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死了?查!所有坟地和火葬场!”
一场春雨过后,天地阴沉沉的。
没国的北心市,一个不大的小地方,人们稀稀落落地在街上游荡,或者是像某个银发老人一样,到青湖公园溜溜潮气刺痛的腿。
坐在汉白玉王座上的石像停满灰白的鸽子,其旁的古树上挂满了红绳系住,随风飘荡的银色小钥匙,钥匙上刻着不同的名字。
树下一个十六岁少年操着枯枝扫帚打扫着落叶,避免其堆积在墓碑周围。
少年短发里绑着绑带,血迹似乎还未干。一双细眼眼神非常凶恶,唇下却露着两颗可爱的虎牙,形成一种冲突的和谐。胡须剃得非常干净,墨绿色的兜帽衫外罩黑色长衣,兜帽衫心口有个红色的闪电标记。左手缠上白色的条带,不知道算绷带还是算缠手。
他扫一会儿,望望石像下的石碑发会儿呆,然后又扫扫,一点儿不慌张,或者说是他在拖延清扫完毕的时间。
石碑上有一行字:“神明仍在,王的时代结束了。”
没有姓名,没有年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谁的墓碑。
匙王。
一个裹着褐色风衣,老态龙钟,眼神却有些锐利的老人点着毫无任何特色的拐杖走来,在少年身旁停下,身后远远的有人推着施工用的斗车。
少年让让,老人用拐杖指指石像:
“匙王?”
少年点点头。
“你知道匙王?”
“我当然认识,他是个死人,这里是他的衣冠冢。”
少年倚靠在扫把上,要和老人聊几句天。
老人看看石像,又看看少年,那对细眼重合在了一起。
“你是匙王的后裔?”老人小心翼翼地问到。
“是。”
少年看了老人一眼,注意到了老人的左手只剩了一个大拇指和指头根。
“哦,这样。”
老人用残缺的左手从口袋里夹起一只随时要散架的破眼镜,颤颤巍巍地想要戴到脸上。
少年伸出手来帮了一把,老人夹着拐杖合掌表示感谢。
“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人看了眼少年,注意到了少年的两颗可爱虎牙。
“刚好有空的日子。”
少年吹吹被硌得通红的双手。
“现在给祖辈扫墓的年轻人不多,更不要说是两百年前的祖辈。”
老人看向石像。
“看来,你是个好孩子。”
“无聊而已。”
“匙王真是当时最了不起的人物。明明被封了王,却是孔会运动坚定的支持者……没有匙王这座桥梁,胜利果实不会来得这么容易,人民的解放还要更多的腥风血雨。”
“可是对有些人来说,他是个叛徒,是个无耻投机主义者,肮脏的政治家,这一切为革命做出的努力都是为了保有荣华的筹码。”少年语气听不出感情。“而且很显然,元皇帝做的贡献更大,匙王在无论哪个战场都没能胜过他。”
“可是这个纪念碑是匙王的而不是元皇的不是么?这世间没有比匙王更无私的人了,我可以肯定。他是真正的金王冠佩戴者…”老人锐利的眼神透露出一丝柔软,“这个男人只是为了别人而活,从来没为过自己。”
“可他是两百年前的人了,真没想到才两百年。两百年前人们还在烧柴做饭,据说还有魔法。”
少年翻了个白眼。
“不管他当时实际是什么样,现在都没人见过。”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位强者。”
“嗯,他可以掌控雷电,历史书上说他靠着雷电的神力清理了所有妖魔和异族。”
“不,我指的是敢在天下尺度和老婆干架的,除了黄渊(更早时候的古代将领),就他一个人了。当然是强者。”
少年木然。
“妻子比妖魔还恐怖么?”
“那是当然,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少年斜眼,看向老人右手。
“您的无名指上没有戒指。”
“咳!说这些干嘛?女人!匙王这一生就毁在一个女人身上!”老人忽然暴躁,脸红如猪肝。
“吴晓禅?没国大宰,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相,孔会的主心骨之一,人山老高足,匙王王络苏的师妹。”
少年说罢,望望停在一旁的斗车,里面有各种灰扑扑的设备,两位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好像累了,靠在匙王的墓碑上歇息,说些粗俗的段子。
“要请他们离开么?”
