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姚疃死了祖孙二人,我十分痛心,应该承担领导责任。今年全镇各单位各村,一定要绷紧安全这根弦,保证不再发生各类事故。在文化建设方面,我们也要有新的思路、新的举措……”

刚讲到这里,周书记插话了:“我要对小蒿镇长提出表扬。”他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向会场上展示说,“这是今天的《大众日报》电子版,上面有小蒿镇长的文章,她把咱们这里的打击乐《斤求两》宣传出去了。”

会场上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吴小蒿,吴小蒿急忙说:“那是我跟郭默站长合写的。”郭默在会场角落红着脸说:“就是吴镇长写的,她给我挂了个名。”

书记晃着一只手讲:“我一直强调,一个干部,不光会干,还要会写。一篇文章在省委机关报发出去,产生的影响无法估量,所以说,小蒿镇长带了个好头。我宣布,按照咱们颁布的奖励规定,奖给作者五千元!”

会场上有一些掌声,但并不热烈。吴小蒿知道一些干部的心理,他们并不认同书记说的“不光会干,还要会写”,她急忙站起来说:“我和郭默写这篇稿子,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有这个民间打击乐,需要保护,需要传承,并没想到要拿奖金。党委如果真要奖的话,郭默,咱们就把这钱用在置办鼓乐队装备上吧,因为区文体局樊局长说了,下一步要咱们进城表演。”

郭默立即表态:“好的,我同意!”

10

次日上午,区文化馆果然来了两个老师。郭默带着他俩一进吴小蒿办公室,吴小蒿就瞅着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笑了:“和尚来了?”那人是甄月月的丈夫法慧,在区文化馆工作。法慧过早谢顶,干脆剃了光头,再加上名字像僧人的法号,甄月月就叫他“和尚”。她这么一叫,闺密们也都学着。法慧摸摸光头说:“今天来给馆长当司机,也顺便下来找找素材。”

另一个人,是文化馆副馆长申存仁,与吴小蒿也早就认识,因为他前几年在《隅城文史》发表过多篇介绍当地传统文化的文章。申馆长看过录像,连连搓手道,他很激动,没想到在山里还藏着这样的文化瑰宝,不发掘出来实在可惜。不过,现在表演的只是几个老头,观赏性不强,应该再上几个女的,最好是年轻漂亮的。郭默说:“好,我去石屋村找几个。”法慧说:“不一定在村里找,在镇里找也可以,因为这支鼓乐队走出去,代表的是你们楷坡镇。”郭默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敲那个大鼓怎么样?另外再找几个文艺骨干分子,都是楷坡镇最靓的!”申馆长说:“好呀,你一上场,肯定就把观众镇住了。不过,还要把锣鼓家伙换一换,现在的太旧太少,要至少搞五面鼓,那个为主的要特别大,鼓径在两米以上。”吴小蒿说:“这么搞,就没有原汁原味了呀。”申馆长向她笑:“吴镇长,你要解放思想。非物质文化遗产,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咱们搞出个豪华版的《斤求两》,敲打个两百年、三百年,子孙后代谁能知道当初是一面鼓还是五面鼓?”听他这么说,吴小蒿只好不再反驳,让郭默按照老师们的指导,找人好好排练。

七天后,豪华版《斤求两》排练完成,郭默请镇领导审查。在镇政府前面的小广场上,八个老头和六个美女把阵势一摆,果然好看。郭默一声高喊,一抡鼓槌,锣鼓家伙咚咚锵锵,震得人心直颤。郭默系红头巾,穿红衣服,用力击打舞台中央的那面大鼓,完全是一副女将气魄,威风凛凛却又不减女性风姿,让观众一阵阵热烈鼓掌。吴小蒿仔细倾听,发现郭默从头敲到尾,竟然没有一点儿错误,心想,这得费多少功夫才能记住并且练熟呀。

汇报演出完毕,周书记点头叫好,也指出了他们动作还不够娴熟,配合还不够默契的问题,让他们继续操练,进城为楷坡争光。贺成收指着郭默,叫着她的小名说:“小默呀小默,你要出大风头了!”

