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天在水,鸿雁锦书去,青鸟飞来,婵娟银湾下扫愁帚,鹤轸潺潺,云蓝上满满的尽是“红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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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月里一把碎琼散得肆意,长安街望眼看尽皆是素白。簌簌地升起几抹橘色,饶是冰冷如堆雪的瓦檐,也被这些盏灯笼映得柔和起来,夜色渐深,暗香浮动疏影婆娑,冗长的街巷一眼望不到头。
长安街里众人言,一年里十一月已到了尽头,这一年就要终了。
“咳咳……”
她懒散地倚在榻端,小炉里熊熊地烧着,临桌茜纱的窗子却高高支起,朔风灌进来,烛火欢脱地跃着,屋里简简单单几处摆设,清清冷冷,愈显得她面色苍白如纸,神容憔悴不堪。
“咳……”
艰难地咽下喉间的腥热,她斜斜地沉去,已然枕到了锦被上。只一声不倒一声地抽着气,唇齿间断断续续地泄出几声低喘,竟是连咳嗽都没力气了。
就该终了。
面上划过一行清泪,烧灼得她紧闭了眼睛。脑中一片清明,心思翻涌着,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死死地攥着,捏得骨节泛白。
她这一生看似锦衣玉食,到头来真正拥有的,只有手中的书笺而已。
“蚀花簪,青丝梳到白发晚,长发绾君心;凹晶砚书问君安,岁岁年年。
春一年,思君衣渐宽,可使锦书还?
夏一年,念君窗烛言,此处吾心安。
秋一年,愿君罗衾暖,三冬日不寒。
冬一年,望君意不减,努力加餐饭。”
她低喃,满言哽咽:
“景行……”
我不再等你了。
……
“小姐!您再支开窗子,风灌进来,受了凉,可怎么好。”山茶偏过头嗔怪,手中的动作利落得很,三两下便收了窗扇,这才端了桌上的白瓷盏,直步到榻前。
“药就该凉了。”
“屋里闷得很。”祝灵月笑道。莺时槐序的时候虽比不得季夏鎏火的天气,但也暖意融融,屋间积了冬时碳火烧的热意,尤显闷热。
山茶显然会错了意,只当是祝灵月贪玩,忍不得修身静养,连忙道:“虽是无趣,但三四月间,窗外景色也是媚人。小姐若是无聊,奴婢便出去折了春桃来……”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山茶也明白整日待在屋里,着实能把人闷坏。忧心地望着自家小姐,心中轻声哀叹,殚精竭虑,唯恐祝灵月再坏了病体,她就像霜糖捏做的偶人,暖阳堪堪一照,就消融了。
接过山茶手中的白瓷碗,祝灵月笑着应了句“好”,接着一饮而尽。
“哈……”
药香满溢。苦味浓厚倒惹得祝灵月又是一段咳嗽,山茶慌忙不迭地替她轻捶顺背,口中不断埋怨:“小姐真是拿药当酒喝。”
祝灵月只是温婉乖巧地笑着,素手轻摇,表示自己没事。
“若不快马轻乘抛了愁苦,一味去等,就再尝不出甜味了。”
又催道:“你若想探春……快去折枝桃花呀。”
祝灵月支起身子,笑看山茶匆匆奔出,不大一会儿便抱了一把桃花。粉嫩如霞,如一场梦的温柔。
山茶找来只瓦罐将桃花斜插进去,双手稍稍一推,又将窗子支了起来,和风携了杏甜桃味悠然而至,屋间满是清新。
清亮又显犹豫的声音随风灌入人耳:
“小姐,我们……上街罢。”
“唔……”
祝灵月眯起眼,“我倒是知道个去处。”
她要赴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梦里是她心心念念的长安。
梦里是她前世今生的缘。
祝灵月从蒙尘的漆盒里取出一串佛珠,用干净的绸布绢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仔细地套在手腕上,才舒了口气:
“我还以为丢了呢。”
“小姐忘了?是夫人亲自收拾妥当的,到底是佛家的东西,不敢随意放置。”
冰凉的指尖在浑圆的珠子上轻轻摩挲,听着山茶的话确实稍稍一滞,祝灵月牵强一笑:“难能可贵。”
祝灵月:“山茶,你信佛么?”
