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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眼惊鸿

琉璃英宗四十八载秋,帝都,城门。

千余步兵列阵,在城墙下矗然而立,里里外外排出三四层,他们手握长枪,面部表情严肃凛然,那一双双安静的眼底却透着兴奋的光芒。

今天是琉璃国英雄归来的日子,文武百官全部出城相迎。他们后方是数以千计的百姓,拥堵在城门口眺望着远方,翘首以盼,喧嚣震耳发聩。

“据说裴莫将军这次也回来了。”

“是啊,这次可以好好一睹裴将军的风采了。将军骁勇一生,是我们琉璃的骄傲!”

“不止裴将军,这次连步将军都回来了。他受命镇守函谷关,三年戎马,后调往雁州城,两年不到就将西凉蛮夷打得退回老窝,还活捉了西凉王!何等的厉害,英雄出少年啊!”

“说起步将军,的确是惊世绝才,比起老将军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放眼整片大陆,几乎无人望其项背!”

萧瑟的秋风里,少女痴望的眼神,老翁敬慕的慨叹,都在鼎沸喧闹之中达到了极致。

前方,那些背负着琉璃兴衰和一身荣光的英雄还没有归来,他们又将视线投向了眼前高大的白马。

稳坐在白马之上的,也是琉璃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她一年前突然崛起,以雷霆之势强压帝都各方勋贵,成为名震江北的琉璃国一品国师,亦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国师——宁风华。她不仅手段狠厉,而且美貌惊人,那优雅绝丽的皮囊下,一举手一投足都藏着旁人揣测不透的层层深意。

正因为这样的揣摩不透,民间便渐渐传起她的各种臆测,说她有无尽的智慧,说她有奇诡的才华,更甚者,也是传得最凶的——她是以色侍君。

就是这四个字,她成了琉璃国百姓口中的大奸臣,媚上谗下,以美色行祸侫之事。

这些市井流言以疯草野火之势燎原,甚至还被编排成了嘲讽嬉闹的歌谣,是以全国上下无人不识她宁风华。所幸宁风华对这些并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今天回来的人,在意的是这些人的归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变化。

她和百官一同立于城门下,两旁是严阵以待的步兵,身后是文武百官,右手边与她同样骑着烈马的是琉璃国第七帝子,明王殿下夜沉央。高谈阔论之声在耳边忽进忽出,她充耳不闻,只微微翘首,安静地凝望远方,带着一丝高远的幽深。

“宁大人,百姓都在议论你。”旁边烈马之上的夜沉央忽地淡淡开口,语气褒贬莫辩,“宁大人看得这么认真,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殿下的好战友、好兄弟马上就要回来了,阔别五年,殿下不该望眼欲穿,思之心切吗?”她转过脸,对着一袭黑衣却面无表情的明王微微一笑,“过于观察我,对殿下没有任何好处。”

眼前的男人很沉稳,有风神俊秀之姿、倾国倾城之貌,才能是众皇子中最为翘拔的。他在朝局的势力也压倒半边天,却在她第一天上任后就没有给过好脸色。他就像一头凶险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一旦她露出破绽,就会被他撕咬吞吃。

夜沉央瞥了她一眼,不露丝毫情绪地道:“宁大人,本王总有一种预感,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拔刀相向的敌人。”

“哦?殿下居然会有这么奇妙的预感?”她嘴角轻扬,眼中波澜不惊,却又话锋一转,“我很期待。”

夜沉央冷漠的脸一寸寸从她面上掠过,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前方忽地传来一阵奔雷之声,如千军万马飞腾,铁蹄的声响滚滚而来。不一会儿,远处绵延的天际间就扬起一片烟尘,琉璃的虎狼军团以一种诡谲的速度飞快涌动,镶嵌着“魅”字图腾的黑色旗帜一瞬间闯入众人的视线。

一千五百米,五百米,50米!

近在眼前!

