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忍下喉间的哽咽,冷着脸对采苹道:“采苹,事情缘由你心里有数便可,不可对他人讲,宁儿她们也不行,记得住吗?”
采苹连连点头:“是,县主,奴婢谁都不会说。奴婢日后一定全心全意侍奉县主,再不让县主受半分委屈。”
江临轻轻一笑,“原本只想静静地走,谁知因缘未了,还是有离别的一遭。”采苹吸了口气,惶恐不安地揪着手指,“县主?”
江临望向阿月,道:“今日过后,这世上便也没有清平县主的,有的只是北朝的清平公主,南国的五王妃。采苹,你明白该怎么做的。”
“县,县主。”采苹看向阿月,阿月一脸的泪水,苍白的唇瓣颤抖着:“县主不杀我?”
江临“哼”一声,嘲弄道:“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怎能杀你?你现在是崔侍郎护送去南国和亲的清平公主,因病在安阳府修养,南国来迎亲的六王爷和礼部侍郎就在此地迎候,你说我怎样杀你?告诉他们你是假的我是真的?告诉他们是我设计的一切要你来顶替?告诉他们你们为保万无一失杀我灭口?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这些如若被传出去,我北朝颜面何在?我父亲如何在朝堂立足?我母亲九泉之下又如何安宁?”
听着江临振振有词的质问,阿月脸上露出几分嫌恶神色,“县主既然都明了,为何要作出那样的选择?外面的日子就那么好?比做公主做王妃还要好?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你不后悔吗?”
“后悔!”江临低头看着身上满是尘土的裙子,想起这些天所受的苦楚,不由狠狠瞪了阿月一眼,道:“我后悔告诉你们早了,若是我入宫行礼前一天再跑,也不至于被你们行凶。”
“那你就是还不知悔!”沉寂了许久的奶娘终于发声,她气急了,愤怒冲破眼中的浑浊,利箭一般迅疾地朝江临射来,“你可恶!北朝哪里对不起你,你父亲哪里对不起你,我、阿月、采苹,外面的丫头们又哪里对不起你?你说要过自由的日子,拍拍屁股要走,还大言不惭地说为我们都考虑好了,简直是放屁!稍微有些脑子的便知道我们处于什么样的险境,你不是想知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我不想大家和你一起陪葬,我不想大人受你牵连,我不想北朝因你被南国耻笑,这便是缘由!”
奶娘头一点一点地控诉,唾沫星子飞溅到江临脸颊。
江临站了起来,她从没见奶娘这般失态,更未受过如此愤怒的指责,她瞪着奶娘,或许是久了眼酸,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
奶娘又道:“你自小没了亲娘,我心疼你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照顾,可你的一颗心怎就那样狠,从没相信我,半句真话都没给过我!”
“没有!我没有不信你,在我心里你比父亲还要亲近。”江临握着拳头,在激愤的作用下肩膀如一把斜刺的钢刀向前劈去,“我想带你一起走的,你连话都没听完,就和阿月一起要杀了我。我江家供你吃供你喝供你银子,你以奴杀主,却还这般大义凛然,简直可恶、该死!该被千刀万剐!”
奶娘冷笑起来,“带我走?你别说这话让我笑了。”她抹了把脸上的泪,走到江临面前,短短几步却好似耗尽她身上的力气,挺直的脊背瞬间弯了下去。她看着这个自小带大的孩子,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懂她了呢?或者说,她从没让她懂过,她不过是她的奴婢而已。想到这里,她悲愤地抓下脑后的簪子。
江临还以为奶娘要扎她,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抓着白瓷盘子。采苹张开双臂挡在江临身前,愤激得声都变了调,“你要做什么?不许你伤害县主。”阿月抱着奶娘的腿,哭道:“奶娘,不要再错了。”
奶娘闭上眼睛,清灰色的水痕滑过她眼角褐色的老年斑,顺着松弛的皮肤坠落到衣襟上。她抿了下唇角,缓缓地从头顶曲下一团义发抛到地上,抬起湖青色的靴子踩在上面,用鞋尖碾,踢到别处后,手指插入凌乱的发丝,攥着发尾到江临面前。
江临这才发现,她的白发竟比黑丝还多,可是平日她怎么没看到呢。她推开采苹,缓缓站起身,定定望着奶娘,胸中涌动万般情绪,却开不了口。
奶娘冷笑道:“你但分有一点儿心,也该明了我这把年纪要的是什么?我当年为了养活我的三个孩子,到你家做奶娘,我那小女儿就比你大一岁,追在我身后喊着‘娘’,我怕哭了回奶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跑着上了马车到了你家。这十来年,我一次家都没回去过,儿女成婚生子都没有去看一眼,就想多对你好些,多得些赏赐,让他们生活得顺遂些,弥补我做娘的亏欠。我想着,送你到南国,等你生活稳定些,阿月、采苹能帮了你,我便回北朝陪我的儿女,可你和我说什么?要带着我浪迹天涯去过自由的日子?哈哈哈,自由?我们这样的人,为了温饱出卖自己的**、力气、尊严,连阖家团圆都做不到,你和我说自由?自由是什么?那是你们贵族公子哥小姐心血来潮的小玩意,对于我们来说,能当饭吃吗?能当银子花吗?你问问阿月,你问问采苹,她们要自由吗?”
江临后腿撞到绣凳上,一下子坐了下去。
奶娘又道:“你是我养了十五年的孩子,我怎忍心杀你,但我没法子了,我不能叫我亲生儿女跟我去死,我对不起他们已经太多。”她瞧着江临握住白瓷盘的手,那双手,她从一点点大便握在手里,绵软的、带着香气,会摸她乳,会喂她好吃的,会要她抱,可是现在那双手,变大了,变硬了,不见了染了蔻丹的指甲,边缘都是泥土,手背上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缓缓地跪下,上身匍匐在地,清楚平静地道:“奴婢以奴杀主,罪无可恕,不敢求县主宽宥,但望县主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饶了老奴儿女家人,老奴就是下地狱也为县主念经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