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走
汤姆森睁开眼睛,今天还是星期三。一周中最令人头疼的日子,不是香炸鱼的中段儿,不是香菜的中段,那些意大利浓汤上簇在淡黄色奶油上的鲜绿。而是星期三,必须长出一口气才能骗自己忘掉的日子。他懒洋洋地坐起来,假装自己是病入膏肓的拖延症患者。直等到20分钟后才走到餐台前倒了一杯咖啡。在棕红色的摩卡咖啡,带着阿拉伯挂毯的丝柔落入杯中时,他竟然飞速地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出生、上学、恋爱、工作,直到一事无成的40岁。他苦笑着来到漱洗池边,刷牙时吐出了一口烂桃似的血水。这时他才想起前几天公立医院肿瘤科医生那张长到难以置信的驴脸。“原来已经是晚期了!”他又不自主地心头一紧,随之而来的是手腕上锥心的剧痛。那感觉就像烈日流火、水色如泥的夏天,你在食人鱼出没的亚马逊河洗手。他连忙将手伸进滚烫的咖啡中加剧这种痛苦,想要阻止什么更可怕的事发生。但一阵尖细的蜂鸣还是逃逸而去,这说明那该死的电波已经发出。
“唉,听天由命吧!”汤姆森无奈地想,披起外套就去上班了。
他是一所高中的历史教师。在现如今,“历史”绝对是门尴尬的学问。因为虽然人类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数百万年,但至少在500年前其文明已经止步,或者按正统的解释是“文明凝固”。那些在电影中本应发生的宇宙星际旅行早就胎死腹中,和外星人的交流也已惨遭屏蔽。据说平行空间的大门已经在硅谷被打开,一个全副武装的空军上尉坐在用特质钢缆维系的生存仓里,穿过了那扇由曲率形成的大门。但后来那根钢缆也被毫不犹豫地割断了,投进荒野的种子被冰雪吞没,再也不可能生根发芽。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种名叫“哈迪斯”的武器造成的。这种用反物质作为子弹的枪械能够迅速将接触到的物体虚无化。当时世界的贫富差距正在无限拉大。不仅是生存方式上人与人已大相径庭,而且“人种改造”计划也已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据说掌握资源的精英们将会获得超过1000年的寿命,和永不衰老的身体。下层社会人情汹汹,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关于“生存权”的问题。大家明白,如果真有这样的神人存在,那么自己的子孙后代必定全被取代。甚至有人煽动说未来失去使用价值的穷人,将会像牛羊一样被圈养、宰杀。所以“哈迪斯”应运而生,用来震慑全世界的反抗情绪。它的首次使用便在全球进行直播。一只银白色的单人摩托艇以自杀的速度冲向一个树木葱郁、山峦起伏的太平洋岛屿。在波平浪软的汊港口猛地停下,然后开了一枪。这种感觉就像一头懒洋洋晒太阳的阿根廷龙被只不知好歹的蚊子叮了一口。但很快,这个庞然大岛便在人们震惊的尖叫声中消融了。最后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声若金鼓、倒金字塔形的漩涡,那只摩托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被拉进力场。人们都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所以在紧跟着的“哈迪斯庆祝周”里世界范围内的消费额上涨了100%,而自杀率疯涨了1000%。要么反抗而死,要么被“温水煮青蛙”,慢慢地灭种。就在愁云惨雾和灯红酒绿同时充斥地球时,危险的平衡被更加危险的行为打破了——“哈迪斯”那个悲天悯人的发明家约翰博士见原计划用来星际开发的武器竟用来镇压同胞,不由怒火中烧。他通过自己的仿生人助手,将武器的设计图秘密交给了一个素来激进的平民武装组织“X”。在迅速装配“哈迪斯”后,突然发难的“X”掌握了世界的控制权。