飞滚的烟尘中,高扬的旗帜仿佛一片翻腾的黑云,刹那间就奔至城门脚下。他们速度很快,动作却十分齐整,在离众人面前数丈之远时骤然勒马,稳稳停下。

琉璃的虎狼之师以速度、骁勇名扬天下,今日回帝都的不过寥寥三千人,却是步惊欢将军坐下最得力的铁骑精锐——魅骑军团。在这群雄逐鹿、动荡不安的乱世里,魅骑军团的每一次出战都掀起一片腥风血雨,战场上的他们让人闻风丧胆。

隔着数丈距离,宁风华定定地望着前面,微微眯细了眼睛。

铁骑精锐的最前方,与她遥遥相对的两人,正是名声大噪的琉璃大将——步惊欢与裴莫将军。

裴莫已过中年,眉宇硬朗,浑身上下都带着战场拼杀带来的血腥气息。当年梦夏灭国一战,让他声名鹊起,披靡至今。步惊欢则很年轻,不过双十年华,却已经是震惊南北大陆的英勇人物。他从来只胜不败,是以天下人都称他为“战神”!

这次大败西凉,他们两人又立下惊世军功。

“惊欢,欢迎凯旋!”夜沉央扬声一笑,在面对多年不见的好友时,他脸上终于浮上一丝欢快的笑意。

夜沉央的话音一落,文武百官全部躬身施礼,身后百姓徒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叫。

步惊欢打马上前。他穿着一身银白软甲,墨发束在金冠当中,然后流瀑一般倾泻在肩背,一袭白色披风在马背后展开一道优美的弧度。十几个日夜的风霜奔波,他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和风尘,反而精神奕奕,那张惊世容颜如同上天绝妙的恩赐,轮廓完美得没有半点瑕疵,白玉一般的面上一派优雅从容。他嘴角含着笑,眼里还裹挟着几许揶揄的慵懒。

在男女老少的尖叫声中,他一步一步朝宁风华的方向靠近。他的目光起先很淡,渐渐地烈如火炽,残阳红霞般落在宁风华眼底。他并没有去看夜沉央,而是策马围着宁风华踱了一圈。

“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宁国师吧?”步惊欢扬声道,笑吟吟地打量着她,“果然貌美无双,妙哉!”

宁风华眸光一动,拱手施了一礼,微笑道:“步将军,风华在京城久仰将军大名。”

步惊欢挑眉,唇角轻扬:“我对国师亦是神仰已久。听闻国师不仅姿容绝世,还聪敏过人,才华无双,连睿智的明王殿下都不是你的对手,国师好厉害!”

他虽远在边关,京城的一切动向却了如指掌,不仅有他自己的人查探,还有夜沉央每月必至的书信,而书信中,每一封都必提到一个人,那就是眼前笑容沉静的少女宁风华。夜沉央对她,似乎十分不喜,几次三番想抓住她的把柄,都被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他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人,竟连夜沉央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还喜欢在太岁头上松土,他觉得,那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如今那个人就在眼前,她的一举一动都激起了步惊欢的兴致。

他这话不似夸赞,言语间还有丝淡淡的暗讽。宁风华缓缓看了夜沉央一眼,后者的脸拉得很长,她将双手交拢,马背上的身影坐得笔直,看着面前俊美无俦的将军轻描淡写道:“将军听到的,应该是狡诈无双、诡计过人吧。”

步惊欢忽地朗朗而笑:“国师莫要生气,传言总是过于夸张。自古以来从无女子从政,国师是开国第一人,自然会有人议论纷纷,这其中也不乏羡慕嫉妒的意思,但我看国师眉目澄净,该是个好女子。”宁风华抬眸,正疑惑他为何这样说,却见他嘴角微挑,眼中一抹兴味盎然,慢慢凑到她面前,“不过我仍然很好奇,外面都说国师以色侍君,当真如此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都是武艺不低的人,均将这话听了一清二楚,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朝她看来。

宁风华目光微闪,对于这样尖刻的问题未有丝毫恼怒,依旧淡淡笑着:“将军可听过一句话?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大乱之世,只要能为国效力,还分什么男女?南昭国当年就出过好几位名动天下的女将军,相信步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

好个邻牙俐齿的姑娘,言下之意,是讽他学识浅薄、鼠目寸光了。

步惊欢抿着唇打量她,却见她策马往旁边退出一步,让出中间的道来,蓝袖轻扬掬礼道:“步将军,皇上还在宫中期盼将军凯旋,莫要让皇上久候。将军请!”

