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太公等人因大雨阻路,暂驻西郊官驿。周公旦闻此,急忙从几案后头站起身,叫宫仆安替他正了正衣冠,将鞋袜擦拭干净,上上下下整理停当,这才疾步往外走。宫仆安撑着犀皮伞紧随其后。
刚出门,乱风卷着雨水四下乱窜,明堂苑中石板地面上积水几乎没过足踝,周公旦双履湿透。宫仆安忙求太师回宫换履。周公旦着急去见太公,哪里顾得了这些细枝末节?他纵身跳上马车,命“走马”车夫驾车出成周城西门迎迓。身后当职虎贲卫队本要跟上,但被他斥退,让回去守宫,只让宫仆安和他在车夫带领下迤逦来到城郊外官道边第一座官驿。
这座官驿规模较大,与成周城一同动土,是成周城附属设施之一,由二十多座大小不一的殿宇广厦组合而成,蔚为壮观。
周公旦下得马车,见官驿外道边停靠着十多辆车马,好多士兵在房檐大树下避雨,一个个均肃然站立,手握长戈,岿然不动。看这些士兵着装,都是百夫长以上的级别。不远处的丛林中隐隐约约有许多帐篷,看来这一次太公带来的兵可真不少,果然有勤王的意思。
周公旦不禁苦笑,回头朝官驿看去,里边灯火明亮,除了风雨声,却并无人语喧哗,显得很是寂寥落寞,就跟他的心境相仿。他心中犹豫,多想太公不会到来,传报官传错了而已,可这种寂寥感再一次验证了太公的到来,因为太公治军是出了名的严苛,在外行军,即使是夜晚雨天,兵士也要时刻警惕,谨守职责,不可乱走动随意说话。尤其是百夫长以上的将领,包括千夫长、师氏、亚旅等,都要以身做责,比寻常士兵更加辛苦才配带领队伍。
有从镐京随太公、召公一同来此的贴身仆从宫仆友接应进去,在前带路。
周公旦尾随进入官驿,过了门房,里边是庭院,有走廊包围庭院两侧,往里延申而入,直通最深处那许多拥挤堆砌的房舍。周公旦一直走到最深处,来到居中那座最为高大的厅堂门前,见厅中灯火明亮,朗照檐下,便知道太公在里边等候多时,且有大事待议。宫仆友说声到了,礼让他进去,他整理了下衣冠,然后缓步走入。
灯火中,堂上一苍髯白发老者站立,容光焕发,目光囧囧有神,此刻正出神望着庭院大雨,见周公旦走进来,神色淡然,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寻常见面一般道了声:“你来了。”
周公旦一拱到地:“尚父来此为何不告诉旦,旦若早知道,定然三十里外迎接。”
被周公旦称作尚父的老者正是当朝太傅太公望,也就是《封神榜》中的姜子牙,一部《太公兵法》冠绝天下,无人能敌。在推翻纣王暴政的数十次大小战役中,他居首功,大周朝无人不佩服他,无人不尊敬他,就连声誉隆盛的周公旦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太公望见他行礼,摆了摆手:“今天你也别尚父的称呼,老夫此来只为国事,今天咱们只有君臣,没有父子,我是太傅,你是太师,召公是太保,咱们三个是辅佐天子的重臣,身份平等,你平身吧。”
周公旦心中不安又增加了几分,连连低头告罪,被一旁召公奭一把扶住道:“太师,今天真不用这般客套,你也知道我们是来作什么的,外头情况你也看到了,事情严重,时间不多咱们就直接说事吧。”
周公旦在路上已经盘算好了说辞,听召公开门见山,便道:“我姬旦当日在兄长驾崩之时,信誓旦旦,绝对不会夺权,此事有目共睹,难道你们还信不过我吗?”
召公奭道:“非是信不过你,当日之事我和太公自然知晓,你的确说过愿让位于诵,可你也曾说我大周初建,各方不宁,这明摆着是想让武王传位于你,只是当时武王明令嫡长子继承,你没有办法才让出君权。今日你在天下人心中威望极高,若要夺权,只怕是轻而易举,我和太公商议,为大周万年计,你还需尽快将政权归还于王,免得夜长梦多,旁生枝节。今日来我们就为此事。”
周公看向太公望,哀声道:“东方各国仍旧不宁,国内民心不稳,国政无绪,民风混乱不堪,急需我来稳定局势。此时我若归还政权,王年纪幼小,不但不能成事,反倒引起诸国不满,民怨沸腾。太傅,难道您老要看着家国不宁吗?”
太公望神色间多了几许关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周公旦的肩膀,大有安慰之意,只听他缓缓道:“老夫自然知道你有你的苦衷,然人事纷乱难料,当年老夫同先文王攻打密须,久攻不下,你可知原因何在?”
周公旦听尚父这般问,一时陷入回忆当中。此事发生之时,自己年龄尚小,当时父文王被纣王囚禁在羑里多年,之后大哥伯邑考献上美女才把父王救出来,父王逃出生天之后,得太公姜子牙相助,攻伐四方小国,拓展疆土。曾打到密须,数月久攻不下,可后来不知为何,密须王俯首称臣,甘愿将国土献给我大周,当时他信以为真,认为是父文王以德服人的结果。然而,今天自己年老多智,从久远时光当中重拾那段记忆,顿觉此事多有蹊跷,哪有国王自愿献土的道理?可如今众人都只说是如此,就连密须国王丙也承认是被大周气象所折服,为了密须国民能过上好日子,甘愿称臣。于是,众口交赞父文王贤德宽厚,天下仰慕,自己小小年纪也是仰慕不已,直到今天,便无人怀疑这段旧事了。可眼下听尚父这么一问,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于是便反问:“当初之所以能攻克密须国,难道其中另有蹊跷不成?”
太公望哈哈大笑,以他七十多岁高龄,笑声竟然如此浑厚,不愧为三朝元老重臣,让周公旦等人听了不禁心生敬畏。太公望笑着道:“还是跟救你父王一样的办法,献美女。密须国君丙一生勤勉,其后益娇更是美貌冠绝天下,密须丙一颗心都在益娇身上,其他美女对他并没有多大的诱惑。他有个弟弟琉,色欲极重,后来老夫得知琉心中有个强烈愿望,那就是得益娇为妻,此生无憾。知道此事之后,老夫秘密和他商议,告诉他只要暗杀了国君,协助我大周攻破密须,便封他为君,条件是要带领密须国人做我大周属国的国民,军队全部听从大周号令,如此这般,益娇自然是他的。琉对他哥哥无比尊重,一直下不了决心,后来色欲难耐,被我各种威逼利诱,果然就毒杀了密须丙,引我大军入城。拿下密须国后,按照约定,文王封琉为密须君,只因琉与其兄长容貌相似,便隐藏真相,琉改称丙,以丙的名义称臣纳贡,外头不得而知,故此只以臣服外传。这就是当年事情的真相。”说完一双能够洞悉天地阴阳的炯炯目光钉在周公旦身上。
周公旦如芒刺在背,只感觉自己在太公望眼中几乎是个透明人,额头不禁冒汗。他清楚的知道太公望说这些旧事的意图,那就是告诉他一个道理:人都有克制力,但有时候人是抵抗不了欲望诱惑而做出一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的。所以,今天夜里什么信誓旦旦,什么赌咒发誓,压根没什么卵用,到时候一旦被人利用,或者被权力吸引,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