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欧文艺复兴运动产生的社会背景，曾引起不少学者的关注，但大多是从资本主义最早在意大利萌芽而论证它的经济、政治基础，对于其文化基础大都语焉不详。文艺复兴本是中世纪文化向近代文化转折时期的一场新文化运动，对这场运动兴起的文化背景与基础的研究意义，当毋庸词费。
第一节 文艺复兴前南意大利的文化基础及其流向
在中世纪，意大利没有摆脱封建社会特有的经济文化分散状态。长期以来，半岛被划分为三个截然不同的区域，北部是独立发展的城市国家，中部从西南至东北的狭长地带是教皇国的势力范围，南部意大利和西西里先后由拜占庭人、阿拉伯人、诺曼人以及德意志人所控制。这样一种历史条件，使三个区域文化特征迥异：中部，甚至罗马，古典传统极其微弱；南部，有着蕴涵丰富的混合文化；北部，幸存着最富有生命力的罗马文化。然而，这种地区间最初相对独立和封闭的文化态势和格局，在外来文化浪潮的一次次冲击下，得以调整和平衡，最终形成了一条地区之间文化联系的纽带。
一
南意大利的混合文化，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这股南部文化旋风，犹如南部海域的“强热带风暴”，不断地震撼着亚平宁半岛，冲击着意大利中部乃至北部地区。
西罗马帝国灭亡以后，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企图恢复古罗马帝国的疆界，重振其国威，伐兵意大利。554年，征服了亚平宁半岛。尽管拜占庭帝国很快失去了对中部和北部意大利的控制，但它占领南部意大利领地直到11世纪诺曼人的征服。拜占庭的希腊文化传统随着统治方式进入了南意大利和西西里，与为数众多的讲希腊语的居民一道保存下来，并未中断与东方的接触。“自查士丁尼对半岛的征服以来，南部意大利就是两种文化和两种语言的土地。”希腊知识通过一批批拜占庭移民一直蕴存于中世纪的南部意大利和西西里，并由此而影响西欧。
希腊文化对意大利明显的影响是从8世纪拜占庭帝国破坏圣像运动的兴起开始的。拜占庭伊苏里亚王朝利奥三世和君士坦丁五世统治时，颁布诏令严禁供奉圣像，政府施以暴力镇压圣像派男女，这样，“在8-9世纪，当拜占庭破坏偶像者的迫害时，众多的修道士被驱散，南部意大利成了许多人的避难所”。此后，无论是政治风云起落的教俗讧斗，还是战祸纷扰的十字军东征，东罗马的修道士多到这里避难，他们修建了大量洞宅和修道院。这些“修道士们把希腊抄本带到意大利南部，在那里恢复了希腊文学的知识”。南意大利和西西里以各种方式不断采撷拜占庭的希腊文化之果，日积月蓄，累加拓进，成为中世纪西欧唯一的古代希腊文化宝库。
为使我们对希腊文化的影响作一个恰如其分的估计，不妨对该地尔后有关希腊文化片断作一点叙述和说明。
在文化的吸收方面，南意大利与拜占庭不仅有毗邻的有利条件，亦受益于经济的联袂关系。它与拜占庭各地保持着经常性的贸易，南意大利的阿马尔菲是西地中海最重要的商业中心，"9-11世纪除威尼斯以外，欧洲没有能与其相比之地”。它在君士坦丁堡建有寓所，主要从那里获得供其中转的东方产品。频繁的商业往来为文化的交流提供了方便。9世纪时，南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公爵塞吉厄斯一世就能将希腊文译成拉丁文。“10世纪期间，君士坦丁堡的文化影响向西部的扩散有增无减”，南意大利居民主动求索和受纳来自希腊的书籍。942年，约翰公爵和马里纳斯公爵派那不勒斯的阿基普雷斯拜特·利奥作为大使赴任君士坦丁堡，同时他也被委托去寻求希腊书籍，他返回时带了《伪卡利斯提尼斯》（Pseudo-Callisthenes）、《老亚历山大传奇》（Old Alexandrian Romance），还有赫格西普斯和丢尼修的书。后来，利奥把《老亚历山大传奇》译成了拉丁文，他的手稿现存于班贝克大教堂图书馆。蒙塔古·罗兹·詹姆斯等人认为《老亚历山大传奇》译本的问世，是最有影响的传奇的传播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标志。托勒密《天文学大成》（Almagest）的抄本，作为拜占庭皇帝的礼物被带到西西里的。炼金术方面的早期手稿，大概在皇帝曼努埃尔统治期间也到了西西里。