她面带笑容,美丽的脸上一派恭谨,纤细身影裹在蓝色官袍之中不盈一握,看上去是那般柔弱,可这样柔弱的她,一双眼睛却极为冷静,仿佛波澜不起的深湖,谁也破不开那层宁静。

“国师所言极是,是步某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国师有这等胸怀,巾帼不让须眉,步某惭愧。”步惊欢点头,俯首称是,眼中笑意满满,“国师先请。”

宁风华尚且未动,一直不曾开口的夜沉央蓦然冷冷开口:“国师好大的口气。”他说罢,调转马头,朝裴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裴将军,请。”又伸手拍了拍步惊欢的肩膀,“走吧,该去宫中复命了。”

步惊欢深深看了宁风华一眼,与夜沉央打马上前。

裴莫策马奔来,及至宁风华身边时,那阴冷森然的眼神上上下下窥视她半晌,大声斥了一句:“祸国皮相,不足为叹!”随后愤然擦身而过。

宁风华眼底暗潮汹涌,寒冽的冷光一闪而逝,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十余年了,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这个男人,这个屠尽她梦夏所有臣民、令梦夏血流成河的刽子手,再一次映入了她的视线。他还是那样狂傲,那样目中无人,任何人都不放在眼中。当年的一切潮水一样纷涌扑来,狠狠地砸向她的脑海,分明遥远沉重,却又清晰得恍如昨日。

她用力握紧双手,眼中卷起滔天怨恨,想到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一颗心就仿佛被人用刀一片一片地剐着,痛得几欲窒息。

她闭上眼睛,手掌紧紧地按在胸口。远处走出一段距离的人见她未动,又策马奔了回来,关切地问道:“国师,你怎么了?”

宁风华深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所有怨恨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沉静,睫毛下的那双明眸,似静水寒潭,幽深而望不见底。她看着前面去而复返的年轻将军,微微一笑:“我无事。”

“国师方才好像很痛苦?”步惊欢似笑非笑。

宁风华面不改色地否认:“将军眼花了。将军兵败西凉,居功至伟,我替将军高兴。”

她的话似愉悦了他,步惊欢轻快一笑,与她一起打马前行。

前面步兵开道,两旁百姓群情激昂,朝他们高声呐喊,他一边朝百姓挥手示意,一边频频侧头看她。

“国师取字风华,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叫绝代?”

宁风华看他一眼:“将军聪明,在下确有一个妹妹。”

步惊欢眸光生辉,摸着下巴甚是惊奇:“当真有个妹妹叫绝代?”

“当真。”

步惊欢目光落在她脸上,好奇地问:“漂亮吗?是否长得与国师一个模样?”

宁风华含笑的眸子微闪,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幽深:“与在下别无二致,将军若是喜欢,在下可以做主与将军结个姻亲。”

步惊欢挑眉大笑:“好啊,能与国师攀上亲戚,是我的荣幸。”

宁风华但笑不语。

她如今的这个身份的确有一个妹妹,只不过那个妹妹已经死了。

夜深人静,空中一轮皎月悬挂,满天星辰铺在夜空,好似一条璀璨的银河,死寂的夜也因此染上一层旖旎。

国师府笼罩在星光之下,悄无声息,一切都已经沉睡,国师府的正中央,却有一丝透亮的烛光自窗棂映照出来,那里正是这座府邸主人的庭院。

门是敞开的,有风从外面吹进去,内屏旁的锦纱帘轻轻晃动。

少女仅着了一件白色里衣坐在床沿,墨发如瀑披散在肩背,白皙手指夹着一张方正的信笺,盯着上面笔力锋锐的字体,正看得出神。

这少女,正是府邸的主人,宁风华。

“小姐,信上说了什么?”看她眉宇紧蹙,候在一旁贴身服侍的丫鬟锦雨不由出声询问。

宁风华头也不抬,轻声道:“这么急的信件,我以为是他发生了什么事,却是要我保西凉王。”这封信笺经历了千山万水,才刚刚到达她的手中,信上没有多余的话,只言简意赅地指明要她保住这个人,让西凉与琉璃谈和。

