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俯瞰整个都城,与东都歌舞笙箫之景相比,西都倒有些更阑人静。
已近亥时,王殿右阙,姬伯郇与姬仲渊还在弈棋。
姬伯郇突然就激动了起来,“哎呀!复盘,复盘,这局不算,这局可不能算!”
“你,天子怎能使性子,不许,不许!”说着姬仲渊便将一枚黑子拨回了原本的位置。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郑国公,二人虽处大周权力之巅,此刻却如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因棋争执了起来,互不相让。
姬伯郇此刻如顽童般,执意复盘。姬仲渊拗不过,便也依了,二人再弈,直至黑子获胜,方才作罢。
寺人季舂常伴天子,见姬伯郇赢棋,忙上前请道:“陛下,小臣去将那九重酎取来,给您与郑公斟上?”
姬伯郇当下大悦,便命季舂去了。转而将手中的黑子悉数归于棋笥,忧心道:“这棋下错了可以复盘,若是燕地这步棋错了...”
见姬仲渊不语,姬伯郇问道:“北戎支刑王该入晋地了吧?”
“陛下,这陈玄临是聪慧机敏之人,不然您怎会遣他去,况且他还身携王诏。”姬仲渊慰言道。
“晋国侯对大周的忠心自不必说,予所担心的,你不也拿不准么,否则这棋,岂能弈至此时呀!”
姬伯郇所言之晋国侯,乃献侯之子姬弗升。先王三十三年,献侯受王命率师征夙夷(今山东境内),大胜,得王嘉赏,征战之师受赐“宿卫师”,献侯蒙恩心悦,铸编钟十六刻载战事,以颂天子恩德。大兴二十六年,姬弗升受王命卫王畿,二次征讨西落国,亦大胜。
两代晋侯皆忠勇,姬伯郇对晋地信赖有加。
可眼下,他与姬仲渊虽已将燕地与令支可能突发的情况推演了数遍,羌屠离开都城的那一刻,二人心里还是打起了鼓。怕的是棋错一步,大周既得应对同室操戈,又要面临令支南下,以时下之国力,必然无法周旋。
而两人未料到的是,今夜,北境的强敌令支,悄然于王帐内完成了权利交接。羌盍邪垂卧裘毡,时不我待地将王位传给了羌籽盂,而后,带着他南下的夙愿长归生天。
皋落赋官拜右贤王,并以敏锐的政治嗅觉,在羌盍邪薨前,提出了南掠大周与援接羌屠的计划,确保令支的王权平稳更迭。
一日后。
西都二里,近城南。
莒府。
莒受簪横鬓乱,连问数遍,“可否确定?”
“父亲,断不会错!盖丘二人确是从公子醴府邸出来后,在西城关遭遇了截杀。派去的柳谭已禀,行凶者与盖堂所供花魁案凶者特征一致,应属一人,只是还难以查到凶者踪迹。”
莒韫坚定作答。
“如此说来,花魁的死确与盖家无关,可行凶之人怎会对盖家的行踪如此了解。”莒受略一思索,大解,惊道:“莫非...”
莒受与仲畿素来政见不合,二人又同居高位,属王室宗亲,天子一直保持调和对策。
大兴六年,王后第一子,公子元右早夭,时年四岁。莒受一直怀疑元右之死与仲氏有关,对其颇有针对。思索至此,便疑从心生:莫非田亩案背后的权势之主,是公子醴?
“父亲,盖堂这杀身之祸,起于见过凶者,至于主使之人,大庭卫还得细细调查。”
莒韫心知莒受所想,且也怀疑过公子醴,却并未妄下结论。
“可这盖丘为何去了公子醴府邸?”莒受再陷疑虑道。
“父亲可还记得,通商开市一事,舆兴殿早朝议政时,公子醴曾附议...”
莒韫这一提醒,令莒受顿时明了,“不错,随即附议之人正是盖丘!我当时亦是诧异,盖丘素日里向来与诸公子保持距离,怎会紧跟着附议,如此看来,他早已依附了公子醴。”
“呵,这司空大人狡猾,可公子醴的心思,他却未必拿的准!韫儿,现下之事,恐他已猜到柳谭是你大庭卫的人了。”莒受补充道。
“儿臣明白,儿臣派人继续盯住盖丘与公子醴的接触便是。”
“嗯...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此时已至子时末刻,莒韫回了莒受后,便告退了。莒受却未即刻歇息,再将近日之事思索数遍,方才就寝。
两日之后。
陈玄临行在军前,虎贲卫分列两队殿后,将羌屠护在队伍正中,擐甲操戈进入了燕国。
“遵天子令,虎贲卫副统领陈玄临护送令支支刑王,经燕地返令支,请燕国公姬绍接诏!”虎贲卫抵达燕国都邑蓟城后,随行寺人上前宣道。
“绍公身体抱恙,仍在卧床就医。臣虎方伯,代为接诏!”
