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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平地波澜

1

后来,百荷期待祖父再次复活。

祖父的初次复活,历经了那个春天的午后,接着又度过了一个无眠的春夜。

那个春天的午后,接连数日的绵绵春雨,使洗尽铅华的大河圩,蘸满了浓情蜜意。

大河圩遍布于水与水之间的村庄,仿佛识破了诡秘的阳光显露的觊觎之意,每一座农舍都遍布斑驳,表情肃穆。

村庄外,途经大河圩的清溪河,怀抱着汛期即将来临的秘密,流向长江。

这个春天的午后,百荷正伏在祖父的床畔纠缠不休,她怀着莫名的失落。

爷爷,你接着讲啊,爷爷,红狐狸去了哪里?它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它是不是还在我们大河圩?

祖父停止了断断续续的讲述,从被窝里伸出干枯的手臂,抚摸着百荷柔软浓密的头发,祖父的手掌流淌出轻柔的无限的依恋,仿佛清溪河水。

渐渐地,祖父的胳膊耷拉下来,同时,眼神也涣散了。房梁上,一只忙碌的蜘蛛悬在空中。潮湿的空气中突然传出了一丝响动,有如叹息。

祖父一旦停止讲述,余下的情节便成了一条费解的谜语。见祖父闭上了眼睛,百荷心有不甘,她摇晃着祖父的胳膊,继续央求祖父:爷爷,你不要睡觉,快点接着讲啊,爷爷,你不要睡觉!

祖父仍然紧阖眼睑,毫无声息。

百荷不断地央求,最后变成了恳求:爷爷,你说话呀,你说话呀!祖父不说话,百荷就会坚持喊叫,她固执地制造喊声,是从心底排斥安静,屋子里没有声响,就会很安静,这安静令她恐惧,这安静掩藏在每一处角落,青面獠牙。

祖父面颊浮肿,眼睛闭上了,仿佛整个人都已闭合,嘴巴、鼻子、耳朵,以及眉毛、花白的头发。

蛰伏在祖父身体里的时光先是无精打采,接着,仿佛凝滞了。

安静逐渐包围了百荷,也扩张了她心头的恐惧。不堪恐惧的重负,百荷停止了呼喊,丢下祖父,逃到了屋外。

雨后初晴,无处不在的阳光包围了百荷。四周仿佛跳跃着刺目的精灵。

田野里,遍开的油菜花,在水与水之间铺就了天地间璀璨的舞台。浓烈的油菜花香蜿蜒侵入百荷的鼻腔。

百荷无意欣赏美景。春光排解了恐惧,她对祖父描述的红狐狸念念不忘。凭着想象,她眼前的黄灿灿的油菜花铺就的舞台,渐渐升起超人般魁岸的形象。祖父,红光满面,双目有神,从天际间阔步而来。

祖父拥有一杆猎枪。祖父的猎枪,百荷素未谋面,但百荷见过电视里的猎枪,她一厢情愿地认为祖父的猎枪是黑色的,盘踞在祖父的肩头。猎枪和祖父同样拥有一颗善良的、红色的心。祖父的善心让他拥有了红狐的情谊。

祖父和红狐的情谊,深入百荷的内心。

是祖父给那只狐狸起了一个名字,红狐。

红狐与祖父的相遇是在一个春天的清晨。大河圩的清晨在水与水之间,剔透,晶莹。大河圩的清晨在水与田之间,冉冉升起。

那杆猎枪的面颊上隐约浮现着寒意。祖父与猎枪期待收获一些野味:野兔、山鸡,或者野猪。他们无暇顾及成片的油菜花的问候,很快穿过田野以及遍布田野间的池塘,来到大鹏山下。上山后,祖父与猎枪沿着崎岖的山路,在树林间寻寻觅觅。是祖父最先将狐狸的皮毛纳入视线。红色,醒目的红色迅速占据了祖父的内心。

狐狸一定是察觉了祖父的到来,它从岩石边探出头,微露双眼。狐狸的目光摇摇晃晃,一会移向左,一会飘向右,始终畏缩不前。正是这目光打动了祖父,祖父深谙狐狸目光后面内心的凄惶。祖父和颜悦色地对狐狸说,快走吧,我不逮你。祖父从肩上拿下了猎枪。狐狸的眼里亮晶晶地续上了泪水,祖父觉察了这泪水背后的难言之隐,疾步接近狐狸。

祖父接近了一团红,仿佛接近了一团火。红色占据了祖父的内心,祖父同样似燃烧的火焰。

祖父蹲下身子与狐狸的视线处于同一个高度。狐狸无疑是灵敏的,它默不作声,用自己的目光与祖父交流,那目光黯然、衰微。祖父毫不犹疑地俯察了狐狸的困境。关于目光的交汇,祖父在给百荷讲述时总结了一点,他说,这世间万物都是相通的。祖父还补充了一句,要说最难疏通的其实是人心。百荷尚处幼年,对人心叵测毫无体悟,她最关心狐狸凄恻目光的原因,祖父的目光顺着狐狸的视线游走,最终在狐狸的右后腿停留。狐狸的右后腿卡在石缝间,动弹不得。

事实上,祖父与红狐狸初次相遇时,刚刚年满十二岁,拥有一杆猎枪仅仅是他当时的幻想,如今是百荷的臆想。

祖父当时腰间别了一把砍柴刀。家境贫寒的祖父尚在大户人家放牛,自己家里的食物仅够勉强糊口,自然没有闲情收养一只狐狸。当时,祖父邂逅受伤的红狐狸,利用砍柴刀为红狐狸在山间岩石边开辟了一处隐蔽的安身之所。接着就近寻来野生草药,将草药碾碎,挤搓出汁,小心翼翼地涂抹于红狐狸的伤口。连续多日,红狐狸在巢穴中养伤时,祖父总是借放牛之机给红狐狸带去食物并及时更换草药。

红狐狸的伤口渐渐愈合,它和祖父的情谊越来越浓。

祖父和红狐狸的交往,断断续续伴随了祖父的一生。这期间的情节,有的厚重烦琐,有的单薄纤巧,结局既迷离扑朔又遥遥无期。祖父每次向百荷提及红狐狸,只撷取其中的细小的片段,祖父与红狐狸的交往像河水一样源远流长。