保人本不是什么惊奇之事,关键是要保的这个人——那是西凉的一国之王。西凉地域远在中原之外,民风彪悍,勇士们个个骁勇,极善骑射,对中原版图一直虎视眈眈。他们就像一只好战的雄鹰,多年来四处征战,不断吞并扩大势力,如今已经与琉璃国比邻而居,并对琉璃国发动了长达数年的骚扰和战争,最后败在年轻将领步惊欢的铁蹄之下。

西凉王拓跋湛胸怀丘壑,野心勃勃,这样一位猛虎般的人物,一旦逃脱了步惊欢的枷锁回到西凉,后果将不堪设想,对琉璃国来说不亚于一场灾难,故而皇帝绝不会放走这样的祸患。

要保拓跋湛,实在难比登天。

“保西凉王?”锦雨一声低呼,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小姐,公子为何要我们保西凉王?让西凉国与琉璃国结下仇怨不是更好吗?”

宁风华姿势不变,目光仍落在那张信笺上,青丝自胸前垂下,遮住了她的表情。别说锦雨,她一时间也没能猜透那人的用意。

拓跋湛被擒,大军退出中原,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西凉国并没有传出混乱的消息,说明西凉早已有人主事。

拓跋湛帐下有五个王子,都是十分勇猛的武士,常年随拓跋湛东征西讨,同他一样极善谋略。

若是此次皇帝囚禁或者直接斩杀拓跋湛,那么西凉与琉璃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这样的局面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宁风华,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他却要她替拓跋湛谈和,为什么?

她将纸张慢慢折叠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他自有他的用意。”

“可是小姐……”锦雨看了她一眼,十分担忧地道,“琉璃这些年对抗西凉,损失不少兵力,这次好不容易擒王,皇上绝不会纵虎归山。小姐若是去谏言谈和,定会招来许多非议,步惊欢和裴莫也绝不会同意。尤其裴莫,这人心思毒辣,性子急躁,只怕对小姐不利。”

宁风华当然知道这步棋的凶险。锦雨只说对了一半,这件事的复杂远远不止如此,一旦她上奏议和,奸姬之名就会越发不可收拾,最重要的是还有可能招来皇帝的怀疑。皇帝虽然信任她,但她不会忘记,皇帝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一旦在他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那么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另外便是拓跋湛,此人好战暴虐,却很有血气,未必会接受谈和,因为一旦谈和,西凉国势必要付出相等的代价。拓跋湛若是不配合她,那么她去谈和又有什么意义?

“这件事的确有些棘手,即便我去上奏了,皇帝也未必就会答应。还有满朝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像你说的,裴莫和步惊欢那一关就过不去。”

“那小姐准备怎么办?”锦雨问。

宁风华并没有及时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烛盏前,伸手把信笺点燃,看着明火飞速窜起,才松开了手指。她回过头,烛光在她身后摇曳,将她那张艳丽的脸衬得仿如月华。

公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当年梦夏灭国,生灵涂炭,苟延残喘的她只剩下一口气,若非公子相救,如今哪里还有宁风华。他不仅救她的命,还对她悉心教导栽培,他给她的恩情山高海深。

此次他既然开口,她一定会去做的,这么多年以来,她欠公子的太多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宁风华看着锦雨,眼中的流光一点一点聚拢,“锦雨,这一次需要你的帮忙。既然要保他,那我得设法与拓跋湛见上一面,探一下他的想法,以免后面节外生枝。如今他被步惊欢囚禁在大将军府,不日便要面圣,一旦他进了宫,事情就不好办了。”

锦雨是公子送给她的侍女,说是侍女其实也是护卫,从她刚到公子身边,锦雨就一直跟着她。锦雨的武功很高,鲜少遇到敌手,替她解过不少危难。故而,她改名换姓来到琉璃京都,锦雨也一起跟了来。

“只要小姐需要,奴婢万死不辞。”锦雨恭敬地垂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看她,“小姐,将军府守卫森严,我们要如何接近西凉王?”

