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告别古桐后,接连几日我都去找它消磨时间。
从其他黑的口中我得知古桐在它们之中很受尊敬,说是因为古桐较为年长,有威望。可是我不信,古桐的声音清澈而温暖,一点没有久经沧桑的感觉。
古桐很少把整个身体露出来,总是伸着脖子,只把头露出来,黑漆漆的脸上有一双白色的眼睛和一张大嘴巴。唯一让我偶尔忧伤的是,古桐从不与其他的黑融为一体,每次见它,它都是一个人待在树里,而且古桐并不是一直在那里,有很多次我去找它的时候它都不在。
我不去山里的时间也很多,比如在梦里又听到了爷爷的声音,因为爷爷会告诉我新的关于黑的事情,我要用心记住。
昨晚爷爷说,晚上不要看镜子,黑会钻到里面。这点我是知道的,奶奶也告诉过我,所以每天早上洗完脸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我家唯一的镜子盖在桌子上。久而久之,我嫌麻烦,越来越觉得没必要照镜子,最后它就被我丢在抽屉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反倒是听了爷爷的话,我开始上心起来。一直忍到第二天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我立马拉开抽屉把它翻了出来。是面不算大的铜镜,虽沾了些灰尘,但还是能映出我那姣好的面容。
我认为我的皮肤应当还是算白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比我更白的。短头发,大眼睛,白牙齿,总之这些构造呈现在我脸上,简直是完美。不过一想到奶奶看不到我的样子,心里就很替她难过。
我对性格没什么概念,只是之前有听左一说我比一般的男生还野,我一直都觉得这是在夸我,因为他后边还说了一般的女子都比较娇弱,还爱掉眼泪。我木子这辈子顶讨厌娇弱,顶讨厌流泪,想想就让人厌烦得紧。
哦对了,左一是我爷爷的至交左尧的孙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偶尔会来这了无人烟的山坳坳里玩会儿。
“妈呀——”
我不是胆小,只是刚才从镜子里看到了和脸重叠的黑色,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由于被铜色的镜面覆盖着,看起来并不是纯粹的黑色,只是模糊的一团。
过了一会儿,耐着性子我又拿起那镜子,这时哪有什么黑影子了,只有我自己比刚才还白了几个度的脸。不过我想,反正我也没有在晚上看镜子,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吃过饭后我又溜到了山上,说实话,我很喜欢这座大山,要鸟有鸟,要鱼有鱼,一年四季阳光都是很充足的样子。
“古桐!你在哪里?出来!”
“古桐!你给我出来,我有事找你!”
这是我最心烦的时候,平常无聊时它老缩在树里不能陪我消遣也就算了,关键时候它还掉链子,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喜欢它了,半座山都让我跑遍了也不见它的影子,我心里恨恨地想着,下次见到它一定要狠狠地揍它一顿。
“你找古桐可是有要紧事?”
听到声音,我从草丛里坐起来,上下打量也没看到,于是扭着脖子往后看,谁知一不留神,手按在了什么东西上,扎得我生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认得那是什么草,浑身都是刺,奶奶也知道我不爱记东西,所以我不用像左一那样连着五天都要跑到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背书。
“拔掉就行。”
我愣愣看了半天,那刺直直扎进肉里,到现在都疼得厉害,肿了一大块,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有点下不去手。
正在我为难的时候又听得它说,“想死就现在拔。”
听了这话我差点就动手了,绕过弯来后我很是生气,因为奶奶再三叮嘱过我,不要轻易流血,黑对人类的血很敏感。
于是我强忍着痛意站起身来,问它,“古桐去哪了?”
这时我才看清站在树荫下的它一闪一闪的,是璃,在我看来,璃长得都一样,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我面前这个,很勇敢,不是所有的黑都敢和人类搭话的。古桐说过,它们是由夜晚的水汽凝结而成的,并没有攻击力,聚集在一起会像盾牌一样,可以保护这片土地。
“它不在。”
“我知道它不在,我问你知不知道它去了哪儿?”