正月十二晚上,安澜市蛇年元宵灯会在海边举行,郭默率领楷坡鼓乐队闪亮登场,一连表演了五个晚上,成为灯会的一大亮点。市电视台不光让他们上了新闻节目,还为他们做了个专题片。片子里,这支鼓乐队在香山石屋前表演,“香山遗美”的摩崖石刻高高在上,老花鼓讲《斤求两》的来历;在楷坡镇广场表演,郭默讲这个打击乐是如何发现和挖掘的;周斌书记深刻阐释楷坡镇的文化积淀……

一个月后,樊卫星发微信告诉吴小蒿,《斤求两》已被列入市级“非遗”名录,文章也在国家级报纸上发出来了,不过吴小蒿成了第二作者。吴小蒿看看他发来的截图,果然看见文章作者是“郭默吴小蒿”。她有些生气,打算问问郭默这是怎么回事,但又一想,自己从政,是不是文章的第一作者无所谓,而郭默成为第一作者,就会提升对她的业绩评价。

她回复樊卫星:“我装作不知道,成人之美吧。”

樊卫星什么也没说,给她发了三个高高跷起的大拇指。

过了几天,樊卫星又告诉吴小蒿,郭默找他,想用借调的方式进城,他没同意,但他听说,郭默又到领导那里活动去了。吴小蒿知道,因为进机关和事业单位必须公开招考,从基层调往城里很难,有人就走借调这条路,虽然关系还在原单位,但是人在城里,好处多多,尤其是孩子上学方便。

吴小蒿说:“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祝她成功。”

两个月后,郭默找到吴小蒿,拿出一张纸给她看。那是区文体局发出的一份公函,借调郭默到区文化馆帮助工作。她想,郭默真有本事,竟把事情办成了,就说:“好呀,祝贺你。”

郭默羞红着脸说:“吴镇长,多亏你了呀。要不是你力推《斤求两》,我能拿到这份借调通知?谢谢你。”她扭扭捏捏,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说,“实在对不起,你写的文章,让我给剽窃了。我为了出名,为了评职称,就把名字放在了你的前面。”吴小蒿说:“没关系,反正我无论是第一还是第二,都没有多大用处。”郭默说:“咱们镇规定,在国家级报纸上发文章奖一万,我去把它领出来,全给你!”吴小蒿急忙制止:“不要这样。你可以找书记申领,但领出的钱我不能要,你自己处理吧。”郭默说:“那我就不找书记了,我办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怎么向他张口?”

她踌躇一下,又掏出一个小纸盒放到桌上:“要不然,这个小玩意儿,你放在家里做个摆设。”吴小蒿打开纸盒,里面用纸巾包着一件玉器。玉器直径五六厘米,磨成薄片,淡绿泛白,中间有一圆孔,外边是朝向一个方向的三个锯齿。她想起来,这玩意儿叫作“玉璇玑”,她读大学的时候在学院的考古成果展览上见过。她惊讶地问:“郭默,你在哪里弄到的这东西?”郭默红着脸说:“在丹墟村捡到的。”吴小蒿皱紧眉头道:“这是一件珍贵文物,应该上交国家呀。”郭默说:“我不知道它珍贵,没当回事,就揣进兜里带回来,已经好几年了。”吴小蒿说:“你不知道它珍贵,没当回事,今天怎么当礼物送给我了?”这么一问,郭默张口结舌,只是站在那里窘笑。吴小蒿掏出手机,拍了张玉璇玑的照片,然后说:“我可不能要这东西,你赶快送到隅城博物馆。”郭默说:“我到那里怎么说?”“你就说,在丹墟遗址捡到的。”郭默说:“吴镇长,你替我想得真周到。好的,我明天去艺术馆报过到,接着就去博物馆。”

11

3月份的一天晚上,市电视台《安澜新闻》播报了一条消息:《隅城区楷坡镇推行阳光低保,将政府温暖送给真正的贫困户》。电视屏幕上,民政所所长袁海波带领工作人员走村串户,访贫问苦。西施滩村将享受低保的贫困户名单贴到街上公示。老常拿着领到的存折,展示上面打进账户的钱数。镇党委书记周斌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强调党委推行阳光低保的目的和决心。

当天晚上,党政办工作人员用微信建起了“楷坡工作群”。群主是刘大楼,他把开通微信的二十来个干部拉了进去,接着就把这段新闻的视频在群里发了,很快有人点赞叫好。吴小蒿看后,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发了两个字:“祝贺!”宣传委员老齐在群里调侃:“笑笑笑了。”

这天晚上,党政办公室给没入群的干部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已经建立“楷坡工作群”,要求还没开通微信的同志两天之内必须开通。第二天,一些还没使用智能手机的干部见面后感叹:“落后了,落后了。”还有的干部发牢骚:“工资这么少,还得换手机,交上网费。”有人当面埋怨袁笑笑:“为了看你那张大馒头脸,人人都得换手机,你发点儿救济金给咱好不好?”人大主席来春祥公开讲:“我就不换,我拨弄不了智能手机!”