宁风华勾起嘴角,忽地轻轻笑了:“明天宫里会摆庆功宴,所有人都会去,连步老将军也会去。只要两位将军不在,事情就没有那么棘手。”她走到床沿坐下,明眸里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下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宁风华不笑的时候十分温柔宁静,可一旦笑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会沾染上捉摸不透的狡黠,像只满腹心计的小狐狸。

锦雨心里略微一怔,她太清楚小姐的脾性,一旦露出这个表情,就代表着有人或许要遭殃了。

笠日的庆功宴办得格外隆重,宁风华赶到时已是热闹非凡。朝官已到了多半,三群两簇地坐在一起交谈,还有些围在老将军步景瑞身边道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可是她一到场,似乎把这美好的气氛一下子就破坏了。

所有人瞬间望过来。宁风华身着官袍站在大殿之中,面若桃花,纤纤素影,在所有深红色官服之间,一袭淡蓝衣装宛如清澈的海洋。这位琉璃国唯一一位居要职的女官员,每一次出现,都注定成为大殿中最灼目的风景。

“我们琉璃历朝以来皆是男儿当权,如今竟混进来女流之辈,和这样的人一起当朝,老朽实不知是福还是祸。”太史张大人低低一叹,话中不无讽刺。

英宗皇帝执政以来,励精图治,勤勉刚决,曾多次亲征,讨伐过周边的小国,将琉璃版图以诡谲之势迅速扩充,却也多次受伤,导致身体大不如前。也许是感到了恐慌,从那之后英宗遍寻天下奇药,妄图长生不老,并纵情享乐,过上了声色犬马的生活。是以,当宁风华一介女流闯入朝堂,并居于不败之地,任是她再清贵逼人,朝中众臣也极度不满,加上她出色的美貌,所有人都认为英宗会对她另眼相待,不过是看中了她的皮相。

太史这一叹,就仿佛唤醒了众臣心中紧扎的那根刺,一时间众臣脸色统统变了,看着宁风华的眼神满是敌意。便连老将军步景瑞都微露不悦,不冷不热地道:“宁大人该是不胜酒力吧?这样的庆功宴必是不醉不归,宁大人不如借身体不便,早日回府中休息。”

步景瑞是步惊欢的父亲,一生中战功赫赫,为巩固帝国江山甚至断了双腿,多年来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虽无法再上阵杀敌,但他威名远震,琉璃上至朝堂,下至百姓,对他都是敬重有加。皇帝当年与他携手征伐,对他格外信任依仗,是以尽管他无法再征战,琉璃的军权兵符仍然握在他的手中。

他一开口,众臣纷纷出言应合。

宁风华假意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排斥,上前彬彬有礼地给步景瑞行了一个官礼,轻声道:“风华见过大将军。此次西凉大捷,风华身为朝中官员,理应为琉璃祝福,贺酒定是要喝的。倘若席间风华不胜酒力,为免当众失态扰了皇上和诸位大人的兴致,自当请罪回府,多谢大将军体恤。”

步景瑞是战场上的杀神,对琉璃功不可没,岁月已经斑白了他的鬂角,脾气却仍如当年那样硬朗。他们那一辈人信守的都是铁律以及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一旦谁超出这个界限,势必触犯他们心中的戒尺。宁风华便是这一类人,尽管她一直进退有据,但步景瑞对她实在喜欢不起来。

他将轮椅转向另一个方向,面上的不悦敛了下去:“如此最好,女儿家做好女儿家的事就行了。”

步景瑞同众臣一样,看不起她这个女人来当官。宁风华不与他多做争辩,抱手施礼淡淡一笑:“大将军所言极是,风华一定守好自己的本分。今天在这里也要恭贺大将军,少将军英武神勇,有您当年的壮志雄风,年纪轻轻就已百战百胜,风华十分钦佩。”

“谁钦佩我啊?”