百荷六岁了,她在祖父对红狐狸的讲述中成长,她记不起祖父是从哪天开始讲起红狐狸的,她乐于倾听祖父讲起红狐狸。相比村里的同龄玩伴,百荷情愿和狐狸做朋友。她的这个愿望让她情有独钟,但实现愿望的时日似乎又遥不可及,百荷从未与红狐相见,百荷渴望与红狐相见,她在向往与渴望中成长。

百荷站在院子里,眺望大鹏山,她脑海里的想象,如同山峦蜿蜒起伏。关于红狐的踪迹,她脑海里的猜想同样绵延不绝。祖父曾说,如今,狐狸躲避人类是为了逃避伤害,百荷便认定人群的存在是她见到红狐狸的最大障碍。依照祖父的描述,从前,村庄的范围尚未扩张,庄上村民屈指可数。而今,百荷身处的村庄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而她未及涉足的城市日渐壮大且深入人心。

2

傍晚,伴随着草草退场的夕阳,田间劳作的祖母匆促归来。祖母满脸疲惫,却满载而归。她身体倾斜着,左臂吃力地挎着竹篮,竹篮里是满满的野菜。见百荷独自在院子里,祖母不免喋喋不休。她说,百荷,我在田里时,顺手摘了很多野菜,你看我这篮子里,哪一样是荠菜,哪一样是马齿苋?百荷,你在院子里干么事?你怎么不陪着爷爷?放下竹篮,祖母进进出出,先去抓了一把陈年稻谷,喂了鸡,又去屋后塘边赶回了自家的鸭子。接着一边清理院子里七零八落的鸡屎,一边吩咐:百荷,你去问爷爷,荠菜是炒了吃还是凉拌吃?

夜幕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祖孙二人,越来越浓。

祖母忽然沉默了,尽管她用力挥舞着扫帚,一种发自泥土的寂静,潮湿的寂静,仍然重重包裹了她。一阵微风掠过,祖母浑身一震,慌忙丢下扫帚,跌跌撞撞扑进房间。

百荷未曾理会祖母,发现了脚下的一只蚂蚁,她的遐想已移师地面。蚂蚁脚步匆忙,也许是去聚会,也许是去寻觅食物,蚂蚁的去向引起了她的兴趣。暮色妨碍着她,为了观察,她蹲下身,整张脸几乎贴在地面上,边专注地研究这只蚂蚁的前行方向,边体贴地关心蚂蚁,走了这么久,你是不是饿了?百荷和脚下的一只蚂蚁还未搭上腔,祖母慌里慌张从屋里又跑了出来。祖母张大了嘴巴,满脸惊骇,六神无主地环顾四周,老半天,嗓子里才挤出了哭腔,百荷,天塌了啊,你爷爷走了啊。

黑暗完全挤压下来。祖母的脸庞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百荷闭了一下眼睛,她拒绝红色的心被黑暗覆盖,她的世界拒绝黑暗。她说,奶奶,爷爷没有走,爷爷在家啊。

院子里,前所未有地亮起了灯,灯光驱逐了夜的黑暗。

百荷借助灯光,密切跟踪那只蚂蚁的踪迹,直至那只孤独的蚂蚁最终汇入蚁群。蚂蚁排着长长的队伍前进,最终汇聚到院子里枣树根下,密密麻麻。这一群蚂蚁合力托举着一粒来历不明的白色颗粒,排着长长的队伍前行,像是受着神秘力量的牵引,看似忙忙碌碌却又井然有序。百荷无法破解蚁群的密语,却感谢灯光向她昭示了蚂蚁的无畏,蚂蚁对光明与黑暗一视同仁的漠视令她心生敬畏。

家里拥进了左邻右舍,平日冷清的院落热闹起来,大人们进进出出的。院子里、堂屋里都是来客,祖母却疏于招待,她表情木讷,眼神也很空洞,她拖着自己的整个身体在屋里屋外晃来晃去。

几乎每位来客都来询问百荷,祖父临终时交代了什么。百荷如实回答:祖父是偏心的,他总是偏袒那只狐狸,讲到他与狐狸的交情却不肯交代狐狸的下落。百荷说,爷爷就是不肯说狐狸去了哪里,我求他,他还是闭上眼睡觉了。众人不免唏嘘,有人小心提醒百荷,不是睡觉,是走了。百荷指着躺在床上的祖父执拗地纠正说,爷爷是睡觉啊,他没有走。

祖母最终失去了耐性,又一次潸然泪下。她说,你个孬子,这个也不懂,你爷爷是死了,都穿了寿衣啊!

百荷打了个寒战,她在众人的注目下被不安和恐惧征服。那是安睡的祖父,那掩藏在祖父语言里的是只红狐狸。她还没有结识那只狐狸,那么一只灵敏的狐狸,它的下落不该被遗忘。她笃定地说,奶奶,爷爷没有死,爷爷不会死的。

祖母泪眼婆娑,无奈地连连摇头,漠然扫了一眼祖父:他还是享福的,丢下的苦都给了我,他什么也不留,一句话都没有啊!祖母的一句感慨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与祖母嫡亲的一位王奶奶,刚跨进院门,便接住了祖母的悲戚之言,眼圈一红,也抹起了眼泪。众人看上去是为祖父的离去悲伤,实质是感叹人生无常,一时间悲怆的氛围笼罩其间。

百荷厌嫌此时的氛围,她脱离了祖母的怀抱,定睛寻找那群蚂蚁。灯光如旧,老枣树下却只有无边的空寂。那群蚂蚁毫无踪迹。百荷绕着枣树转了一圈,连一只落单的也未曾寻获,蚂蚁的不辞而别让她万般失落又心生疑惑,她无从想象,蚂蚁庞大的队伍,如何统一规范,来去无踪,蚂蚁的行程貌似一场诡秘的旅程。

这是祖父的无眠之夜,也是众人的无眠之夜。寂静的夜,神奇与奥妙并存,它永远无眠,它永远活着。

半夜时分,百荷的父亲田得福踏入家门。

近几日,田得福在县城觅得一份临时工作,专门为店家客户派送桶装纯净水,这份工作,让他见识了县城里悄然兴起的纯净水。

夜里,田得福宿在店铺里,他节省了住宿费,老板免了守店的后顾之忧。当天傍晚,幸好村主任精明,在村委会的本县电话簿上查到店铺送水热线,及时转达噩耗。田得福在接到来电时,正躺在床上出神,像是专为守候来电。

撂下电话,田得福立刻向老板告假。他语气里的悲痛感染了老板,老板好心建议说,县城到大河圩没有开通公共汽车,要不然,你骑上我那送水的三轮车?