12世纪，比萨殖民地的利奥翻译了圣·克里索斯托的弥撒书和艾哈默德·本·西林的《卜梦书》（Oneirocriticon）。与此同时，南意居民到拜占庭求学者也不乏其人。一位受雇于南意大利的诺曼人之子约1049年到了君士坦丁堡，他似乎为求学而去的。在他前后，还有许多人前往求学。
南意大利的维瓦里、阿普利亚、西拉、巴西利卡塔、卡拉布里亚、西西里的墨西拿、锡腊库扎等地区或城市都有收藏希腊书稿的图书馆，许多修道院图书馆藏有实际上西欧其他地方不知道的希腊古典作家的书籍。颇具规模的维瓦里修道院图书馆藏有古代希腊、罗马、基督教和非基督教典籍。附设的誊写室供以抄写古典书稿和文献。阿普利亚地区很大的希腊文化中心是奥特朗托附近的卡索利。1099年，此地修建了圣·尼古拉斯希腊修道院，该修道院在其第三任院长尼古拉斯时建起了图书馆，不惜代价地从希腊各地搜寻书籍，藏品颇丰，包括阿里斯托芬、亚里士多德、埃罗特马塔等人的著作。这个修道院的大部分修道士来自东方，受过希腊文学的熏陶，他们给所有希望学习希腊语的人讲授，并为他们免费提供住宅。西拉地区的古希腊文化中心在罗萨洛。位于格罗塔费拉塔的圣·玛丽修道院对于西拉，正如圣·尼古拉修道院对于阿普利亚的关系一样，吸引了就近的求学者。它的第一批书籍来自拜占庭。后来，创建圣·玛丽修道院的巴塞洛缪带走了十二个修道士和一半的书籍，在西西里岛墨西拿城外的波达纳诺建起了圣·萨尔瓦托修道院。1029年，该院院长卢克尽其所能搜集最好的书籍，不仅搜集克里瑟斯坦、巴齐尔和格雷戈里的著作，也搜集历史和其他各类文学著作。圣·萨尔瓦托修道院在1130年前受纳了一位叫做斯科拉里厄斯（或称萨巴斯）的藏书家遗赠的毕生搜罗的书籍，这位藏书家是位非常富有和博学的希腊人，他从希腊带来了许多珍贵的教俗诸类书籍。这无疑是当时西方最丰富的一次搜集。在南意的巴西利卡塔地区，卡博尼是古希腊文化的至要集萃地，卡博尼的圣·伊莱亚斯修道院建于10世纪，与罗萨洛的圣·玛丽修道院联系密切，在制作优秀手稿方面深受其影响，并传播了希腊知识。位于东南海口的卡拉布里亚受希腊文化的影响更明显，该地区不仅藏有许多希腊书籍，在政治、宗教、语言方面都更具有希腊风格。12世纪，卡塔尼亚的阿里斯蒂帕斯提到西西里有两个图书馆，一个在锡腊库扎，另一个在波达纳诺（即上述圣·萨尔瓦托修道院被称为“阿尔戈利克”的图书馆，又称为萨巴斯的图书馆）。关于后者的藏书，他描述了譬如希罗的《力学》（Mechanics）、欧几里得的《光学》（Optics）以及亚里士多德、阿纳克萨戈勒斯、瑟米斯蒂厄斯、普鲁塔克和哲学家著作在内的宏富的希腊书籍。波达纳诺那个图书馆的藏书类别告诉我们，当时这些希腊修道院搜猎的书籍并非褊狭的宗教类书，范围是非常广泛的，包括历史、文学、哲学、自然科学等各类书籍。对希腊文稿的制作和希腊书籍翻译也很重视，卡博尼和罗萨洛都藏有本地修道院制作的珍贵手稿。阿里斯蒂帕斯就曾利用了萨巴斯图书馆丰富的希腊书源翻译了柏拉图的《美诺篇》（Meno）、《菲多篇》（Phaedo）、亚里士多德《气象学》（Meteorology）的第四部分和第欧根尼的作品，后来又有人借用这里的书籍翻译了亚里士多德的其他著作。在西欧，萨巴斯的图书馆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知识传播作了有价值的贡献。南意大利手书的主要发源地贝内文托建起了一个很大的抄本图书馆，编年史家为我们留下了该馆馆藏的约70部书目，其中不乏古典作品。在9-11世纪贝内文托手书的稿本中已能接触希腊医生们的译作，这使我们不难理解11世纪以前萨勒诺已成为欧洲主要的医学中心这一重要事实。
总之，迄至12世纪，“对希腊文的直接翻译几乎全限于意大利。在意大利，希腊和拉丁文化最重要的交合点是南意大利和西西里的诺曼王国”。稍晚些时候，在知识的复兴中，北部地区在这里找到了最初的希腊教师和首批希腊书籍。彼特拉克羁旅那不勒斯罗伯特的宫廷，通过南意大利修道士利昂蒂厄斯·皮拉塔斯翻译的拉丁文本，才熟悉了荷马作品，卡拉布里亚的希腊人曾教过薄伽丘。文艺复兴的一批先师与南意大利都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显然，南意大利和西西里事实上已成为文艺复兴前亚平宁半岛上古希腊文化的基地，她为意大利北部文艺复兴的兴起作了知识、智力和人力上多方面的贡献，从而成为西方希腊古典文化重要的策源地。