“奴婢……”山茶说实话,“奴婢不信。”
“我信。”
“佛说人世间百苦,入道轮回,也是修行。那个和尚——送我这串佛珠,说我与佛有缘。
哪来的缘?若我是个道士、僧人,六根清净,也不必被众口相传的妖怪乱了心神,缚了手脚。
世人说山中多怪。世人才是妖怪。
到底这凡尘夙愿带来的牵绊,不过佛祖的拈花一笑。”
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散漫洒下来,显得她耳垂几尽透明的白,月牙白的薄纱穿在她身上,仿佛罩上一层清冷的霜。
山茶有些心悖地望着自家怜弱却倔强的小姐,连忙抖出一件蜜合色的斗篷,严严实实地罩住祝灵月弱柳扶风的身子,体贴地拢好她脑后的头发,再俯首抚平衣袍上的滚边和每一处褶皱。
她抬头,正对上祝灵月那一双秋瞳剪水,笼了一层氤氲的水色,笑意隐蕴,却也淡出几分冷冽。
“走罢。”
山茶敛了颜色,听话地点点头。
听说,长安街新开了个茶楼,茶楼里有个孤冷清傲的说书人。
茶楼冷冷清清,啜饮清茗不过二三子,薰鼎中辛夷药馨,倒多了几分脱凡去尘的味道。只是一踏足,祝灵月便笑了,歪头小声对山茶道了句“麋食庭中,罾为木上”,随意在角落捡了座坐下,拣几颗茶糖嚼着。
祝灵月拢紧了斗篷,将自己裹得像个鹌鹑。她好笑地看着山茶掏出绢布一遍又一遍地认真擦拭板凳的动作,颇有些无奈,便应景地嚷了声“真冷”,山茶连忙停了手上的动作,吩咐上来茶点,端好一盏煎得滚烫的热茶:
“这茶楼冷冷清清,还不如府中呢,窗扇一敛,春色暖意都进不来。小姐若是想喝茶,府上不是没有更好的,如何受着孱弱的病体,跑到这穷僻的地方遭罪?”
“来听故事。”
一口煎茶下肚,甚味道都没品出来,倒烫得人淌出了泪花。祝灵月轻拭过湿润的眼角,腕间的佛珠互相碰撞,发出沉厚悦耳的响声。
来听一场风花雪月,等一个不归人。
祝灵月莞尔:“眼看他起高楼。”她抬起手,皓腕一处紫色萦纡,那是古佛珠沉淀下窗棂透过的冷白,斑驳的几点阳光。山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甚大的台子,已经陆陆续续地搬好说书人的桌案之类,端端正正地摆在中央,乌梨木的深沉,说不上得沉厚庄重。
几个小厮仔细地放置好桌上的物件儿,朝她二人的方向飞快地掠了一眼,随后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
祝灵月若有所思地端起一盏茶。雅致得不像话——轻呷一口手中馥郁的春茗,第一感觉便是如此。凉几分,茶香更甚,杯盏间潘然堆雪的浮沫卷起柔软,分明是咬盏之状。“这茶点到极致了。”她想。
一盏饮完,盏中茶沫果然胶着不干。
闭了眼,就好像大梦一生。祝灵月笑:“却原来,有些东西急不得,有些东西确是可以等的。”
她也是甘心去等的。
“山茶,你知道么,其实我知道世上……”
一片寂静。
祝灵月心下一冷,费力咽下要喊出的声儿,睁了眼,不敢去看。
无端的冷下来,空气都黏上冰霜,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连声音都被冻住了。
“山茶?”祝灵月试着轻唤。
下巴端一凉——凭空横出的一折纸扇轻轻抵住,挑起,祝灵月被迫直视着前方空荡荡的戏台子。紧接着听到一句噤声,扇面被轻缓地铺开,耳畔有人在轻笑,温润感似乎贴到了耳上,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莫名其妙的酸麻感涌入全身,祝灵月僵直了身子。
茶楼早就空空荡荡。
倒似梦一般了,凄婉迷茫。
耳畔贴过来声音,字字清晰,飞珠溅玉一般的好听:
“眼看他起高楼?”