田得福谢绝了老板的好意,甩腿出了县城,浓重的夜色簇拥着他。由柏油路到石子路到泥巴土路,走在田野间,他脑子里空空如也,眼前漆黑一片。路面凹凸不平,像是他起伏不平的内心,深一脚浅一脚地,他一直走,一直走。四小时后,他远远望见远处村庄自家院里的通明灯火时,整个人瘫软在田埂上。

与此同时,田得福的胞弟田五福自接到村上刘家辗转打到工地的电话,已在南京火车站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田五福最后如愿买到回乡的火车票。火车是夜里十一点进站,检了票,他跟随着人流,进了车厢,人贴人夹饼似的闷在绿皮车厢里,一路上走走停停到达距南京五十多公里的钢城时已过夜半。灯光之外的夜色深不可测,田五福望着火车站对面的客运汽车站,它在安睡中,它四通八达的车辆也在安睡之中。

天亮之后,八点钟,由钢城通向田五福家所在县城的客运班车才会上路。田五福的内心搅动着焦躁与疲倦,他无法驾驭安睡的班车,却可以指挥自己的双腿。田五福带动自己的双腿,以行动取代了内心的躁动,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了城区,先是柏油路接着是石子路最后是泥巴路,田五福一路走,一路走,直到天色渐明,他远远地望着他熟悉的村庄,脸上竟浮起一层浅浅笑意,仿佛他的行走将他带到了一处极乐之地。

这一夜,百荷祖母虽抽空安顿百荷入眠,但祖母恍恍惚惚,并未察觉百荷虽然是闭着眼睛,但她的耳朵是醒着的。百荷清楚地意识到父亲和五叔先后踏进家门。

百荷晓得父亲和五叔都在外面挣钱,也判断出他们挣钱所得数目有限,总是无法支撑祖父医病的花销。除夕夜的饭桌上还曾因此起了争执,五叔埋怨父亲结婚掏空了家里的老本。父亲据理力争,理由是五叔在建筑工地打工,钱没有挣到家里来,却学城里人投资做生意,发财无望,让家里债上添债。兄弟二人像是预知了祖父的安然入睡,俩人面向祖父而立,面颊僵硬,他们的悲伤之色麻木而僵冷。

父亲和五叔各自经历了怎样的行程,也许正是蚂蚁的行程?村庄以外的世界超出百荷的想象,人与蚂蚁的行程同样超出百荷的想象。一个百荷向往的世界,一段百荷期望探索的行程。

天色大亮,家里又迎来了一些亲戚。院子里,屋子里,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偶尔会传来嬉笑声,像是亲友间聚会的一个节日。百荷的耳朵,虽然昨晚并未入眠,仍然精力充沛,不时地将一些语言传送给百荷。多数人交流的都是有关城里的信息,晓晓的父亲和玉莲的父亲与五叔同在南京的一处工地,当初都是跟着刘家老大出去的,这回都委托五叔带了信。村东根联爷家大儿子早先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年后去了城里的药房,穿着白大褂当上了坐堂医生,他给病人把脉,一个病人的现金提成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除此之外,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谁去城里发了财,谁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听着听着,百荷失去了兴致,这些对话里没有有关百荷的母亲的内容,没人提到韩美枝。

午饭时,百荷问父亲,爸爸你走了多远的路?你有没有遇见一群蚂蚁?百荷的一句问话引来了祖母的号啕大哭。祖母的双眼像是打开了闸门,泪水奔涌,百荷不免心惊,也出乎意料,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泪水多,没有想到祖母也有如此旺盛的泪水。祖母的哭声里还饱含着倾诉,她说,我的命啊,怎么就这么苦。这个苦是什么味道?百荷在祖母的哭声里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多年后,百荷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依然无法体味祖母的甘苦。虽然,她的生活味道里也是有苦的,却情愿总结她的生活是五味杂陈,其中,苦的味道便微乎其微。

祖母的一番哭诉阻挡了百荷的求索之心。她审视着祖母的泪水。那些泪水遍布伤口与疤痕。父亲也注视着那些泪水,脸上是犹疑的表情,他居然咧嘴一笑,是苦笑!父亲脸上挂着苦笑抱起了百荷,他说,百荷,爸爸没本事,走的路也不远。远有多远?近有多远?百荷心生疑惑,她刚想追问父亲路上的见闻,祖母从她的苦海里拔出了哭泣,脸上恢复了镇定,眼神立刻犀利,嗓音也很凌厉,祖母潮湿的目光在父亲的全身上下游动。老四,你的老婆呢?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不见个鬼影子?这个狐狸精!

祖母目前只有父亲和五叔二子,但父亲却被祖父母唤作老四,老大,老二和老三从未现身,但他们活在家里,活在父亲和五叔之前,他们留有称呼。

3

母亲的身份扑朔迷离,是鬼影子还是狐狸精?百荷却向往母亲。

隔壁晓晓的母亲和玉莲的母亲正围着五叔,打听自家男人在城里的景况。晓晓和玉莲,一个牵着自己妈妈的手,一个偎在妈妈的怀里,百荷在角落里张望着,她羡慕她们的手,羡慕玉莲母亲的怀抱。她说不清自己的想念,也无法辨别狐狸与狐狸精的区别。既然母亲是狐狸精,百荷愿意想念狐狸精,更愿意见到狐狸精。祖母难得提及母亲,百荷抓住时机迫切地表达诉求说,奶奶,我想见狐狸精。

百荷的愿望又一次让祖母动容,擦净了脸上的泪水,祖母面上凝霜,气势汹汹冲百荷的父亲嚷道,还不快想办法通知她?父亲这才开口说道,我去村主任那打了她的传呼机,她筹了钱,正在赶回来。

父亲的回答,似乎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祖母脸上有了舒缓的表情,百荷的心却跳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抓住了父亲的一只手。父亲抱起了百荷,他说,百荷,妈妈马上回来了,你想妈妈吧?百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难得与父亲相聚,父亲的气息让她感到陌生而无所适从。她诚实地说,我想妈妈,我想问妈妈,红狐狸后来去了哪里?