新组建的议会鉴于科技巨大的灾难性力量,不仅永远封印了“哈迪斯”,而且决定从源头,也就是“人脑”中卡住暗黑科技的膨胀势头。“哔哔手环”被发明并大量生产。这种手环和佩戴者的脊髓神经相连接,一旦产生出格的、不被允许的想法,手环就会放出强烈的生物电予以警告。那种痛苦将逐级增加,直到到达难以忍受、几近“截肢”的程度,并对脑神经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当然,一息尚存的民主制度还是给过人类“最终选择权”的。一部分不愿放弃探索未来的科学家和对逝去文明充满好奇的历史学家自动被放逐到人迹罕至的南北极。“X”给他们配给了足以生存的资源后在那里设置了隔绝功能的生物力场。嘲笑者称他们为“白日梦想家”。同情他们的人则说这两个地方才是人类最后的“保险箱”。当然,如今这种有“圣母心”的家伙已经快绝迹了。
今天,一切看来都那么美好。
困扰人心千百年的“华严三苦”,也就是著名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变成了“华严三乐”(这是第一个接受“哔哔”手环的大僧正发明的),也就是“怨憎乐、别离乐、不思求乐”。他并没有言过其实,如果那位被称为“世尊”的净饭国王子眼下再来一次“转四城”之旅,那么他肯定会惊讶地发现,在绿树葱茏、鲜花竟放的大道上陌生人也热情相拥去啜饮美酒。情侣分手时不但没有大动肝火、咒天骂地,反而比初相识时更加相爱。破产的商人没有了跳楼的冲动,反而坐在石榴树下,将所剩不多的货物一股脑分给众人。在夜色渐浓时,树林间回荡着乞丐临终时发出的,呻吟?错!是赞美生命的歌声。他们为能在充满和谐的世上咽气而激动莫名!没有警察、没有保安、没有监控、没有智能警犬。连兼具宠物功能的吉娃娃也被人道灭绝,因为人们心中的快乐都要溢出来了,实在用不着它去摇尾乞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于核物质的大量泄露,在城市以外的“野蛮区”增生了大量被称为“库姆”的怪物。它们身形壮硕,自愈力惊人,而且据说对人肉有着无限的好胃口。据从南极科学家那儿反馈来的信息,“库姆”本身并没有生育能力。但不知为什么,其种族数量仍在几何级地增长。对这种未知的威胁,“X”政府的态度是听之任之。反正之前文明留下的城市防御机制足以将“库姆”拒之门外,而百姓们连高兴都来不及呢。除了那些冒险出城的垃圾工经常命丧兽口,普通人对“库姆”和月季花的分别都不甚了了。管它呢,还是唱首赞美工作的歌吧!
但一旦你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你身边的“伊甸园”就会转变为最可怕的“无间地狱”。揣测的目光、窃窃的私语、逃离的脚步,在“哔哔”声响起后冻成巨大的冰牢,将作奸犯科的“思想犯”关到心率失调。他们会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最终在苦闷中触发新一轮疼痛,如此周而复始。
午餐时,汤姆森尽量不去看查理的右臂。查理是个来自新威士兰的小伙子,他在应用科学方面很有些鬼点子。汤姆森曾亲眼见他在20分钟内复活了一台从中古遗留下来的巨型割草机。当查理满脸油汗从那个堡垒般钢铁巨兽的履带下钻出来时,负责风评的学校牧师尖刻地警告,他离被驱逐到南极只有一步之遥了。后来,在某个雨夜,学校附近的山谷里坠落下一道奇异的流光。所有人都被那刺耳的嗡鸣惊醒,又在手环的第一轮警告后躺下。只有查理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步一跌地走向了“虽设而常开”的铁门。那时,惊雷大作,霹雳交轰。为保持心绪的平静,留下的人都在竭力回想甜美的夏日午餐或是幼稚园第一次分雪糕的情景。这次“思想洗刷”是如此的厉害,以至于就是查理就此永远消失也能被人们接受,而且是非常愉悦地接受。但,令人丧气的是,第二天早上他就回来了——左手里托着断掉的右臂,那上边挂着已摔坏的手环!