两天过去,入群的镇干部占了百分之八十,对几个没换手机的老干部,党政办也没再催促。

郭默走后,吴小蒿觉得文化站不能没人,想到大学生村官孙伟懂文艺,就向书记建议,让他代理文化站站长。书记同意了,在党政领导班子成员会上说了一下,大家都没有意见。吴小蒿就把孙伟叫来,向他讲了党委的决定。孙伟一听很激动,连声感谢吴镇长的知遇之恩,说自己每天到松涧村上班,人家根本不拿他当回事,他很憋屈,到文化站就好了,他可以干点儿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吴小蒿说:“文化站不只是组织文艺表演,还要负责全镇的文化建设,你要多动脑子,多干实事,争取让文化工作有一个新局面。”

正在谈着,门被人推开,原来是老常来了。他提着一个塑料桶,满脸堆笑:“吴镇长,我来感谢你。”吴小蒿笑了:“老常,你在电视里说,感谢党感谢政府,这就可以啦。”老常嘿嘿一笑:“可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你呀。自从大年初一见了你,我就撞大运了,低保吃上了,户口落下了,老龄补贴拿到了,看病也能报销了,真好,真好!”说着,将那个塑料桶放到了墙边。吴小蒿问桶里装了什么,老常拿开盖子说:“西施舌。我今天一大早到海滩上挖的。你看看,旺活,还喷水呢,你快煮熟尝个鲜!”吴小蒿看一眼,见里面果然装了半桶。她说:“我可不能要这东西,你快提回去给大娘吃。”老常说:“家里有,家里有。”一边说一边走了,因为步速太快,身体的歪斜幅度更大。

吴小蒿提起塑料桶递给孙伟,让他跟上老常,开车把他送回去。孙伟说一声“好的”,提着桶追老常去了。

半个月后,区委组织部派人来楷坡,说区委决定提拔一批副科级干部,让楷坡镇推荐一名党委委员。先是开会让镇干部投票,又与副科级干部逐个谈话,让他们口头推荐。吴小蒿投票,投给了刘大楼;口头推荐,也是推荐了刘大楼。她的理由是,这位同志一直在党政办公室工作,任劳任怨,应该得到提拔。然而等到公示,上榜的却是民政所所长。她想不通,觉得不公平,就给书记发短信表达自己的疑问。书记回复:“我也想不通。是上面有领导说话,要提拔他,我只好顺水推舟。”

下个星期一,在领导班子例行会议上,书记宣读了区委关于袁海波同志任楷坡镇党委委员的决定,接着让刘主任把袁海波叫来,让他坐到领导席上。袁笑笑的笑容更加灿烂,他向每一个领导班子成员点头致意,表态说,决不辜负组织的厚望,好好履职。

书记接着宣布,鉴于镇党委已有组织、宣传、纪检委员,袁海波同志负责民政工作和安全工作。吴小蒿觉得意外,也感觉释然。她看看书记,想知道自己的分工有无变化。只见书记瞅了她一眼,接着说:“吴小蒿同志继续分管文化,再把旅游这一块抓起来。现在市委提出‘旅游兴市’,要发展‘全域旅游’,咱们要尽快上一些旅游项目,给楷坡增添亮点。”

会后,袁笑笑私下里向人讲:“我在党委内部没有分管的工作,不是个光腚委员吗?”有人就说,笑笑不愧是段子手,给自己又整出一个段子,于是大家叫他“光腚委员”。袁笑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道:“有些人想光腚还光不了呢。”

过了几天,李言密给吴小蒿打电话说,他实在干不了安检办主任了。吴小蒿问他为什么。李言密说,老袁自从当上委员分管安全,把安检办的公车当成他私人的,整天让司机开着车为他服务,还经常去找群众要鞭炮送给城里的关系户。他实在受不了,已经向书记提出转岗的要求。吴小蒿说:“明白了。我理解你。”

半个月后,镇党委做出人事调整:李言密担任钱湾社区书记,钱湾社区书记白山担任安检办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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