老人用拐杖点地。
“不用了,他喜欢被人倚靠。虽然温软的女孩子更好,但筋肉猛男他也不会拒绝。”
少年忽然微笑了一下,发自真心,下意识的那种。
“李若甫,北心大学的新电气物理学教授。名不副实的。”
老人递给少年一张名片,背景是黑夜正中白光四射。
“王络苏,和他同名,街头混混。”
王络苏把这张名片收在了兜里,之后钉在了墙上,这辈子都没有取下。
“所以,吴晓禅是你的……”
老人眼神飘忽,手脚不自然,处于一种想吃瓜又拉不下面子的状态。
“不知,家父王缀石从未提起过,但她的画像和我妹妹十分像。”
少年貌似心领神会,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算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也不知道啊。
“那么,你父亲为什么不和你一起?”
老人态度平和,并不把少年当做小辈。
“简单。”
少年掏出一支长杆掸子,轻轻赶开鸽子,清理石像上的鸟粪。
“他死了。”
“哦。”
老人点点拐杖,一时无声。
“但是还好,有人收留我们。”
少年偷偷瞟了老人一眼,决定自己打破尴尬气氛。
“那么你的母亲?”
老人见着阴云拢聚,身后传来丝丝凉意。
“从来没见过。”
少年笑笑。
“真是……不幸。”
老人叹口气。
“没什么不幸的,我和妹妹生活得很开心,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少年继续劝慰。
“不是,叹气的原因是又要下雨了,老头子我还没有带伞。”
老人伸手,接住了第一滴落雨。
王络苏撑起一把黑伞,伞很大很大,可以遮住两人,撑开的一瞬雨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工人们依旧有说有笑,无视大雨。
“李老先生,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送您回家。”
李若甫看看晚上的手环,说:
“不忙,这个春天多阵雨,一会儿就停了。”
“嗯。”
时间在雨点的演奏下变得安宁,路上的积水被雨点激起显现成白色。
“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健忘,不靠谱,小气,老好人,很会打架,喜欢新事物,有个收藏室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说明他有些念旧……”
少年数指头。
“等一下,王缀石……是半月前为了救一个孩子摔死的那位“当代匙王”么?!”
李若甫突然有些激动。
“是的,”
少年点头。
“一直都是他。”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老人侧脸稍微让了一下眼神,王络苏看不见的那一边脸面目狰狞。
“?”
听不清老人的嘀咕声,王络苏表示非常疑惑。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哦,不不不,老头子发痴罢了。想到了一个项目,很久以前没有条件,现在可以做了。”
“什么项目?”
王络苏心想这个老人好奇怪,一会儿热心一会儿三心二意。
“关于常温超导体的研究,不,是新超导体。”
“并…不明白。”
“没事没事,老头子的痴话罢了,就是想挑战一下神圣的能量守恒定律。”
老人眼睛都在笑,眯起一条缝。
“如果单纯只指能量的话,质能转换不就已经打破了?若是指一切“能量和质量”的话,宇宙奇点又是无限大的,在时间尺度上也无法符合啊。”
“新电气对这些理论涉及的不多,不依靠这样宏观的难以验证的理论,它非常简单,甚至不需要实验室都可以验证……等下,姑娘是这么时候出现的?”
李若甫说了好长的一段话才反应过来方才搭话的不是王络苏。
此时王络苏在老人左边,突然出现的年轻女子在老人右边,也被罩在伞下,但她目光迷离,好像处于一种发呆的状态。
王络苏好奇地探过头来,脸色突变,忽然惊恐。
于是女子眼神一亮。
于是一米七二的少年被一米六几的年轻女子像提鸡崽一样举过头顶,李若甫完全想像不出是怎么发力的。
王络苏双脚腾空,完全不挣扎,像个死人。双手非常稳,大伞只是微微上下晃动,依然把三人罩得严严实实的。
工人们看向了这方,拍掌鼓噪。
年轻女子扎了马尾,运动后微红的脸颊显得非常好看。她上着橙色运动衫,下着黑色运动短裤,像柔软可爱的女大学生刚刚跑完晨跑,现在却干出了筋肉猛男才做得到的事。
“开工了,小纸张,你是借口记性差来摸鱼的吧?”
女子转头看向老人,眉头间的恼意一下子变成了惊讶。
“#!李若甫?!你又在搞鬼?”
“啥?”
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发出了同一声疑问。
“这是哪儿来着?”
女子环顾四周,好似完全看不见匙王的纪念碑。
“我是来扫墓的,十六姐。”
王络苏乖乖垂头,像是偷偷玩耍被家长发现的小孩子一样局促。
女子看了看王络苏,看了看积水里潮湿的扫把和长杆掸子,沉吟片刻把王络苏放下。
工人们嘘了一声,继续聊天扯淡。
“这事儿你占理,批准你摸半天鱼,倒是李若甫……”
女子这次看向老人,脸阴了下去,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
“不知道小老头什么时候冒犯过姑娘?”