“X”审查部的专员对查理进行了细致的审问。他一口咬定是从泥滑的山上失足滚下,被锋利的石头割的。这个答案和他的脑电波高度吻合。虽然专员还是心存疑虑,很想搬出台“记忆复原电视”来一窥究竟。但鉴于那是反动政府遗留下的若干“黑科技”之一,不想遗人把柄的他决定还是不用为妙。
吊诡的是,“哔哔”手环中的核心感应器同样也是“科技禁品”一枚。尽管“X”政府不愿承认,但也改变不了每年向“南极科学圈”订货的事实。这个周期可长可短,要视两邦间阴晴不定的关系而定。查理断臂时正赶上“X”政府威胁要削减科学家的稀有矿物供给。因为有人散布谣言,说他们正在打着“民生”的幌子,研究一种比“哈迪斯”更可怕的毁灭性武器“宙斯”,一旦成功必将攻占整个地球!对此,科学家的领袖“真理王”并没有直接辩驳。因为他知道“X”的威胁是虚弱无力的,他们对手环的需求甚于阳光和淡水。这种充满“柔情蜜意”的对抗导致手环供应出现了罕见的“空膛期”。像查理这样的“无环者”大多被投入了城市边缘的“隔离区”。那是个物质条件优越、据说是一天能吃六餐,餐餐有汁液饱满的菌菇和压成条形鱼子酱的天堂。但入区者必须严守“三不”政策,即“眼不见”、“耳不听”、“口不说”。以聋哑人的状态,在全息引导器的指挥下生活。查理没有去这天堂享福唯一的理由就是“X”急需他这种人才。特别是科学部正在进行一项名叫“奥林匹克”的秘密项目,需要修复大量久已失灵的反应堆。所以,查理被留下来。虽然还是“住校教师”,但却不担任任何课程,只在接到科学部的宣召后才会忙上一阵。
此时,他很闲。用根银汤勺在镀锌餐台上画着一个连一个湿湿的小圈儿,那样子就像是小猫儿在追逐自己的尾巴。
“你怕死吗?”查理尽量压低声音,从他口型的变化,你准会认为他在抱怨浓汤凉的太慢。这隐约的话语让汤姆森心头一震,砂纸般的脸上现出抹痛苦的抽搐。
“不用回答,放轻松,控制好血压。不要被发现,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被绿叶包裹的锹形虫,安全、强大、自信。好了,你听着……”查理的嘴嚅嗫着,仿佛在吹汤盆上云霞般的雾气。“我知道你得了癌症。其实,这并不可怕,思想的死亡才是真正的灾难。当然,两者都可避免!”
汤姆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坐在他的对面。此刻,餐厅里他俩距离最近的是个音乐师助理。此人不仅高度近视,更是整日沉浸在自己构建的音符大厦里。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甚至经常上演走错教室的好戏,让本就兴奋莫名的学生们“嗨”上加“嗨”。而其他人都在3米的范围之外,形成个绝对安全的扇面。
“无手环,即威胁”,是这个世界中不成文的生存法则。大家从出生的那刻就明白。刚离开母腹的婴儿张开花瓣般的小嘴儿,寻找的不是**,而是母亲的手环。只有亲吻过后,小家伙才恢复旺盛的食欲。否则,他会栖栖遑遑,满是皱褶的橘皮脸上写满疯狂的绝望!
