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以南,南山之北,一支流域,会经泾水向东入河,谓之渭水。大周都城长京,分东西两个城区,即是渭水支流贯穿所致。
都城庙宇宏大、布局齐整,方九里,旁三门,九经九纬,可九轨同行,颇为恢弘。
大兴之初,四方既平,王国庶定。
至二十八年,因连年征战,国力耗损,积弱初显,然盛况犹存。
时至白露,国人忙于秋实。
东都,市井繁华之所在。畿道经途两侧,坊牌形态各异,不胜枚举。其中一坊门尤阔,雕栏玉砌,十分惹眼,门头高悬匾额,书“三里乐坊”四字。坊外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却是各顾营生,不曾驻足。
坊内大围,看官们三五一群,划拳猜酒的,低声耳语的,进出吆喝的,好不热闹。坊上有雅间七八,自雅间向外俯视,直抵一二层间坊台,左右均有上下行梯,曰小围。在此消遣的俱衣着光鲜,概是长京名门望族或商界巨贾,只需丢上数个刀币,下人乐女呼喝即来。
此地原是京都上流听曲评弹之地,不知何时,已成权贵淫逸之所。今日来消遣的看官们,多半是在等那三曲花魁。
城北四里,城关处。
百夫长逐人盘问,查验严苛。入城方向排起的长龙,数倍多于出城百姓,一队六七人马的官爷马不勒缰,执令牌疾驰而入。
奔在最前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余,身着窄袖青黑长衫,腰间紧束刺金蟒纹带,佩墨玉,蹬素靴,气宇不凡。
男子奔至城东三里处下马,令身后兵卒先行,后独入乐坊,自左梯急步上了甲七。
雅间内已有两人恭候,一主一仆,仆人东西张望了一下,快速将门掩上。
“见过少傅!”
候主双手合揖,行了一礼,行礼之人为大司徒,左之初。
“莒(读如举)韫万不敢受!”男子及时回礼,处之自若。
照常理,官级对等,亦非朝堂公务,左之初年长十岁,自不必如此客气,可莒韫的长姐却是当朝王后。
两人行礼后均未落座,左之初神色疑虑,开门见山道:“三日前,北戎使者至京。”
左之初口中的北戎,正是大周北境邻国,令支。因位置极北,为戎族,好游猎,大周蔑称其北戎。
大兴八年,大周挥师北境,后骤然收兵。此后二十年间,北境虽无大战,亦未与外邦建交,但频有令支轻袭,盗抢粮谷之事。
莒韫敛目而思,继而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恰时坊内一阵聒噪,乐人击鼓三声,坊内外围渐才安静。只见主母欣笑站于坊台,婉言道:“诸位看官莫急,绾青姑娘正在梳妆。”
这一招呼,引的看官们更是急躁了。
乐坊每逢月初便设花魁舞乐答谢,而此次舞乐之人,更是名噪京都的“三曲花魁”。
“就来,就来,只管饮酒便是。”主母作势安抚,匆匆下了台,许是去催那花魁。
与甲七对正的是甲一,房内几名下女与侍从正小心侍候着一位年轻小爷。
“绾青姑娘再不出来舞乐,我便命主母将她送与府上!”小爷忿忿的端起酒杯一饮而下,掷于几上。
下人们恭敬而立,不敢作声。
甲七内,左之初踱步上前,向莒韫耳语道:“令支王王弟,支刑王羌屠,商求两国通商开市。”
言罢,二人四目相对,心里均是一个趄趔,两国二十年不交,今次使者却如此高属。
京都朝堂本早已传开消息,令支王羌盍邪(读如耶)入秋后渐感身体不能久持,恐有变天。精捕些的大臣也料到令支会派使者前来,却不曾想,所谓之事竟是通商开市。
通商本利于百姓生计,开市也并无调度难处。难却难在开市之地的选取及通商后的防务设置。即便天子允诺,这通商关口所属封地的诸侯怕也多有微言,故天子以“两国要事,待需从长计议”为由,先行安置了来使。
天子对由,莒韫已然猜了十之八九,遂反口一问:“司徒大人,如陛下召集诸卿商议,大人作何策应对?”
