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沉沉坠入远山，仅余的几道霞光自西南高空依依不舍地绽向大地，一只白鹤自骊峰之巅盘旋而来，在漫天晚霞中发出一声清亮的鹤唳。
那柄剑便是鹤唳之时出鞘的，磅礴的灵力裹着金蓝剑气直向李芙蓉的剑阵中去。
剑没有伤她，只堪堪拍了拍李芙蓉的肩，极轻，那雪亮的剑身宛如一泓月光。
浩荡的剑气却让李芙蓉瞬间按剑跪下。
六百里长虹仙山瞬时飘落无边瑞雪，半空中的点点冰晶折射出地上修士们惊诧的脸，放眼望去，只见青山无数重，天下一檐霜。
那是道门二十四神剑之首，道祖开宗立派时最先锻造的一把剑。
神剑春分。
来人是沈臻。
他盘坐于大鹤之上，天青白的道袍飘然于大风之中，霞光在他身后灿烂辉煌，他坐在那里，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祗一般。
方才拿剑或不拿剑的，迦蓝的或长虹的，站着或坐着的，看热闹的或赶来帮忙的四方修士，尽皆抬手躬身作礼，行礼的双手稳稳交叠，不留一丝缝隙，仿佛这不仅仅是尊重，而更是另一番荣幸：“拜见青槐尊！”
陆笑眼中的猩红魔气不断四溢，发出诡异纯金色光亮的右手手掌也疯狂地挥舞着，只是她整个人被两把神剑的剑气紧紧地束缚在剑阵中，那些魔气左冲右突，却半点作用也没有。
春分剑剑花一甩，将陆笑整个人架在剑上，转瞬间将她挑到沈臻手中。
沈臻低眸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小孩，她整双眼睛都弥漫着血样猩红，素净的左手狠狠地掐进右手手臂的血肉里，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
沈臻顿了顿，侧了侧耳去听。
她好像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掐着右手的左手上，喉咙里只窜出来一些破碎的气流。
“不……不要……不要杀……人……对……不起……我……我不想……杀人……”
***
长虹山，明霁大殿。
“你是说，这两本魔书，虽是魔门中人所著，却并非是用来修习魔道功法的？”潘红墨炸着嘴巴上一圈胡子，瞪着眼前几个道门长老，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魔修特地来我长虹藏书阁盗走了五灵心经，为何又要特地毁了一间平平无奇的药舍呢？”
“对了，青槐尊，据那女孩交代，给她这两本魔书的人，自称沈真真，竟与您的名讳撞了一半，不知是什么来头。我方才想寻你说这事儿来着，谁知寻你不见。”
潘红墨哗啦啦翻着手中魔书，脑中存了一大堆疑问，比如到底是何人如此能耐，能在诸多长老镇守长虹的当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藏书阁的东西，又到底为什么要毁了药舍。
迦蓝青槐尊，最是清冷话少，面无表情，往日里若无大事，决计是寻不见人影的。潘红墨早对此人做派有所耳闻，却总也管不住一张碎嘴，自沈臻做客长虹后，没事儿就问一问这位大佛，虽然问十次有八九次没有听到过回应，但他仍然锲而不舍。
“那魔书，是用来自毁灵根的。”沈臻缓缓用杯盖划着沉浮的茶叶，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他窃走五灵心经，又将书送予那女童，女童误修后状似入魔，实则是在自毁仙根。”话毕，又微微侧了侧头，向着旁边的李江南道：“李掌门，五灵石如今，已验过了几位弟子？”
潘红墨难得得到一次沈臻的回应，乐了，大咧咧抢着答：“来的一批迦蓝弟子已全部验过，长虹还有三百弟子未曾验灵，不过至今未验出五灵同体之人。”
长虹掌门李江南却回过味儿来，极轻地皱了皱眉：“特意设计令那女童自毁灵根，难道那女童便是……费祎长老，烦请将五灵石取来。”又转过身对侍立在一旁的李芙蓉道：“蓉儿，去瞧瞧那女童苏醒没，若醒了，便将她带上殿来。”
李芙蓉握剑拜退，沈臻将茶中的浮叶都抚沉，抬眼瞧了一眼将将踏出殿门的李芙蓉。李芙蓉一身金纹道袍，乌发高束，脊背笔直，行步间章法十足，满目的正气浩然。
他收回眼，抿了抿杯中雨前龙井，口中浸入甘甜茶香，眼前袅袅热气中，那女娃娃左手猛掐右手的凄惨神色忽而在他眼前化开来。
“此女何人，师从何人？”沈臻盖上茶盖，望着殿外的高山楼台，明灯夜雨，倏尔问道。
李江南笑了：“这是我师兄李宇铭的女儿，名唤芙蓉。师从燎原真人，李宇铭夫妇献身于平魔峰大乱，这神剑谷雨，便传给了她。年纪轻轻，便已突破入道九段了。”能侍立于明霁大殿的后辈，哪个不是能拿的出手可劲儿夸耀的？