“是什么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汤姆森望着查理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我到底曾在那里见过他呢?”他困惑地想,嘴里却不停咀嚼。那条沙丁鱼沾满了猩红的酱汁,紧致的肉质让人联想起女瑜伽运动员弯起的腰肢。“对了,他长得太像我了。那个略鼓起的鼻梁,像鸟翼般分开的颊线,还有他假装无聊时看人的神态,太像了!”汤姆森腹部一疼,强效镇痛剂的时效就要临界,他迫切需要再去医务室注射一针。但他还是端起茶杯,假装品味尼泊尔红茶略带泥土味道的芬芳。
“假如,听清了,我是说假如,”查理的语气里不含有任何疯狂或戏谑的成分,他肥厚的嘴唇上挂着浅笑,继续说道,“假如你今晚有兴致到城边的‘黄色地带’散步的话,你会看到一棵硕果仅存的巨樟树。假如你想纵览我们世界的全貌的话,也许你会爬上去。那样,在它左边第三根树杈上你就会发现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它会给你答案,当然也许会提出新的问题。”
午饭后的第一堂课无疑是令人困顿的。阳光像无限量供应的免费浓汤,让你的胃容重新获得太平洋的宽度。窗外是常青藤充满魅惑的手指,勾引着莘莘学子们出神地寻觅看不见的春神。树上一只贪婪的喜鹊正在疯狂打劫麻雀的爱巢,可这在年轻人看来不过是鸟儿间普通的打情骂俏而已。
有时候汤姆森觉得眼前的一切就是“伊甸园”的缩影,而自己正是那条冒昧闯入、心怀不轨的毒蛇。“毁掉这一切吧!”他叹口气开始上课。
课前照样是口号的宣读:“众恶之所归,众善之所集”。汤姆森开始千篇一律却又不乏激情地宣讲。在过往的人类进化史中,人类的种种不理智行为,诸如战争、兼并、剥削、背叛不过是遵循了生物体的本能,近乎于幼儿的半无意识行为。是蒙昧的,也就是说是可以原谅的。但自从基因改造技术、反物质武器以及空间压缩术等一系列的“黑科技”出现以来,反动政府当权者的野心极度膨胀。他们不再满足于在人类的小圈子里小打小闹,反倒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成为凌驾万有的“神”的存在。这是“反人类”的大罪,诚然是“众恶所归”,死不足惜!“X”及时拯救了大家,封印了逆天的技术,但又本着博爱民主的精神让反对者另辟家园。“X”的统治者公正廉明,达到了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程度。作为世界秩序的实际掌控者,这个不足100人的超级智囊团加元老院火尽薪传,不仅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全面复兴,更是在数百年来从未爆出过贪腐丑闻。这简直是难能可贵、不可思议!我们名之曰:“众善之所集”。
这时,在教室的最后边,一张米色的练字纸被举了起来。上边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连笔字“要是他们都成了神呢?!”纸的边沿露出两条亚麻色的粗辫子,汤姆森马上想起了那张幼稚却倔强的脸。又从那张脸想到了10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
那时全世界学生的荷尔蒙都像火山般爆发。他们走上街头,打出了“‘X’就是‘神’!”的标语。每分钟都有人在“手环”的淫威下倒地昏厥,每分钟又有人站起来亢臂疾呼。最后,逼得“X”的最高元老之一西木法王在侍卫队的保护下跌跌撞撞地爬上“X”广场的宣讲台。老人在众目睽睽下从掐丝锦袍下拽出把风快的匕首,刺破手臂将殷红的伤口展示给群情激奋的人群,这才暂时将流言蜚语压住。此后,“X”对手环的效果也不能完全放心,而是在学生的营养餐里放了某种特效“抑制剂”。
这个麻烦的女孩患有罕见的“厌食症”,看来“抑制剂”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生效果。汤姆森尽量不去看那张纸,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一边在桌子上轻扣手指,示意她快收起来。女孩不紧不慢地将纸团成一团,带着胜利的微笑仰头吞下。
入夜,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玫瑰花的香味儿。这种奇异的花香其实是种电子气息,每隔2小时变幻一次。按着人们的睡眠需求由浓变淡,直到和你的美梦混为一体,并继续指引思维的律动。街道上不知疲倦的机器巡逻车在反复警告着:“千万不能外出,‘库姆’已进化出飞行模式,防御壁对它们无效!”