后来,百荷见到了母亲。

母亲面带微笑,目光里都是浓浓的暖意,百荷就是凭借着这清晰可见的暖意,断定了她就是母亲,与狐狸精毫无关联。母亲独有的目光,在世间无法取代。百荷永远都无法忘记一眼认出母亲的瞬间,碎金般的阳光熠熠生辉,母亲光彩照人,而那个瞬间从此永恒。

百荷的接纳让母亲喜出望外,从相见的那一刻起百荷便成了母亲的影子。百荷对母亲的亲密让祖母心生妒意。背着母亲,祖母告诫百荷说,你妈妈是个狐狸精,你刚两岁时,她就狠心丢下你,跑到城市里逍遥,你莫要跟她好,她哪里像母亲。

百荷记不起两岁时和母亲分别的情景,也无从辨别作为母亲榜样的标准,她不由自主被母亲吸引,也时刻留意招引母亲的目光,这一点她无法抗拒。她问,奶奶,妈妈为什么要去城市里,城市比我还好吗?奶奶,她就是妈妈呀,奶奶,狐狸和狐狸精一样吗?百荷的问话貌似简单,却直抵内心。祖母眼神迷乱了,不免黯然神伤,她说,你这个伢啊,今后怎么搞?祖母一声长叹,丢下这句话,像是丢下无数的谜语。百荷无心猜谜,她追逐着房梁上跳动的阳光,阳光的暖意如同母亲带来的温暖。母亲手拿一张纸和一支笔,微蹙眉头,写一排数字,再掰着指头计算一下,百荷听到母亲身旁的父亲说,你凑的这些钱,加上借刘家的,办事应该足够了。大人们围坐在东厢房,七嘴八舌。只有短暂的间隙,堂屋里,唯留百荷独守着安睡的祖父。

4

一束阳光,漫不经心跨进门槛,像是恪守着它无意泄露的一些隐秘之意,悄悄地,沿着地面,延伸着。百荷的目光追逐阳光,她的追逐是一种爱意表达。这样的追逐让百荷直接进入了明亮的、温暖的旅程。

在大河圩之外,阳光在行走,每时每刻,它的足迹遍布世界的角落。

携手百荷的这束阳光却独辟蹊径和她站在一起。这是一缕神奇的阳光。这缕阳光曾经像风一样直接进入海洋,在不为人知的水的筋脉之中穿越长江,掠过清溪河,到达百荷的世界。百荷的世界是纯净的,经过水的洗礼的阳光带着双倍的纯净,凝视着百荷。阳光和百荷心有灵犀。

阳光纵身一跃伫立在房梁上,百荷的目光紧随其后也跳到了房梁上。

百荷的目光凝滞了。

在房梁上,她的目光中耸立着一只火红的狐狸!仿佛阳光送给百荷的礼物。一只红色的狐狸!一束火红的烈焰!一个无法击碎的梦!

那火的光焰照亮了房梁的周遭,百荷揉揉眼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祖父说得没错,世间确实有红狐狸,这正是祖父描述的红狐狸。

红狐狸不开口说话,红狐狸用眼睛说话。它凝视着百荷,眼珠一动不动。红狐狸的神态,似曾相识,恰似祖父每一次对红狐狸的描述。尤其是它的眼神,在安静中流动着不安的眼神。只在一瞬间,百荷便看到了自己的眼神,有时候,当她独自面对黑暗,面对安静,面对沉默,由于害怕,害怕黑,害怕静,她就会对眼前的一切流露出这样的眼神,眼珠忘记转动的眼神。狐狸此时的纠结深入百荷的内心。

这么可爱的狐狸,像火一样的狐狸,它此时的目光打动了百荷。

百荷开口安慰狐狸:你不要怕,爷爷说过他不会伤害你的,大家也不会伤害你的。狐狸的眼珠转了一下,显然领会了百荷的心意。它的目光活泛了,但仍留有一丝疑虑。百荷接着表白,你是红狐狸吧,我爷爷跟我说过你们是好朋友,我是爷爷的孙女,你也和我做好朋友吧,我喜欢你。百荷的真心实意打动了红狐狸,红狐狸的眼睛里流淌出了晶莹的泪珠。红狐狸流泪,百荷的心里也很难过,她说,你哭了?我心里好难受。红狐狸转了转头,百荷听懂了它目光里流动的语言,也明白它的动作。她说,你下来啊,上次爷爷没讲完你去了哪?你下来告诉我啊!百荷说着,伸出双臂向红狐狸敞开了怀抱。

狐狸收回了目光,在房梁上挪动了两步,也许在向阳光求援,但阳光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悄然跳下了房梁,阳光落在地面上,与百荷肩并肩仰头注视着狐狸。红狐狸在房梁上又谨慎地挪动了两步,探头看了看地面,似乎是在试探深浅,目测高度。百荷指着被挪到堂屋的祖父,祖父依然在安睡。她鼓励它说,我和爷爷是你的好朋友,我们欢迎你,你下来爷爷就醒了。百荷将手指按在嘴唇上,泄露了一个天机:大人们都在算账,这是我们的秘密。

一定是百荷的鼓励让红狐狸放下了顾虑,尽管它眼里人类的空间危险重重。红狐狸不顾一切地选择了信任百荷,红狐狸纵身一跃。一团红,瞬间绽放。一团火,轰然苏醒。

红狐狸飞身一跃,它没有投入百荷的怀抱,像是奔向它的使命,刚好扑到祖父胸口。落在百荷眼前的红狐狸,像是一团火,瞬间在百荷的眼前绽放,同时点燃了祖父的生命。红狐狸趴在祖父的身上,前脚与后脚同时蹬动,它的尾巴随着身体节奏来回摆动,像是在鞭打隐形的障碍。红狐狸不和百荷说话,百荷也瞬间遗忘了语言,红狐狸的这个举动显然超出了百荷的理解范围。百荷瞪圆了双眼。

红狐狸的激情映红了祖父的面容,祖父的脸上出现了红晕。祖父在百荷的眼前睁开了双眼。爷爷,你醒了?百荷欣喜地喊道。随着百荷的惊呼,那只红狐狸停止了动作,凝神片刻,纵身跳起,眨眼,便在百荷眼前消失。