902年，阿拉伯人的艾格莱卜王朝攻占了西西里，以后近两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西西里成为阿拉伯世界的一个省区。中世纪的阿拉伯文化，是吸收了希腊文化和东方文化之精华并加以发展了的文化。在******确立对西西里统治的同时，阿拉伯文化的种子，也在这片希腊文化浸润过的土地上发芽。970年前后，地理学家伊本·赫盖勒在西西里发现了大约300所清真寺和深受当地居民尊重的300名教师。由于摩尔人善辞赋、重韵律，加之西西里人的情调又提供了丰富的题材，故岛上也云集了数以千计的诗人。这些抒情诗人的诗作，不仅给阿拉伯文学史留下了浪漫的一页，而且，因西西里岛的诗歌大多被译为托斯卡纳方言而从内容、风格到形式对意大利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同他们对拜占庭文化的态度，移居西西里岛的阿拉伯人保持了对希腊文化固有的宽容和吸收传统。
1091年，诺曼人又征服了西西里。地域上，南意大利和西西里虽建起了诺曼人的王国，但文化上，受混合文化基因影响的原住居民却轻易地同化了统治者。初任国王罗杰一世缺乏教化，面对意大利人、希腊人、阿拉伯人、犹太人等诸多种族混居杂处的现实，不得不采取一种法律、宗教和文化方面适应广泛种族的折衷政策。罗杰二世继位后，允许宗教自由和文化自治。在罗杰二世奖挹的学者中，有阿拉伯地理学家埃德里西，也有翻译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作品的译者尤吉尼厄斯和亨利·阿里斯蒂帕斯。罗杰二世本人也接受了各种文化的熏陶，他所受的教育，比他同时代的西欧君王通常接受的教育优越得多，因为这时的西西里王国，是欧洲最富裕、最文明的国家。西西里和南意大利在罗杰二世之孙弗雷德里克二世统治下达到极盛。这位在巴勒莫长大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接受了霍亨斯陶芬家族受不到的文化教育。他不喜欢德意志，在那里只待了9年。弗雷德里克虽善骑善射、武勇过人，但更喜欢有教养的谈话。他倡导语言学习，自己就是一位出色的语言学家。西斯蒙迪说他能相当熟练地讲拉丁语、意大利语、德语、法语、希腊语和阿拉伯语，“用意大利文写成的诗得到但丁的赞赏”。他善用语言的优势广为结交，用阿拉伯文和艾尔·卡米尔通信，用希腊文与拜占庭皇帝通信，用拉丁文和西方世界联系。他和他的“大库里亚”诗人们与许多东方、北非******教统治者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保持着学术上的通信。1225年，弗雷德里克因姻缘关系成为耶路撒冷的国王，更直接地吸收东方文化。他的身边，有埃及苏丹处特聘的著名数学家艾尔·哈尼菲和一些实验科学专家，有来自安条克的哲学家西奥多，也有来自西班牙的苏格兰客卿迈克尔。弗雷德里克二世任用了大批******学者。撒马尔罕诗人这样描述：“这个宫廷的占星术学者、诗人、阿拉伯医生和许多能言善辩的文书，几乎近似于复制出的一批侍从。”西西里宫廷“具有阿拉伯和拜占庭两者兼之的浓郁的东方韵味”。他支持学术，聘用译员，将许多阿拉伯作品和部分希腊作品译为拉丁文，有的甚至作为力兴教育的范本。1224年敕建的那不勒斯大学是欧洲第一所国立大学，该校的教科书就包括亚里士多德和伊本·鲁世德（即阿维洛依）的拉丁译著，这有助于西西里形成欧洲最早的阿维洛依主义的中心。
希腊、阿拉伯文化在南部诺曼王国并存的同时，大批伦巴德等北部移民和原住居民仍然讲拉丁语，他们保持了传统的罗马文化。维吉尔、奥维德、贺拉斯、西塞罗、塞内加、泰奥多勒斯、多纳图斯、塔西佗等人的罗马古籍这里均有藏品。12世纪，人们熟悉维吉尔其人是通过收藏于那不勒斯他的一些精彩著作。萨勒诺的阿尔法诺在拉丁诗体的韵律方面显示出非凡的技能。他的拉丁诗包括多种主题，表明他熟谙大量罗马诗。诚然，亚平宁半岛上的古罗马文化中心是在意大利北部，但在其南部亦有相当厚实的古拉丁文化基础。皇帝诏敕和宫廷记录采用拉丁文、希腊文和阿拉伯文三种文字，各种文字的书稿也为王国各地图书馆收藏，其中不乏珍贵读物。弗雷德里克二世在一封信中曾说，古代学问的珍品在他的图书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