等最后一列巡逻车的履带渐渐远去,汤姆森在淡淡的花香中来到了街上。
他身披一件淡蓝色大风衣,圆帽的宽檐遮住了半个额头。他紧紧大衣的领口,手碰到了口袋里的三小盒抑制剂。汤姆森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带上自己仅有的储备,反正他觉得这将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旅程。
那棵树很显眼!传说在中古世纪,在人类还沉浸在两次大战的恐惧里,在大海还是生命庇护所,在毁灭世界的雾霾刚刚崭露头角时,这棵树就已经枝叶扶疏,荫布一方了。千百年的岁月让它获得了参天立地的体态和夭乔如龙的身姿。硕大的、如同巨人脚趾的板根撑裂了周遭数亩地面,无数根寄生藤蔓从树梢垂落。乍看上去像小孩子在绘画本上的即兴之作,实际却排列整齐,很有逻辑可寻。汤姆森走进的这座绿色“米诺斯迷宫”,任何的人造光或天然光都会失效。他只能循着愈加浓烈、腥甜无比的树汁气味摸索前进。终于,他好像摸到了巨人身上冰冷的板甲,“这就是那棵树了,我到底该不该爬呢?”他想。
汤姆森忘了这里是“黄色地带”。这样做不危险,但很致命。这个国家的地下藏有一处精妙的液压设备。它的设计原理是越接近城市边缘,其反应越灵敏。有什么作用呢?据“X”官方解释,是为了防止“库姆”潜入。但有些人会想,城市的防御机构不是能有效地阻击“库姆”吗?所以,仿佛针对这种思想波动,官媒又创造了“飞行库姆”这个名词儿。可是怪物既然能飞,埋在地下的感应装置又有什么用呢?对此,官方没有解释。或者也不需要,因为威力无穷的“哔哔手环”已经替他们完美地解释过了。总之,这里是危险的“禁地”。只有受神诅咒的精神病人会走进这里,在制造一场小小的骚动后彻底消失不见。
他们是怎么消失的,汤姆森马上就要知道了。
地面微微晃动,整齐的红砖被整起地飞开,像是被面包刀切开的黄油。泥土的腥味混合着草木根茎的甜香喷薄而出,有种急不可耐的气味也紧跟而至。那是种在现代人脑中模糊不清的味道,几乎和地球一样古老。它曾经让祖先们欣喜若狂又欲哭无泪。换句话说它是混合动力柴油的粗犷味道。它正在一万马力的发动机里欢呼雀跃,驱动一架奇丑无比的机械巨蟹钻出地面。它足有桌面大小,湛青色的贝壳几乎和树影混为一体。钳子并不锋利,或者是故意做得很钝,也就是所谓的“捕捉钳”。虽不能让你立马四分五裂,但也足以将你“拖死狗”般拽走。汤姆森这是还有机会,只要他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十分钟以后,巨蟹就会押送他回到自己的街区。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不会被记录在案,他的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可是,汤姆森竟鬼使神差地抓住老树上翘起的皴皮儿,爬了上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理智的成年人竟然会放弃安稳的生活,风光的教职,向着变幻莫测的“未知”前进?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未知”本身有着巨大的魅力在吸引着他,或者说在吸引他体内隐藏很深的一些东西。
对于汤姆森的违抗,巨蟹感到很意外。它的感应器至少迟了一两秒,借以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在研究一种新的“下跪方式”。但很快,它渗人的小绿眼就变成了红色,那是攻击的信号。果不其然,铁钳挂着风声扫向汤姆森的脚踝。可清凉的夜风和空气中充足的氧气都让着这个中年人变得矫捷无比。汤姆森仿佛恢复了猿猴的本能,小腿肌腱痉挛般收缩,躲过了这几乎必中的一击。巨蟹只剪掉了一大块树皮,它的口器里发出刺耳的“咻咻”声,两个眼珠珊瑚珠般鲜红。那是攻击升级的信号。紧接着它背上的几颗螺母弹飞射出去,耀眼的火光撕裂了四周的绿色黑暗。汤姆森感到右臂火辣辣地一疼,手肘以下几乎失去知觉。但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这是大出“X”预料的,是“哔哔手环”还没有被发现的诸多副作用中的一种。那就是经过无数轮痛苦的洗礼后,人们的痛觉神经变得非常迟钝。如果说带环的头一百年,大家变得比沙皮斗牛犬还要耐疼。那么此时此刻,汤姆森对疼痛的反应恐怕能与一头成年阿根廷龙相提并论(不久前报纸上还报道了一个普通的初中生如何和一头发疯的拉布拉多犬厮打,尽管浑身是伤还面带微笑)。他没受任何影响,直接拔掉了右臂上及骨的钢钉,爬进了枝叶扶疏的树冠。
这棵树的树头像个摊开的手掌,左边有四根主枝,右边只有孤零零的一根。虽然它们都粗得像旧时的乡村小径,但由于日积月累上边有很厚的青苔,走上去还是令人摇摇欲坠。汤姆森就像个梦游病人,屏住呼吸,双眼直视着空洞的黑暗。边走边用手抓挠,希望能抓住些救命的树枝。很快,他来到了树枝的尽头。那里像孔雀开屏般铺开细枝与绿叶组成的大海,冰凉刺骨的晚风顺着树干从缝隙间冲击而上,让人如同身临太空,遨游宇宙!!