红狐狸,你别走!百荷惊叫道,她要挽留红狐狸,一只渴望的红狐狸,一只永远的红狐狸。房梁上没有,窗外也没有。百荷的目光焦灼而慌乱,她匆匆丢下祖父,追到了门外,她单薄的身影跌跌撞撞,踩乱了阳光。

众人留意到百荷的惊叫,却没有留心她的追逐。红狐狸与祖孙二人欢聚一堂的奇妙场景,阳光是见证者,但阳光悄然无声,它虽热情洋溢却无声无息。

众人的眼里并没有红狐狸,只闻听祖父一阵猛烈地咳嗽,接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惊悚落地。祖父在众人的惊愕中突然挺身坐了起来。房间里顿时乱成了一团,惊叫声此起彼伏。

祖母、父亲、母亲、五叔,所有人都惊叫着拥到了院子里,又挤向院门。五叔甚至跑掉了鞋子,母亲手里抓着一沓钱,散落了一地。他们在百荷的眼前顿失端庄,惊吓使整个院子都颠簸起来,像是水面上变形的船舶。百荷察觉了成人世界的惊慌,这慌张让她茫然而困惑。她不明白人们惧怕什么。

只有祖母强作镇定,勉强说出两句话。她说,不得了了,诈尸了!

祖母的这两句话同样令人恐惧无措,奔逃的五叔闻言像是被念了符咒,突然僵立在院子中央,居然无力再挪动自己的脚步。百荷见状,豁然明白,一个人,比奔跑更累的是不能跑了,跑不动了。只见五叔双腿僵立片刻,登时便瘫软在地上,翻起了白眼。祖母扑过去掐住五叔的人中。手指抖抖的,无法用力。百荷站在院门边,望着大家乱作一团,父亲和母亲从她的身边挤到门外去,母亲边跑边慌张地丢下一句话,百荷,快跑!

百荷才不跑呢,她的问题却一连串地蹦跳着,此时此刻,天与地之间,明亮坦荡,黑暗与安静也未曾降临,跑到哪里还不是一样的。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躲,揣在心里的想法怎么会躲得掉呢。

除非,奔逃的人不爱红狐狸,他们才要躲避红狐狸。大家自己吓唬自己,自己当然感到害怕。他们不去追赶一个真实的红狐狸,却在自己的恐惧之中东奔西跑。

百荷不明白,是红狐狸吓坏了大家,还是大家吓跑了红狐狸。何况,红狐狸走了,祖父一定很伤心。百荷冲着堂屋里坐起身的祖父喊道,爷爷,红狐狸走了,红狐狸被他们吓跑了。喊着,喊着,百荷的眼里涌上了泪水。

祖父仍然端坐着,他身上似乎还残留着红狐狸的活力,脸色红红的,双眼流光。那套百荷眼里奇异的服饰,像是盔甲罩在祖父身上,看上去令百荷内心讶异。百荷的眼泪止不住,她的眼泪如泣如诉,红狐狸,你为什么要走?

红狐狸的造访诡秘而短促,祖父错失了与之交流的机会。祖父是被一个梦钉住了手脚,梦境一定让祖父心有余悸。百荷的呼喊让祖父恢复了神志,祖父开口说话了,他说,百荷,这口气差点要了我的命。

祖父与一口气的纠缠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漫长到无法用他的生命来衡量,祖父说,别说我没死,就是我死了,这口气,该活着的永远都活着。

尽管是百荷的无畏让众人惊魂落定,但当大家团团围住祖父,却忽视了她如实陈述的真相。

祖父茫然问道,你们怎么都在家,都围着我干什么?众人无法答疑解惑。百荷的答案简单明了,她说,他们害怕红狐狸,他们吓跑了红狐狸,他们自己吓唬自己。百荷的回答招来质疑。祖母首先纠正她,你不要胡说,哪里有什么红狐狸?这孩子是被吓出病来了。祖母壮着胆率先和祖父搭上了话,话音打着战,目光也惴惴不安,她说,老头子,你活过来了。你好吓人啊。祖父发声,吐字清晰,我一直活着。

祖父与祖母的交流,消除了众人的顾虑。镇定后,父母打量着百荷,百荷是他们的孩子,夫妻二人却不懂得百荷。尤其是母亲,闻听了女儿的胡言乱语,怔怔地注视着百荷,既像是质疑自身又像是对母女的亲密充满了怀疑,她失望地说,这个女儿怎么一点也不像我啊?百荷是母亲的女儿,母亲的断言让她很憋屈,但她情愿委屈自己也不愿顶撞母亲,她说,妈妈,你和我一起找红狐狸吧,一只红狐狸,喊醒了爷爷的红狐狸。

醒来的祖父似乎也遗忘了红狐狸的造访,他既没有重温他和红狐狸的结缘,也不再延续他和红狐狸的交往。那天,祖父任凭百荷极力撺掇,也无法成为百荷的盟友。他遗憾而诚恳地说:百荷,爷爷确实没见到红狐狸,爷爷的这场梦,是一场由不得我的梦啊!

祖父虽然由沉睡中苏醒,却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他躺在床上满脸疲惫,这让他和大家一样失去了辨别事实真相的兴趣。他伤感地说,百荷,我为什么没见到红狐狸?爷爷什么也不记得了,爷爷我睡了这一觉就像是病了一场。

很多年后,百荷巧遇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对祖父的那口气给出了解释。憋住祖父的是怎么样的一口气呢?也许就是普通的一口气,也许祖父因为某事、某人郁结于心或者得知了狐狸的下落。成为母亲之后,百荷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时照本宣科,她手持一本地方传奇,这解决了她给孩子讲故事内容匮乏的难题。她惊异地发现,红狐唤醒祖父的经过与传奇故事情节惊人地相似,百荷讲着讲着恍惚认为自己就是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5

祖父的这次缓醒,仿佛开启了另一艘生命之船。

祖父身体里看不见的手将祖父带到了另一个世界,祖父沉睡中的时空,同时也是苏醒的时空。

祖父容颜依旧,祖父还是原来的祖父。祖父的心却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祖父。

百荷时常认为是祖父暗藏在身体里的一个祖父获得了新的生命,就像草,就像田里的油菜花,经由寒冬的沉睡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鲜活的春天。每个生命里都有无数个潜在的生命。