沈臻轻轻点了点头，李江南满意地啜了口热茶。
“用剑太绝，当教化之。”寥寥八字，沈臻便放下了骨瓷茶杯。
李江南面色一滞，心中思量几番，已料到五六分原委。
对面的燎原真人长须一扶，站起来远远地朝他二人行了个拜礼：“燎原领命。”
座位两侧的奉茶给沈臻续杯，茶烟袅袅中，沈臻轻轻点了点头。
再无他话。
***
李芙蓉很快御剑到了陆笑养病处，她床头搁着干涸的药碗，看起来已是醒来了颇久。
李芙蓉觉得，陆笑仿佛变了许多。以往陆笑的眼睛里，是带着情绪的，她那双桃花眼生得好看，只是眼里面总是怯怯的。虽然懦弱，却仍是有期待的。
可是眼前的陆笑有点不一样了，她眼里没有什么情绪，看见李芙蓉来，也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默默地盯着床尾窗花。听见李芙蓉要带她走，也只是默默地正了衣冠，默默站到她面前。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仿佛周身的一切于她，都无甚所谓。
她认命了？——御剑途中，李芙蓉仿佛察觉了陆笑这个态度，她顿了顿，到底是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女孩。只见她眉眼精致，低眉垂眼地立在她身后，脸上神色却并不像平常年纪的女孩般天真无忧，无端地让人生出几分愧疚来。
不过是父债子偿而已。李芙蓉咬了咬牙，强迫自己转过头来。
明霁大殿是长虹各峰之首，陆笑从前是去过的。那大殿依然立着许多挺拔又贵气的金柱，大殿上依然端坐着许多威严的长老们，只是殿下却没有对她喊打喊杀的白六月了，也没有了白布蒙眼为她求情的白东城。
陆笑跟着李芙蓉进殿，她凭着记忆，大致走到大殿中央的位置，便自觉地跪了下来。
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她不再那么害怕了，她清楚自己犯了错，兴许是和陆渊平一样入了魔，她心中猜测长虹不会放过自己。但仔细想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放过自己。
她挺直脊背，低着眸，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下又一下。一谢长虹留她贱命，二谢长虹养育之恩，三谢长虹教导之义。
磕完头，她垂眼跪在殿上，道：“陆笑知错。”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
殿上长老见她这样乖觉，倒也不知说什么好，整件事情捋下来，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更何况，魔修这样设计，她很有可能就是五灵同体。
殿上一时安静又尴尬。
好在费祎长老手捧五灵石踏进殿来，回来得恰到好处。
沈臻接过他手中泛着五彩流光的灵石，一步一步走到陆笑跟前。
五灵石验尽天下道门灵根，灵根又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人之手掌置于五灵石上，自身灵根是何属性，灵石便亮哪种颜色的流光。
陆笑的右手被执起，她以为这是要将自己就地正法了，说不害怕是假的，陆笑终究闭上了眼睛，细密的睫毛仍然微微地颤抖着。
沈臻将她小小的手放在五灵石上，她半截袖管滑下去，手臂上新掐的伤口明晃晃地亮了出来。
五灵石霎时亮起耀眼的五彩流光，红蓝金玄绿五色不停地来回变换，映得满殿辉光。
纵使早有猜测，殿上众人仍然被这样强烈的流光震撼了，可那五彩流光只放肆地闪了一会儿，就慢慢黯淡下去，直到一丝光亮也没有，仿佛一颗普通的石头一般，众人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陆笑被那样强烈的光芒刺激得睁了眼，只见眼前的沈臻手握灵石，半跪在她面前，一身天青白衣，剑眉星目，仿若谪仙，跟那天在药舍赠她书册时一模一样，只是一张脸淡漠冰冷，不似那日眉眼弯弯。
陆笑只一瞬便笑了起来，桃花眼中像是忽而亮起了一片星河：“沈前辈，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沈臻见那灵石的流光黯淡下去，极轻地皱了皱眉，闻言，疑惑地看向眼前忽然流出眼泪的女娃娃：“你见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