李若甫诚惶诚恐,双手交叠,微微鞠躬。
“我听过你的课。钱熙,北心大学学生,大四刚刚毕业。”
女子微笑,脸上不快瞬间消失,语气里的冰冷却丝毫不减。
收拾东西的王络苏闻言惊讶转头,欲语,被女子一个眼神慑住,还是转头继续收拾。
她附到老人耳边,小声说:
“演技不错啊。心社的李若甫,不论是“沃野研究所”还是其中的各般计划,我都知道,你们所做的事让我感到恶心。”
“钱熙,好的,我记住了。”
老人眼神一下阴险了起来。
“放心,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有其道理,我也不打算挑破。”
女子后撤一步眯眼微笑,显得纯良可爱。
她对天空空出一拳:
“云开雨霁拳。”
乌云应声撕碎,空气炸弹在其中炸裂。
眨眼间万里无云,晴空万里。
“除非有人动了先手……话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走?”
“我只是来见见匙王,不想竟见到了他的后人,并无恶意。”
“糟老头子坏的很,信你有鬼。”
女子挽挽不存在的袖子,心想这里确实平平无奇,啥都没有。
可能真的是恶魔也有要怀念的人吧!
确实没什么事可作,更不要说王络苏还在这里看着。
这地方让她感到很陌生,很不真实。
“要不是还有工作要做,还能再多饶会儿舌……王小子放假我只能亲自上阵了。”
王络苏闻言,叹了口气,把东西用背带绑上,悄悄走到女子身后扯扯衣角,小声到:
“走吧。”
“唉?小纸张你墓扫完了么?”
“走吧。”
“……”
女子想了一下,点点头。
“那走吧,去抓你的疯子哥哥。”
见着二人离去,老人仍然不动,只是看着天空爆炸发生的点,此时那里正是太阳,有点刺眼。
新做的驱雨炸弹效果不错,老人心想。
“喂,其实我恨你入骨,恨不得把你像虫子一样捏死。与你父亲有关,猜猜是哪件事?”
女子忽然远远地说了此话,空灵飘渺听不清位置,击中了李若甫心中隐秘的一个角落。
他转头两人都不见了。
与父亲有关?有趣。
不过终于把他们熬走了。
“刘二张三!开始干活。”
两个工人停止扯皮,抖抖身上的水,把斗车上覆盖的塑料布掀开,一台有八个规格不同钻头的怪物机器出现,长得像蜘蛛。
立好正在施工的标牌,立起简易的遮拦板,把机器放在石碑前,工人们按动各个按钮,这机器便活了一般灵动地蚕食其下土地,比十个人挖地还快,又比考古学家更精细。
一尊造型雅致的纯铁棺材出现,机器竟然立刻改用小钻头,瞬间卸下棺材上十余个铁钉,然后突兀停止。
天,忽然暗了下来。
“起开。”
李若甫下令。
工人一脚把棺材盖踹开,老人十分端庄地向里探头,只见一个面相奇异的老年人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一身伤痕非常凶恶,眼角细纹却透着温柔。左右手指被铁夹夹住,夹子连了电线。
尸体竟然还是刚去世的模样,没有尸斑,没有腐烂,就像是一直用液氮保存,刚刚解冻一样。
他的耳垂曾被切掉,双手非常粗糙,一双细眼和石像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睁开。
“果然,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惊雷乍起,豆大的雨点不死心再次落下,竟比之前的雨声势更加浩大。
“匙王,您好,您的威能将重现于世。”李若甫戏谑地敬礼,嘴角满是笑意,眼里满是小孩子见到新玩具的狂热。
“十六姐,你假称钱熙姐姐她会不会有危险啊?”
王络苏和那位女子站在电视塔天线上,脚下是甲虫大小的小车和一指宽的街道。他们的位置很高。
风吹得紧,女子像八爪鱼一样盘住一根钢架:
“抱歉啊,告诉小纸张你一个真理“有钱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小钱钱是怎么都出不了事的。倒是我这个柔弱的小公务员,可不敢在这些个邪恶组织前露面……而且钱钱现在也处于翘家失联状态,如果反派们找得到她真算帮了大忙了。”
王络苏单手扣住钢架,身子探向车水马龙,另一只手抓着根露芯的电线,食指火花四溅。
“十六姐。”
王络苏虎牙咬唇。
“啥?”
“尘哥…不……”
王络苏摇摇头。
““尘灰”现在就在青湖公园……”
不久之前,古树上,红绳系着的众多小银钥匙里,一支拧了消音器的手枪从树叶中伸出,与少年和老人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