不在这里!!可他已经没有转身的机会了。因为无数个石榴籽儿般的光点儿,正快速向自己聚集。那是红外线定位系统,看来那只钢铁螃蟹已经叫来了更多的同伙儿,而且已经发现了自己。“接下来会是密集的钢钉齐射吧,”汤姆森想,“就算它们会避开要害,但光是那冲击力就足以把我推下去!”发射器扭曲变形的“咯吱”声传来,一些警觉的鸟类开始尖叫着逃离。
怎么办?汤姆森简直要窒息过去。他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滚烫的脑门上忽然飘来一缕凉意。那是根拇指粗的藤条,是这树上千万根寄生物中的一员。汤姆森握住几根试了试,觉得吊起一头犀牛不成问题。于是他单手抓青藤,飞身而起,按照吊钟挂坠儿的运动轨迹向旁边的树枝荡去。几次“搏命”后,他已经来到了最低的那根树枝上。它就好似人手的小指,在树叶的重压下略显轻佻地弯着,指向防御壁上高达3米的巨型高能电网。与此同时,一枚钢钉弹擦破他的耳根,直接嵌入了电网。一片蓝色的火花后,钢弹被蒸发为空气。仿佛不愿意伤害到电网,机器蟹没有再次攻击,而是利用脚上的吸盘飞快地爬上树来。
汤姆森踩到了一直硬邦邦的盒子。
它大约有2尺长,1尺宽。精致的铅皮上刻着一个样子奇怪的“鸟人”。汤姆森依靠自己不多的专业知识明白那是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在展翅高翔。他掀开了盒子,心中不由充满了懊悔与气愤。
原本想象中的“万能灵药”呢?或者是从南极科学站弄来的一字千金的“丹方”?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那个发疯的混蛋竟然在夜半三更把自己骗到这里,只为了一只简易飞行包!
需要说明的是,在那时的社会里,短距离飞行并不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黑科技”。毕竟,人们惧怕骑在笤帚上的老女巫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比如说你要从城市的A点到B点去,可以步行,可以坐光伏车,当然也有用核能驱动的环城线。其中最受欢迎,也是最简便的方法莫过于使用飞行背包。它造价便宜,外形美观,除了充电的时间长点没有明显的不足。说实话,汤姆森自己家里就有两个。一个是上大学那会儿父亲送给他的生日惊喜,一个是他在追求美女同事时送给人家却惨遭退货的礼物。可现在他竟冒着被扎成漏勺的危险,爬到树上找这个!
到底该不该背上它离开这里,或许是永远……他心里倒不怕被机器卫兵抓住,他怕的是之后没完没了的“审讯”环节。交代什么?自己被个并不熟悉的朋友诱骗,只出于一种似是而非的希望,便贸贸然走到了这不可挽回的一步?那样他会成为整个城市心智健全人的笑柄。他可以想象出来那种被孤立的情景,因为他也曾经孤立过别人。所以无论城外有什么,他都要孤注一掷了,至少暂时不再回来!
简易飞行包的使用原理并不复杂,只要扣紧背带,按一下那太妃糖形状的按钮即可。所以在起飞之前,汤姆森还来得及在“防御壁”上寻找突破口。不得不说他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这个历尽数百年沧桑的堡垒不要说“弱点”,就是一块不符合经典物理学的方砖都没有。汤姆森只能叹口气,眼睛直望着西天璀璨的星辰,按下了按钮。
“飞行包”的后坐力如此惊人,以致的的牛皮鞋后跟儿被整整齐齐地剥掉,向两枚飞镖般砸向咄咄逼近的铁壳脑袋。夜空里传来响亮的敲击声,像是那个失心疯的乞丐在夜里练习铁皮鼓。汤姆森飞到天上才发现自己竟是头下脚上,松软的发梢从电网几米远的地方扫过,烧焦后发出硝制皮革的味道。这种时候,人的第六感变得异常敏锐,尽管隔着半厘米厚的钢壳,他仍能清楚地感到飞行包里边出了问题。“有那根管子漏了?什么东西正像停水时的龙头般发出含混不清的‘咽气声’!”