宁风华的话音刚落,一个悦耳的戏谑轻笑就从殿外传了进来。迎着众人的视线,步惊欢的身影从殿外现身,轻衣缓带闲步而来。数人之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宁风华,微微打量她一眼,眼中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随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夜沉央和裴莫,他们几人一出现,周围的官员立刻簇拥上前施礼道贺。

步惊欢的目光却越过诸位大臣朝宁风华看来。

“国师大人钦佩我?”他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恣意优雅地走到宁风华面前。

宁风华一怔,不想自己恭维的话竟被他听个正着,心底略有丝讶异和窘迫,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步将军少年英雄,风华自然佩服。”

这话似是愉悦了步惊欢,他淡淡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原本他就白皙俊美,这一笑就像千年雪山冰川融化,让所有人心里不自觉开心起来,方才的凝滞气氛也顷刻间缓解,甚至很多人附和宁风华的话。

但在这和乐的氛围中,有一人十分不屑。

“哼,马屁精!”裴莫神态高傲,冷冷地嗤了一声,“你能坐上如今的位子,我看就是靠这张嘴和这张脸迷惑了皇上。”

大殿上瞬间静了下来。身为将臣,说出皇上被迷惑这等言论是对皇上的大不敬,虽然众臣心里大多都有这样的想法,却无一人敢说出来,如今裴莫冲口而出,不免让人觉得此人过于狂妄。

夜沉央脸色清冷,视线从人群中逐一掠过,微沉声道:“裴将军,说话得要注意分寸,须知什么叫祸从口出。”

经七皇子这一提醒,裴莫才意识到自己言有不妥,转头瞪了宁风华一眼,愤愤地甩袖离开,大步走到宴席位间坐下。宁风华却勾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夜沉央肯开口提醒,是因为裴莫是他的人。

其实这也怨不得裴莫,他常年在外,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单刀直入,对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将军来说,猜测别人心思是他最不屑一顾的。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站在金銮殿上说这样的话。这里的所有宫女侍卫哪个不是皇帝的人?宁风华敢保证,不出片刻皇帝就会知道裴莫今天的狂言,以皇帝那样多疑的性子,即便因为他功高劳苦不便计较,在皇上的心里也已经埋下了愤怒的毒针。

夜郎自大,终有一天会引火烧身。

宁风华转身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所有大臣也坐回自己的位子,宫婢陆陆续续端着酒盏和果盘进来置于桌上。她扫了一眼,鼻息间闻到一股诱人又熟悉的清香,皙白的指尖指着酒壶问:“这是什么酒?”

宫婢不意她会突然发问,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她脸上明艳温柔的笑后,又立刻低眉敛目垂下头,红着脸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宁大人,这是梦夏国最有名的烈酒,叫冬阳杀。”

宁风华指尖一顿,揭开壶盖闻了闻,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勾起那些刻骨铭心的曾经。她心中一痛,快速闭上眼睛,竭力压下心里汹涌而上的仇恨,半晌之后才缓缓睁开,微笑着给自己斟了一盏。

冬阳杀,顾名思义就是抹杀冬天的太阳,可想而知这酒有多烈。但兴许谁都想不到,冬阳杀如此烈酒,竟是她们梦夏国最出色的太子殿下所酿,也是他所命名。当年酒香初成,她是第一个尝到烈酒滋味的人。

犹记得她呛出眼泪被哥哥取笑的情景……

他说:“菁儿,酒不是这样喝的,你这样多浪费哥哥的酒啊。喝酒是有技巧的,来,哥哥教你。”

那之后,她常去酒窖里偷冬阳杀,把自己和宫婢们都灌得酩酊大醉。大哥舍不得打她,就把酒窖挪了地方。太子对公主的疼爱宫里人尽皆知,是以不管他搬去哪里,只要她对他的人稍加逼问,就能知道地方所在,一来二去,她的酒量也便练成了。

那时的她天真无邪,仗着大哥的宠爱,在梦夏肆意驰骋。可是那种美好时光太短了,短到弹指已逝,这世间,再没有人纵容她的无忧无虑了。

宁风华端起酒盏喝了一口,久违的熟悉漫上咽喉,那抹被思念所勾起的酸涩压都压不住,拼命往上冲,让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宫婢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宁大人,您没事吧?”