“你,离开。”
我很不明白,是不是所有的黑都是因为不会和人交流所以才这么不爱说话。
“等等,我有事问你。”
它居然真的停了下来,重新转过身来,说是转过身来倒也不是,因为我亲眼看到它的身体丝毫未动,只有眼睛和嘴巴跑到了这边来。
“黑为什么会钻到镜子里?”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问答,它想了很久才说:“黑会被镜子里的暗吸引,那里是无边界的空间,有的黑会选择藏到那里。”
“这和晚上有什么关系?”我说完这句话时它的眼里好像闪过一丝类似于鄙夷和烦躁的情绪。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它说:“白天阳光强烈,很多能力弱小的黑无法钻进去,晚上没有阳光阻挡,镜子就像是没有了屏障。”
我还想再问问它为什么每次回答我都要隔好久,可还没等我开口它就消失了,我一度怀疑它是因为脑子不够用了才离开的。
不出所料,奶奶看见我手上的伤很是生气,而且罚我不许吃晚饭,这可害惨了我。
半夜我被饿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床头的油灯来回跳动,我数到二百五十的时候也完全没有睡意。
忽而觉得背后凉凉的,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慢慢侧过身子,口水都不敢多咽。
是黑。很大的一坨,和我面对面侧躺着,它睁着一只大大的眼睛,眼白在一片漆黑中格外明显。
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说话,有些低级的黑确实是不会说话的。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它不见得是能力很低的那种。
它没有动,我也没有动,连眼皮都没有眨。直到我咽了一口唾沫,它突然就扑了过来,眼前的黑色被无限放大。
再次睁眼时像是在一口没有井壁的井里,头顶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圆,但没有光,它只是周围所有黑色中的另一种颜色,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在黑暗之中我渐渐看见一些更黑的物体,那是黑。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大小不一,连半空中也漂浮着,脚下的土地和空气是一样的颜色,像是在梦中才有的那种虚幻。
“看到黑了吗?”
这时我才看到旁边遮挡住我视线的不是别的,正是躺在我床上的那个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点了点头。
“我叫镜,负责管理镜子里的世界,很冒昧不经你允许就把你带过来。”
它出乎意料的温柔。我又抬头看了看,想必那个白色的圆就是镜面了,“那你把我带到镜子里是想让我做什么?”
“镜子是我们与外界的通道,只要有镜子,就能来到这个世界。然而这座山养育着众多的黑,却只有一面镜子。”
我还是不太理解,“那你们可以再去找别的镜子啊。”
它没有脖子,整个像个大冬瓜,但我还是看到它摇了摇头,“它们是些很低级的黑,大山养育着它们,也养育着更强大的黑,它们本应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然而一旦有了镜子,弱者就会贪念镜里的安逸,把这里当做它们的另一个家。”
“这样的话平衡就被打破了吧,倘若人人,倘若每个黑都想着这个世外桃源,哪还有黑愿意留在外面,而且没有强者的威胁,弱者怎么提高能力啊?”
它应该是笑了,我不太确定,因为之前我从没听到过黑的笑声。怎么形容呢,和人差不多,是很好听的笑声。
“所以啊,我就负责拦截,你仔细看看它们。”
我听了它的话四处打量着,“似乎移动得不是很快……”
“人类有老弱病残,黑亦如此,所以来这里的都是些将近丧失生存能力的黑。”
“哦,”我恍然大悟,然而下一秒我又不明白了,“可你到底是想让我做什么啊?这跟我关系也不大吧。”
它指了指上面,原来它也是有手的。“你看,那本是通道,可由于之前镜子一直待在暗处,昨天你突然在光线最强的时候拿出,破坏了它。”
“破坏?只是被太阳照了照,也不会怎么样吧。”
“明天它就会碎了,所以我想麻烦你去买一面新镜子,我们也认家门,不会轻易离开的。”它又笑了,比刚才那个更好听。
“就为这个你半夜睡我床上还把我捞过来?”
它迟疑了一会儿,“也不全是,以前没尝试过,觉得有趣。”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黑也是个坏坯子,“那昨天我照镜子看到的也是你?”
……
“木子,起床吃饭了!”再次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我没回应奶奶,沉沉地躺在床上,困得不行。
最后镜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怎么离开的也记不清了。只是当我看到那面碎了的镜子时我知道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于是我又跑到很远很远的镇上去买了面镜子,回来时已经将近傍晚了,这下我知道它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找镜子了。
躺在床上我一直强忍着睡意,因为平常天黑没多久奶奶就让我睡了,等了半天,那面新镜子都没有什么变化,我开始觉得无聊,但我想着镜那样温柔的黑不会骗我。
迷迷糊糊中眼前闪过一道道黑影,像一条流动着的黑色的长河,它们果真来了。
大多数是蛇一样形状的黑,也有像蜘蛛一样的,还有各种形容不出来的,一个挨着一个,像是蜂拥而至,又觉得秩序井然。
我之所以能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看了没几秒它们就静止不动了,应该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吧。这时我才恍然明白,恐怕这才是爷爷不让我晚上照镜子的原因吧——并不是担心吓着我,而是担心我妨碍了它们正常的活动。
忽然镜站到了我面前,几乎是同一时刻,我瞥到它身后的黑又像刚才那样涌向镜子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有能看见黑的能力,但还是很感谢你。”
它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等我回话,镜就和它们一起钻进了镜子里,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都没有空气的流动,整个房间空荡荡的,那面新镜子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来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只是回忆变得很不一样了。
可很长时间我都理解不了镜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它们黑总是这样,问它们的问题解决不了不说,还会牵扯出一大堆新问题。我顶讨厌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