他想对了,刚翻过墙头,他就失去了动力。借着微弱的星光,他似乎看到远处形如鬼魅的铁树林,林外和城市衔接的部分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小丘陵。它们披着黑黢黢的植被外套,像群拥有无限耐心的猎兽,在等待着眼前的目标变老、生病、倒下,然后就一拥而上!
其中有几个小一点的丘陵,或者确切说是大一点的岩石,竟然喷出浓密的蒸汽,恍惚间还在蠕蠕前行。汤姆森完全可以靠近观赏,因为他正一头砸向其中的一块。
他很快被种粘粘的、充满令人不快味道的粘液所包围。它比八爪巨章还要粘人,比非洲食人花还要顽强。汤姆森拼命挣扎,仍然眼睁睁看着那粘液裹住了自己的下巴——很快就会窒息的。尽管是这种粘液起到的充分的缓冲作用救了他的命,但他仍然希望尽快和这个“恩人”分道扬镳。
马上,他就梦想成真,不过被救的方式实在是不敢恭维。他被一只大手的两根手指扭住脚踝,像搅棉花糖般先打了几个滚儿,又猛地往外一拔。当他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丑脸时,他这才知道原来刚才是掉进了人家的鼻孔,而且是一个奇大无比、臭气熏天的鼻孔!
这张脸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词汇范围。如果硬要把它形容一下,他就像把一张猛犸象的脸放在千军万马的铁蹄下反复蹂躏,然后又在来苏水里浸泡发涨,再粗心地插在头鲨齿龙的脖子上。后脑朝前也不要紧,来个100度的扭转。歪脖子就歪吧,反正这样的庞然巨物也用不着看路,他走过的地方都会变成一马平川!
它做了件比吃掉汤姆森更恶心的事——舔掉他身上绿莹莹的鼻涕,戴着副痴呆的表情看着他的脸。它的眼中闪出近似于“困惑”的光,尽管只有一瞬间,但仍让善于察言观色的汤姆森感到万分惊异——难道它知道人并不能飞,所以才有这种表情?!很快,那双浑浊如暴雨后池塘的眼睛又泯灭了理智的火花,它张开像撕裂伤般狰狞的大嘴,不用说,是准备将他一口吞下!
这时,从巨怪的后边丢过块餐桌大小的岩石,一下砸在它的背上。汤姆森觉得就像有棵雪杉在自己耳边被放倒,眼睛都快蹦出眼眶。他估计至少是打碎了那大家伙一根肋骨。巨大的冲击力让怪物向前抢了几步,打夯机般的脚步声引起了城上自动镭射枪的一片喧哗。很快地上便洒满了搜寻的“红点”。
汤姆森还没昏过去,一来是因为极度的恐惧,二来也是拜“哔哔手环”带来的剧痛所赐。他抬头只见五只硕大的手指,像八岐大蛇昂起的五颗头颅般拍在巨怪的右肩上。
“嘘……”这疏疏飒飒、悠远浑厚的声音,无论谁听上都像场不期而遇的晚风。但近在咫尺的汤姆森知道,它来自于另一个巨怪的嘴巴,目的是阻止它鲁莽的队友大声呻唤。挨打者怒目而视,但后来的巨怪指指天上,做了个侧耳聆听的动作。那样子就像7、8岁的小女孩靠在柔软的床垫上倾听祖母那温欣的睡前故事。如果不是在经历切肤的剧痛,汤姆森绝对会笑出声来。它倒霉的伙伴也仿佛听到了什么,于是偃旗息鼓,迈着谨慎的巨步向森林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