宁风华心里一阵一阵抽痛,却扬起脸轻快一笑:“无事,这酒果然够劲,不愧为梦夏最烈的酒,辣得本官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用在这伺候我,去给各位大人斟酒吧。”她单手支颚,眸中波光潋滟,优雅温柔地望着小宫婢。

“是,宁大人。”被她这样望着,宫婢面上越发潮红,应声之后怯怯地告退了。

她一走,宁风华又斟满两杯,纤细手指在杯缘边慢慢一抹,端起酒盏朝前面的食桌走去。

在她的上座,坐着一名身穿深红官袍的老人,他的鬂角已泛微白,于食桌前正襟危坐地吩咐着一名侍卫,脸上神情温和,话语却颇有些严肃。

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人,便是琉璃国忠心耿耿的内阁中枢领袖,一国之相沈翼。

宁风华走到他面前,略施了一礼,抬起头笑道:“沈大人……听闻沈大人最近除了政务,还操心家事,十分繁忙。沈大人要注意身体,切勿过于劳累,朝中大小事务还需要大人操持费神。”她跪坐在蒲团上,伸手将右手杯盏朝沈翼递过去,“沈大人劳苦功高,今日借这庆功宴,风华敬沈大人一杯。”

沈翼看着她,并没有去接那盏酒,苍老的眸子里显出丝讶异。宁风华做事古怪,自与她同僚以来,他只觉自己从没有看透过眼前的少女。若说她仗势嚣张,她却又彬彬有礼,说她谦卑温顺,她却又胆大包天,这样难以窥探的人如果不是过于率性,就是深藏不露。是以,除去政务上避免不了的接触,他与她毫无深交,面对她突然的敬酒,沈翼心里不是不疑惑的。

“多谢宁大人关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小女初长成,心中难免忧虑。”顿了一下,沈翼还是接过了杯盏,扬手一敬,露出一个笑来,“宁大人盛情,却之不恭。”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沈翼为官多年,又身居要职,早已通透官场诡谲,学会了八面玲珑,宁风华如今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若无必要,他是不会与她为敌的。而宁风华正是明白他不会拒绝,才来叨扰他。她看着空空的杯盏,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她坐回自己的位子没多久,英宗皇帝便来了。他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向裴莫的眼神裹挟着一股强烈的恼怒,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坐在龙椅上,目光俯视一遍大殿上的众臣子,才高声道:“西凉大捷,两位将军立下不世之功,今日特意为两位将军办下这场庆功宴,朕与众爱卿一起欢迎你们的凯旋。两位将军功在社稷,需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

宁风华凝神看向前方,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步惊欢与裴莫身上。步惊欢没有动,嘴角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裴莫先一步站起来,垂下头道:“末将谢皇上恩典,但驱逐西凉,平定战乱,维护琉璃安稳,是末将分内该行之事,末将不敢居功。况且此次大获全胜,全凭步将军智谋无双。步将军不仅出生入死,还设计生擒拓跋湛,有功之人乃是步将军。”

裴莫的话语铿锵有力,就像他杀人时那般干脆利落,既显出他的大度,又间接向皇帝阐明他的忠胆——他做这些并不为功名,为的是琉璃的安定,哪怕他说的大都是事实。

宁风华轻轻笑了。这次裴莫倒变聪明了,知道自己不能邀功,倒不如退让出来,还能在皇帝眼中落下个不争之名。不过以裴莫的性子定是做不到这么周全,很有可能是夜沉央提前给他道明了利害。夜沉央是个心思极深的人,两位将军是立了大功,可他们已位居高职,手握重权,若要论赏,除了金银财帛,实际上已经无法给予更高的荣耀,而天家最恨的也是这类功高无赏的大臣。