祖父自己像是更喜欢新的祖父。或者祖父都想拥有,他想拥有一个完美的自己。后来,祖父的这次历程在百荷的记忆中一直鲜艳欲滴,这让百荷坚信,一个人,经历了沉睡苏醒中的时空,完全可以活成另一个人。

新的祖父戒了烟,也不再饮酒了,一改之前的不苟言笑。祖父总是笑眯眯地面对祖母,称呼也发生了改变,祖父不再唤祖母老太婆,祖父称祖母:王淑贞。

王淑贞,春天要翻麦田,还要毁菜籽茬,接着要插稻秧。王淑贞,夏天过了又要种小麦,栽油菜。王淑贞,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不忙了,你太辛苦了,我没力气下地做事,躺在床上害苦了你啊。祖父以前所未有的挚言疼惜祖母了。

接连几日,祖母去屋后塘边的水板跳淘米洗菜,总是能在水板跳的石缝间,遇见陶痴鱼。与陶痴鱼的相遇让祖母眼前一亮。三四月份,正是大河圩陶痴鱼的产卵期,喜欢安静的陶痴鱼潜伏在大河圩遍布的池塘里,祖母找来两片呈拱形的薄瓦片,对合形成瓦罐。瓦罐的一个椭圆形口用废鞋底扎死,另一口用草绳网住,做成了专捕陶痴鱼的渔具。

傍晚时分,祖母拎着渔具,躲避着夕阳的注视,将瓦罐放入屋后池塘近岸,水草丛中,一处为陶痴鱼构筑的新居落就。一夜之后,祖母起了一个大早,借着微露的晨曦,祖母一改往日迟缓的步履,她轻盈的身影轻轻地将瓦罐拖出水面,瓦罐里雌雄一对陶痴鱼,正陶醉在爱恋中,像是遵循着某种契约,这对享用了新居的陶痴鱼心甘情愿成全了祖母。

王淑贞,你这鱼汤熬得真好喝呀。祖父由衷地赞叹。祖母红了眼圈,她怔怔地站在床边,面对着祖父。祖父咧嘴憨笑,露出满嘴的黑牙,脸上绽放出孩童般的调皮神态。王淑贞,你这么看着我,还是第一次,你像是不认识我了,我知道这鱼是一对,我明白你的心意。祖父说完这句话闷头喝鱼汤,像是躲避他的真心实意,又像是把他的真心实意换成了一心一意。王淑贞,我这辈子多亏了你啊。祖父词不达意,祖母却心领神会。她嗔怪说,老头子,你喊我王淑贞,我才让你喝尽了我的心意。接着,祖母埋怨祖父,我们成家时,我就有了这个名字,我跟了你一辈子,你怎么到现在才喊我。自从跟了你,我就忘记了世上还有王淑贞。你这样一喊,我王淑贞像是才认识你田中贵啊。我王淑贞像是回到了16岁,我王淑贞像是重新活一回。

祖父的真心实意走进了祖母的内心,同时很快驻留在祖母的容颜里。祖父呼唤祖母王淑贞的那些日子里,祖母的脸色经过这些语言轻描淡写的描摹,像是涂抹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容霜,祖母逐渐变得不是眼前的祖母,就是那个王淑贞了。

脸颊绯红,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少女,神采奕奕的王淑贞行走在,属于王淑贞的时光里。

王淑贞16岁之前的时光是在南京城秦淮河边的一条不知名的窄巷中度过的。沿着巷子光溜平整的青石板一路走下去,沿街的铺子琳琅满目,糕点铺、鸭子铺、旗袍店……百来米的南北巷子尽头就到了王记染坊。

这一日,王淑贞刚准备去女子学堂,父亲王掌柜拦住了她,今儿起不要去学堂了,过几日,你跟苏妈去她乡下家里躲躲。王淑贞面露遗憾一筹莫展,她眼睁睁看着街道上的一抹朝阳划过了房檐,落在院子里那些高高的布架上,浅蓝、深蓝、老蓝,布架上晾晒的那些老棉布璀璨如新。布架下,染匠在用木棍搅拌棉布,染锅里蒸腾的热气将他团团围住。

我不去。王淑贞走到柜台前,随手拨拉着柜台上的竹牌。客人送来布料后,竹牌一分两半,主客各留一半,竹牌系于布角染浅蓝,离布角一指为深蓝,离布角二指为老蓝。在染坊长大的王淑贞常帮父亲打理店铺生意,做这个,她最得心应手。她系的竹牌标记,染匠看了一目了然,从未出错。王掌柜将竹牌并拢,唰地一下又拍在油光锃亮的枣木台面上。王掌柜长叹一口气:王家人丁单薄,到了我这一辈只生下你,你妈也不在了。这阵子,南京城里的人都在逃往乡下。咱乡下虽没有亲戚,我给你找了出路,付足了你的费用。

几天后,王记染坊的帮佣苏妈辞了工,伴着王淑贞赶往乡下。

码头边,王掌柜送别王淑贞,一脸惆怅,他说,你不用惦记我,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你就当去乡下散心,安心等着,时局安定了,我来接你。这句话,是父亲留给王淑贞的最后一句话。王淑贞离开南京后,1937年的寒风沦陷了南京城。王掌柜和店里染匠参加了抗日联盟,从此,杳无音讯。

田野、稻田、大鹏山、清溪河、清溪河岸边沉寂的村庄都转过身,成了王淑贞的另一种人生格局。

在乡下的第二年,18岁的王淑贞嫁给了田中贵。

王淑贞与田中贵成亲的那一日。晨曦还在黑暗之中跋涉,王淑贞便早早起床。一缕薄薄的月光飘落在墙角,像是一束温和的目光,王淑贞悄然走进那月光,四周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仿佛到了世界的边缘,她独自静立在月光里,一动不动。王淑贞在暗夜中与父母悄声告别,母亲的容颜是模糊的,母亲在她无法到达的世界,她的告白是一种珍贵的感觉。父亲的容颜是清晰的,他的所在却是模糊的。她掏空了内心所有的语言,也掏空了所有的记忆,在脑海里父母面带让她心碎的微笑,直至泪流满面,直至屋外那一轮苍黄的月亮消失在天际。