看似信口一言,左之初岂不明白其中的玄妙,公子笙与公子醴均已及冠,但彼此政见不合。近几年,朝堂时局随时变幻,这位能稳坐朝局的大员自是看在眼里。
“通商开市之首要在诸侯,诸侯之首要在燕国。在绍公的管治下,燕国国力富足,农耕与兵甲皆是诸侯国之首,虽是宗周同姓方国,却位置要冲,北接令支,东连齐鲁,又与长京相距甚远,管控已现乏力。”
左之初轻捋胡须,欲言又止。
“大人但说无妨。”
“天子之忧,亦是我等臣子之虑。绍公已三年不朝,其才能远胜其他诸侯,可这远胜他国之才,最不可测呀!”左之初感慨道。
“正是此要害!”莒韫赞同道。
雅间外,大围登时喧嚣大作,喧嚣中琴鸣回转,如潺潺清流,丝毫不为喧嚣湮没。
坊台现一女子,侧身掩面,一袭华服婀娜娇俏,随琴声渐回正身。只见其簪发髙髻,唇注乌膏,巧笑嫣然。再一瞧,明眸皓目,甚是姣美。
从大围望去,女子和琴吟唱,仪态翩跹,婉若流云。喧嚣声快速的随吟唱褪了去。
女子接连舞乐三曲,均是乐坊招牌。因其舞乐尚佳,得了个三曲花魁美名。
“绾青见过各位大人。”
舞乐毕,坊内上下再次喧嚣,喝彩者起身不绝。花魁注意到,大围右角处一人,不似京都惯常装束,只在一旁饮酒,似乎对舞乐并无兴致。
甲一的小爷甚是欢心,接连赏了主母些钱币。主母得了好处,满是欣喜,尽力侍候着。
“主母,绾青姑娘既已舞乐完毕,可否...”,小爷一下子恭敬了些,以致语塞。
“可否引来一见?”
主母岂是不谙世故之人,瞧出小爷的心意,便嬉笑道:“盖(读如葛)小爷,您稍候,奴这就去引。”
甲七间,一通传模样的小卒伏腰禀道:“大人,公子手书密信!”报毕恭呈。
听闻“公子”字眼,左之初有意作揖后退半步。莒韫却不避讳,拉着左之初一同拆阅。
“哈,司徒大人,信中所提,便是你我商议之事啊!”
莒韫快速阅毕,将密信传于左之初。左之初佯作几番推辞,才将信接过手,阅后折好,心有旁音。
“速去回禀公子,待我更衣便至。”
小卒得令退去。
“大人,若陛下不日召见,共抛适才商议之策当可。公子那里,莒韫禀明后,必不致遗错,否则权且不曾言及。”
“如陛下召臣商议,有公子同助,左某也多了几分底气。”
莒韫就将直言,二人相互抱了一礼,起身欲先后离去。
行梯间,主母在前,花魁在后,先后进了甲一。
京都皆知,绾青只作舞乐。然此女不只是花魁,亦是权势者的结交手段之一,京都各方权势与绾青有交者不在少数。
然而在权贵眼中,花魁不过是信息交散的一枚棋子,作乐之余,并无深交厚用。
绾青亦自知,身处京都,需依附这花魁身份结交权贵,以此关系网来保护自己,所以主母前去引她并无阻碍。
主母也心想:“这差事的钱是赚定了”。
“绾青姑娘,快请就座!”小爷喜道。
绾青应了一礼。
“盖小爷,有吩咐尽管唤我。”
主母见二人并无嫌隙,使了几个眼色,下女侍从悉数退出,自己也哂笑着退了出去。
京都之中,权贵者只一人为盖姓,便是大司空,盖丘。可京都皆知,盖丘并无子嗣。
花魁暗暗思索:“眼前这纨绔子弟,莫不是司空大人的藏子”,却也不敢多言,只抱以笑面。
“素闻绾青姑娘舞乐高雅,今日一见,实乃幸会!”小爷言语中透着欢喜。
“不敢,小女子不过是迫于生计,这舞乐,通其一二罢了,怎敢受此高赞!”绾青斟酒以谢,款款饮毕,婉言道:“初识便得厚爱,敢问公子是?”
“姓盖,名堂,司空盖丘是在下叔父。”
这一回答逗得绾青掩嘴噗笑,权贵子弟中少有这等憨直的,哪曾想,竟直报家门。如若歹人此刻有心加害于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盖堂意识到失言,竟有几分羞涩,忙支吾着解释道:“我是真心交你,姑娘莫要耻笑,如若...如若今后...”
绾青见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更觉好笑。为解尴尬,欲借酒表意,执杯相邀。然娇笑未了,只觉胸腔燥热,瞬时全身酥散,瘫倚至几角。
盖堂纨绔,惯常也只是对几个侍从吆五喝六,哪里见过此等情形。顿时一惊,忙丢下酒杯,上前扶住花魁,慌道:“绾青姑娘,绾青姑娘!”
绾青已难作声,只死死拽着盖堂的襟袖,双目紧盯其身后。
盖堂眼见绾青口鼻流血,双眸黯淡,一时吓得四肢顿麻,竟不知呼救。惊恐中顾盼左右,忽瞥见一人立于窗前。
只见那人身着黑色披风,辫发拂面而下,面色冷峻,抱臂而立,腰间一把少见的短青剑透着寒意。
盖堂此时已顾不得花魁,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