“见诏如见天子,诏宣绍公,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接诏!速去通禀绍公前来!”陈玄临见来人并非姬绍,怒斥道。
虎方伯颇为不悦,却知失礼,只得强压怒火,着人回去通禀。
在陈玄临看来,姬绍未亲迎已是大不敬,虎方伯代为接诏更是形同藐视天子,尤其此刻令支的支刑王全程看在眼里,身为天子遣臣,必须维护天子威严与大周一统。
羌屠虽未插话,但这情形看在眼里,背后之意,也揣度了几分。诸侯国与大周的关系虽未脱离“管制”二字,但燕地已然是在向大周朝廷宣泄不满了。
不时,姬绍施施(读如迤)上前,跪迎道:“臣,姬绍,接诏!”
姬绍着实病体未愈,便借此实打实演了一出,以试探遣臣的态度,猜测天子之意。
寺人得到陈玄临的应允后,上前宣道:
“燕公,明听予一人诏。予一人德周文武,用端命于上帝,惟衷于民哉!今以国之状,决通商开市之策,敷遗我后之人。众侯、卿力谏,开市之地,即定于燕。兹事备矣,则民德君。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无负天命!”
“臣,姬绍,领诏!请天子安,臣必勉之!”
姬绍恭谨的接过王诏,转而向陈玄临征询道:“陈副统领一路辛苦,暂且歇息一日,寡人明日设宴,为陈副统领与令支使者接尘,你看可好?”
“伯侯,速带支刑王去驿馆安顿。”
随后,姬绍便将陈玄临等引进大殿,依次落座。
“绍公不必客气,末将受天子之命,职责在身。还请绍公尽快选定开市之地,末将也好奏报天子。”
陈玄临此行受天子重托,唯恐有变,还未下榻驿馆便急切要求选定开市之地,而“奏报天子”,自然是说与姬绍听的。
“陈副统领果真是戎行性子,一刻也等不得呀!”姬绍笑道。
“自昨日接到王谕,寡人十分重视,王谕提及以粮谷、耕具与布匹通商,寡人已召集众卿商议,确为可行。而这开市之地,事关天子颜面与大周国本,不可草草定之,寡人思来想去,当为上谷邑怀来县。”
陈玄临虽非一介武夫,但囿于都城巡防职责所限,对都城之外的封地并不了解,可姬绍所说的上谷邑确为通商开市之首选。
自长京出发前,姬仲渊曾向陈玄临叮嘱:“上谷邑临近治水,易于漕运;前有摩笄山,据险可守;后有居庸塞,可作移防;是天然的富足与兵争之地,为开市之佳选,你既携带王诏,可机宜行事。”
陈玄临闻言,这才稍稍缓了口气,道:“绍公不愧宗周同室,原是早有定夺,是末将冒进了,还请绍公宽宥!”
“陈副统领言重了,寡人岂是量小之人。怀来开市,尽可速奏天子,告予北戎支刑王。”
陈玄临瞧出姬绍欲设套于此,当即回道:“绍公深明大义,末将必会奏明天子,以待定夺。可这告予北戎支刑王,末将以为,还不是时候。”
姬绍未料,陈玄临为周全竟如此谨慎,先是一怔,随后笑道:“也好,也好!陈副统领远途劳顿,快回驿馆歇息,明日,巳时大宴。”
“有劳绍公,末将今日就不打扰了!”陈玄临亦礼貌一番。
二人各置一笑,一同出了邑殿。
都邑驿馆内,羌屠正书密信,欲将在大周所获与通商开市之事报呈王庭。
“报,支刑王,王庭驿传至!”一兵士急禀道。
“念!”
羌屠以为只是惯常的政令驿传,仍是专于书信。
“大...大王,大王殡天,请支刑王速归王庭!”
“你说什么,王兄,王兄他怎么了?”
驿传还未报完,羌屠“嚯”的起身,抢过驿传,阅后,缓缓落座,仍难以置信。
“支刑王,大王殡天了!”兵士悲恸地重复了一遍。
“速回,速回王庭!”羌屠强忍悲痛,斩钉截铁令道。
羌屠追随其兄羌盍邪,戎马半生,不曾觊觎王权,二人多年齐心协力,方有令支今日之兵强马壮。如今,眼看南下大周的时机越来越近,却听到羌盍邪殡天的噩耗,自是悲恸万分,遂不假思索,当即动身。
燕境,治水上游。
一队江湖装束人马正向摩笄山运动,整队人分为六小队,二十人一队,均配单弓与腰刀,每组有一人指挥,箭矢般快速移动着。
为首的指挥者向身后六个小队低声令道:“快,明日辰时前必须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