天一亮,王淑贞便像往日一样在脸上抹了些炉灰,这刻意的伪装掩盖了她的清秀。苏妈起床了,站在她的身旁,手上拿了一把断齿篦梳:小姐,还是梳梳头吧,把辫子盘起来。王淑贞稍一犹豫还是摇摇头。遭到了拒绝,苏妈不禁悲从心来,小姐,你是不是怪我?王淑贞走到院子里,苏妈仍然跟在她的身后,小姐,这外头太乱了,就是脸上抹了炉灰也难免遇到歹人,你今天不要出门了。苏妈一把拽住王淑贞,像是担心她像流水般流走似的。王淑贞的整个身子也是轻飘飘的,两个人挨在一处,倒像是彼此依偎了。王淑贞僵立在院子里。苏妈借机将王淑贞的长辫子盘成“巴巴鬏”。

苏妈褪下了手指上的一枚铜顶针,小姐,我没钱买银卡子,这个送给你,好歹作个念想。王淑贞并未推辞,接过苏妈手中的铜顶针,挽住苏妈,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彼此都传递了力气似的,有了力气似乎也有了流泪的精力,俩人泪水涟涟。苏妈,你是我的恩人,我想再为你做点事,再出去挖些芦根给全家充充饥。

苏妈仔细端详着王淑贞的面庞,点点头,旋即也去灶膛抓了炉灰在脸上抹了一把。她说,今天我们两个还是做伴到塘边挖些芦根,往后的日子,你到了田家,成了人家的媳妇,就算吃糠咽菜,也能记着好歹这两年我也尽了心,对得起你父母。

走到院外,王淑贞回首苏妈家的三间茅草屋,在冷风中瑟缩了身子,她仿佛看见冷风中的自己。

一旁的苏妈宽慰王淑贞说,那户人家该是殷实些,对你也是真心,一进两间的“车筒子”为了迎亲特意换了屋顶,稻草顶换成了麦秸顶。

安静的太阳,安静的天空,安静的稻草顶的农舍。

一切都将在安静中爆发或者沉眠。

空寂的村道上,唯有冷风东游西荡。

塘边更是寒风刺骨,但太阳依然是安静的。王淑贞一声不响地在泥塘中不断地挖掘,她的那双手冻得像两根胡萝卜,她却并不觉得寒冷,那不是她的手,她的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后来,她洗掉了手上的污泥,褪下了手上的那枚铜顶针,王淑贞不在意手上的冻伤裂痕,她心疼她的这枚铜顶针。

伴着冷风,远远的塘埂上走过来几个人,苏妈低声嘀咕说,是抢亲的?这么早就来了?王淑贞心里直往下沉,她几乎要沉到塘里去。耳畔又伴起苏妈颤抖的声音,你快低下头,肯定不是迎亲的,那里有两个日本人。

王淑贞低下头去,那脚步声就从她眼前冰冷的塘水上浮上来,震得她头痛欲裂,直到脚步声消失,王淑贞的头脑里始终盘踞着疼痛。苏妈也像是被疼痛困扰着,按着胸口说,唉,这兵荒马乱的,小姐,你还是早点走吧,一刻钟都等不得,给你寻了人家,我也有了交代,太太、老爷也不会怪我。

苏妈拽住王淑贞的手下了决心,她说,回家,我们今天不吃芦根了。望望四周,苏妈又贴近王淑贞,悄声说,小姐,田家虽然是来抢亲,也是个厚道人家。苏妈停顿一下,便有些吞吞吐吐:田家还送来了半升稻米。苏妈陡然又提高了声调:回家,不挖芦根了,我们今天吃大米稀饭。

苏妈下到锅里的白花花的米粒,已超过了百粒。她一边数着米粒一边落泪,小姐,等下锅里热气冒上来,就闻到香味了。苏妈家的四个孩子挤在锅沿边。王淑贞站在角落里,灶膛里的火苗蹿出来,舔着她的心。她的心里煎熬着,离了灶间,那火苗依然煎熬着。王淑贞端起墙角的木盆,她去河边洗衣服,木盆里的衣服都是苏妈在镇上人家当长工的丈夫收来交给苏妈洗涤的,换点小钱,多少贴补家用。

天冷,双手接触河水,寒冷便像尖刺一般深入身体,王淑贞机械地挥动着双臂,她不像是在漂洗衣服,像是在逃避寒冷,寒冷无处可藏,王淑贞也无处可躲。她将每一件衣服浸透冰冷的河水,然后再将每一件衣服摊在河踏板上举着棒槌用力地捶打着。那敲击声闷闷的,传出去很远。

不远处的河岸边,一艘敞篷船缓缓地泊在了河岸。船上跳下几个后生,急匆匆的,一阵冷风吹过,整个天地都像是打了个寒战,那天地间的每个人都单薄得像是一片片树叶。眨眼间,那群人像风一样飘走了。那泊在河边的敞篷船,随风荡漾着。

除了这艘船,河面上一览无余,王淑贞注视着河面上孤零零的敞篷船,眼里渐渐浮上了泪水。未及拭去泪水,苏妈家的大女儿拖着小儿子,踢踢踏踏跑上河堤,那大女儿脚上的草窠鞋敲打着地面,发出震耳的声音。女孩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喊,姐,姐,你要嫁人了,抢亲的到了。

王淑贞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棒槌落在水面上。她看见,先前由敞篷船上岸的几个人跟了上来,只觉得堤埂上那队人,劈头盖脸地就压到她的心里,她的心,一点点崩塌着。王淑贞怔怔地盯着河面,脸色煞白。几个后生站在堤岸上,定睛打量着王淑贞。为首的一个开腔道,你若是王淑贞就上船吧,说着,他指指那艘敞篷船。王淑贞默不作声,她抬头望着天上一朵朵藏着秘密的云。苏妈家的大女儿央求道,让我姐姐喝了稀饭再走吧。就是她喽,田中贵的老婆。几个后生嘻嘻笑了几声,推搡着其中的瘦高个,王淑贞匆匆扫了一眼,发现瘦高个的老蓝布褂子上竟然只有一块补丁。