纸扇很快被收了去。祝灵月一下子被撤了力,眼看着就要栽倒,一双手伸出,将她稳稳扶住。
她对上一双极好看的眸子,墨色晕染开,深邃,却温润。
那是个青衫玄袍的男子。
那是一张祝灵月十分熟悉的脸。
幼时溺水落下病根,一时身子孱弱,晚上常是梦魇不断。
梦里就有这么一张脸,眉目深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刻意雕刻出的好皮相,穷尽诗家笔,也只得出一句“彼其之子,美无度”。
那时的梦反复杳回,望极也是沟壑星火,唯他湛然笑着,唇动,只一声声唤道:“阿清。”
她醒时没有片刻舒服,梦里听了他的话却也痛得刻骨锥心。
后来祝灵月得了佛珠,再没有梦见。
前尘往事,皆为序章。
祝灵月打开男子的手,撑着坐好,哑然失笑:“可是在梦里?”
男子不语。
“是了。”祝灵月揣道。不然怎的茶楼里突然就空无一人?怎的山茶也不见了?可见是自己睡着了,那说书先生的故事大抵也已开始了罢,还不醒,许是又魇住了。
“在下高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男子再度开口,扇面铺开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对玉壶光转的眸子,弯下腰去,几缕青丝柔顺地散下,轻柔地拂上祝灵月的脸。
她眼下一粒朱红的泪痣,敛尽了日晖璀璨,如白银盘抛下一滴妖冶的血,红得摄人魂魄。
素手覆上祝灵月一双灵眸,高景行距她极近。他身上满是冰雪清洁的味道,祝灵月有些熟悉。
高景行再度用扇抬起她的下巴。他俯首,在覆了她双眸的手上,蜻蜓点水般,轻轻印下唇间一吻。
他便看见祝灵月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霎时窜上两抹飞红,有些好笑地撩过垂下的青丝,高景行松开了手,对上祝灵月一双满含嗔怒的瞳眸。
他看见她眼中自己的笑,他玩笑道:“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高景行收了扇,翩然转身,一步一步朝戏台子走去,背影坚定而决绝。
“眼看他宴宾客。”
他坐下,面前的桌案上一方醒木,一鼎香炉,一盏萤灯。楼里本不晦暗,他却用手护着,小心翼翼地点起一簇暖色的微亮,祝灵月忽然不怎么害怕了。
她扶着桌子站起,毫不犹豫地奔去,宛如飞蛾扑火。
她停在桌案前,看他把玩着自己的青丝,明明一张冠玉面看着温润,却漫不经心地随意坐着,跷到天上去的二郎腿十分彰显混账气质。
却让人感觉,整个人都是冷的。
祝灵月搬来一只板凳。
“您让我醒来罢。”她笑,“您估摸着是个掌梦的神仙,我醒后,定找个庙好好给您拜拜。”
“你不会醒来了。”
他这番话令人极其不自在。祝灵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冷了脸。
“因为我舍不得。”
高景行:“前尘夙愿,便是来时路。我的夙愿是你,你走不了。”
这是一份执念。
“也许我们前世里见过。”他如是说。
祝灵月默然。伸手探了探腕间冰凉沉默的佛珠,她相信世间神佛,她相信世间鬼怪,她相信前世今生,可这只是一场梦。
她听过最顽劣的笑话,她看过最美的戏。
“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
她忽然间不想醒来。哪怕黄粱一梦,她也想听下去,她来这里,是来听故事的。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祝灵月没能说出最后一句,她趴在桌案上,到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她缓缓吐出一句简短的“也许”,她抬起头,仰视着高景行。
他高高在上。
“你喝的那盏茶,唤作‘桃溪’。”高景行放下手中的扇子,祝灵月才看到雪白的扇面,题的是“十年一桃溪,寒不复清。”
“古时最好的一盏茶,茶叶用孟婆汤灌溉,用相思滋润,用愁苦煎熬,用执念风干。以茶酿酒,你听过么?酿出来的,便是桃溪。十年才出一壶桃溪,十年,便误了青春。”
高景行拿起桌上紫檀的醒木,拍下。
有时候醒木一拍,故事便开始了。
香烬了,那一曲陈年往事,反在梦里荡气回肠。
梦烬了,那一段心酸隐忍,便在人前唱罢登场。
“这一场梦醒不来,祝家小姐,你可仔细听好。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