皇帝听完他这番话,阴鹜的神色才缓了些许,淡声笑道:“裴爱卿赤血丹心,朕心甚慰。西凉一战,爱卿也是功不可没,便赏爱卿豪宅两座,金银千两。”

裴莫连忙跪下谢恩。整个过程他一直没有抬头,十足恭敬有加。

夜沉央在上座饮着酒,亦没有去看任何人。

“裴爱卿已经赏了,步爱卿身为主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皇帝看着步惊欢,目光之中盛出一丝激赞。对于这个老部下的儿子,他还是很欣赏的,年纪轻轻便战无不胜,最主要的是这个人没有野心,性子洒脱尔雅,不似裴莫那般阴森狠毒。

步惊欢起身走至殿中央,袍摆一撩,单膝落下,言道:“微臣什么都不要,守护琉璃是微臣一生的职责与荣幸,为琉璃、为天下百姓,微臣万死不辞。”

宁风华正在喝酒,听罢这话一口酒水呛在了喉咙,好半天才平复过来。她不禁要为步惊欢竖起大拇指了,他事先扬明什么都不要,显然根本看不上金银财帛,但他立下这等大功,皇帝不可能什么都不给,宁风华猜想,步惊欢一定是要一样特别的,却还把自己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果然皇帝听了这话,一时龙心大悦,指着步景瑞笑了起来:“老将军,你可真是为琉璃江山生了个好儿子啊,有他在,百姓算是有福了,快起来吧。”他的视线落在步惊欢身上,想了想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你此番功勋便是升为大将军都不为过,只是这样一来,你便盖过你父亲的锋芒了,这样吧,朕许你一个要求,等你想到自己要什么之后,再来告诉朕。”

“微臣谢皇上恩典。”步惊欢这回倒是答得爽快,他站起身后,眼光似有若无地瞟了宁风华一眼。

封赏过罢,皇帝宣布宴会开始,乐律很快响起来,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步惊欢端着杯盏过来找宁风华敬酒,他坐在她旁边,脸上笑吟吟:“宁大人,一个人喝酒岂不寂寞,我来陪大人一起喝吧。”

宁风华一面推辞一面笑道:“将军海量,可在下不胜酒力,怕是陪不了你了。”她说着又朝沈翼的方向瞟了一眼,沈翼脸上溢出大量汗珠,用手撑着额头,目光已经模糊不清,她方才在酒里下了一点令人头痛的药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沈翼马上快要发作了。

步惊欢目光灼灼,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沈翼:“宁大人宁愿和沈大人喝,也不愿与我喝?莫非沈大人比我长得好看?”

他语气中有几分顽皮和戏谑,宁风华一噎,倒没想到战场上浴血杀敌的将军还有如此一面,她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沈大人醉了,莫非将军也醉了?”

步惊欢还没答话,那边沈翼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直言身体受不住,向皇帝告罪要回府休息,冬阳杀如此烈的酒,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喝醉了,根本没有人想到是宁风华在酒里动了手脚。待他说完,宁风华也赶紧站起来告罪,步景瑞之前就有言在先,大多是不喜她在宴席上的,此举正合众人心意,一时倒也无人反对,加上她与沈翼住同一条街道,顺便送沈翼回府似也在情理之中,皇帝一并应允。

出得宫门,天色已微暗,锦雨见到几人出来,迅速迎了上去:“小姐,沈大人没事吧?”她瞟了一眼沈翼,见沈翼脸色红如酱汁,两手紧按着额头,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想着必是小姐的计谋成功了。

“沈大人醉了,送沈大人回家吧。”宁风华将沈翼交给候在宫门口的沈府下人,然后和锦雨驾马车打道回府。

宁府在前,沈府在后,到达宁府后,宁风华特意向沈翼告辞,并让锦雨护送沈翼,直到他安全到家才可,沈翼对宁风华今日突来的示好不明所以,倒也有几分感激,目送她入府后,才命人离开。

此时的沈翼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就做了别人的踏脚石,他这个权柄高峰的人,在朝堂风雨中斡旋了数十年,有一天也成了别人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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