王淑贞的目光再次落回水面时,她看见,有几件衣服在水里展开了笑容,随波荡漾。

棒槌扔在岸上,木盆依然漂浮于河面。王淑贞整个人却在那艘敞篷船上了,她的整个人生都在船上。她只知道,她嫁的这户人家,给了苏妈家半斗米。她还知道,她的新郎有个大名叫田中贵。船沿着清溪河逆流而上,王淑贞低着头,两只僵冷的耳朵灌满了风声,敞篷船上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催促说,田中贵,得快点,躲开了日本人,还得躲开土匪。除了风声,除了这句话,一切都像是静默的,静到恍离人间。王淑贞低着头,她的耳朵被冷风拎了起来。

王淑贞成亲那天,最终没有喝到苏妈熬煮的大米稀饭,却吃到了一块糯米年糕。田中贵抢亲前一天,田中贵的父亲老田找东家赊借了糯米打了年糕。田中贵对父亲说,这都吃了,往后可怎么还?老田狠狠地说,我在世我还,我不在世,你还,一辈连着一辈,不能让她没力气让田家断了香火,再说,东家说了,还不了就算了。田中贵依了父亲。别看父亲只是东家雇用的长工,日本人进攻大河圩,强抢东家油坊时,父亲曾一把火烧了东家的油坊。事后,东家未曾怪罪却常常接济他们。

进了田家家门,王淑贞始终低着头,她的世界里没有天,只有脚下视线以内的一巴掌土地。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浅蓝老棉布大襟褂子,陪着她。

天黑尽后,屋子里点起了煤油灯。摇曳的灯火陪着她。

她看见土墙里的陈年稻草,被掺杂在田里挑来的泥土里,成了泥土的筋骨。她看见那些泥土的来处和归宿。田中贵进房,见她直直地盯着墙角,他说,别看这土墙草屋,倒也冬暖夏凉,才换了顶也不怕阴雨屋漏,这屋墙都是我和爹一层一层垒起的。王淑贞不说话,摸到了手上的铜顶针,鼻子一酸又流起了眼泪。

6

祖父和祖母,沉浸在倾听与倾诉的时光中。

祖父一开腔就变成了当年的田中贵,田中贵的话语必定是针对王淑贞表达的。祖父说,王淑贞,其实我一直想这么喊你的,但担心你不答应。祖母回答说,你这个闷葫芦,你没喊,怎么知道我会不答应?你喊了试试。

祖父辩驳说,当初,你一嫁进田家门就落泪,我不稀得喊。歇了一口气,祖父接着说,现在喊也算是喊了。随即,祖父拖长了声调,王淑贞,你烧的饭可真香啊!王淑贞你的嗓子可真亮啊!

王淑贞,我这辈子娶了你可真是我的福气啊!

王淑贞,我下辈子还要娶你,让你过上好日子。

祖父的嗓子沙哑了,嗓音渐渐微弱。祖母泪流满面,像是面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她嘴里咀嚼着自己的名字,王淑贞,王淑贞,还是原来的名字,活了一辈子,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这个名字。王淑贞眼角湿润了。祖母眼角湿润了。

祖母哽咽道,田中贵,我还没听够,你再喊喊我的名字,田中贵,你再喊,我记着回答你。祖父并未顺从祖母,他笑眯眯地凝视着祖母。祖母躲闪着祖父的目光数落说,看什么看,你啊,和我过了一辈子,倒像是才认识我啊。要是年轻时也这样喊,我早就答应了。你这一辈子都不认识你眼前的王淑贞啊。祖母最后的话语里满怀伤感。

祖父长叹一口气追忆道,我当初的一句话憋了七十年了,我现在说给你听,是替当年的田中贵说的。

当年的田中贵个头高,嗓门也不小,还粗声粗气。田中贵对着一直低低啜泣的王淑贞说,你从进门就没个笑脸,你不高兴这门亲事,我心里更不待见,我比你还烦着呢。田中贵皱着眉头,丢下了这句话,起身出门。

田中贵丢下他的新媳妇,选择和他心里的烦恼同床共枕,他一口气跑到东家的牛棚里,吹灭了马灯,蜷在稻草堆上,睡下了。

第二天,田中贵的东家一早起来喂牛,见食槽里不仅放满了饲料,田中贵蜷在草垛里酣睡,草垛边上多出了一张条凳,那条凳上绑着一块磨刀石。东家悄悄出了牛圈,揣着善心,找到正在磨坊磨面粉的长工老田说,中贵刚成亲,这两天就甭来牛棚喂牛了。老田稍一怔愣,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天晚上,一家人喝了粥,天一黑,老田就蹲在茅屋前,田中贵走出屋。老田缓缓站起来,结结实实挡住了田中贵的去路。爸,这女人老是哭,也不说话,我去牛棚瞅瞅。田中贵说出了自己的苦恼。你娶的是女人,娶不起东家的牛,陪牛不如陪你女人,咱田家就靠你添人口呢。在寒夜里,老田不让步,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寒气。田中贵只好慢吞吞将身子缩回了屋。他一进屋,王淑贞便止住了泪,她的哽咽之声也像是被寒冷凝滞在空气中。屋子里,灌满了屋外的风,煤油灯摇曳的灯火忽明忽暗,田中贵噗地吹灭了灯火,咬着牙在黑暗里一把扳过王淑贞的身子。

祖母顺着祖父的回忆赞叹说,我跟着你过日子,天天看你把牛犁田,闲时打草鞋,又学会磨剪刀的手艺,明白你是个勤快人。祖母鼓励祖父,田中贵,你现在喊我一声,就当是站在田里喊的。再喊一声,就当是在编草鞋时喊的。再喊一声,就当是磨剪刀时喊的。再喊一声,年轻的光景就喊回来了。

祖父并未满足祖母,仿佛对时光逆转不抱奢望。祖父静默片刻,陡然换成了另一种腔调,像是遇见了久别的亲人,语气里透着亲昵,老大,老二,老三,我来了。

祖父的声调陡然提起,悬在空气里,又落下来,击中了祖母。祖母浑身一震,从桌边趔趔趄趄扑到祖父床边。祖父喊出的余音还在回旋,人却双眼紧闭。祖母伸出手,一寸寸抚摸祖父,手脚是温热的,鼻息却无踪影,祖母身子发抖,颤着声喊道,田中贵,你刚认识了我王淑贞,你就要撇下我走了,你太狠心了。王淑贞抓住田中贵的手,一下瘫坐在床边,声嘶力竭地喊,田中贵,你还没和我相处呢,可不能走啊!

王淑贞坐在田中贵身边,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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