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6）阴阳遽移，又过十载。正值盛夏，知了没完没了地在树荫纳凉处知知呀呀地唱着，昨日盂兰盆节狂欢的余温仍在，各个戏院的俗讲又至，街头巷尾的人们熙熙攘攘涌来。这俗讲本来只是讲些报应故事、劝善劝捐故事，但到了后来除了讲佛经故事还有民间传说等，广受民众欢迎。长安这等俗讲戏场一般多集中于慈恩寺，久负盛名以至于当年万寿公主不顾其夫弟危疾跑来看戏被宣宗责罚。只是今年除了人声鼎沸丸剑舞狮锣鼓喧天热热闹闹的戏台外，在永乐坊一尼寺里一偏僻角落，也聚起十来个人做了一个“小戏台”。
“话说啊，这上一任振州县尉石喻行，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但你们可知道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其实唐的科举沿袭隋的旧制，商人子弟本是不可参加科举，自安史之乱后宦官当政各地藩镇割据严重，在参与科举的学子的出身上的考察就没有之前严格，许多商人子弟都参与科举谋得朝堂之上亦或是翰林之内的一席之地，石家当年的三公子石喻行字喻行也是其中一位。
“臭老尼子，别卖关子，说来听听。”“对啊对啊，说来听听。”底下几十双兴致昂昂的眼睛聚在新修起的寺庙之前，戏台上是一位身着坏色僧衣的半老徐娘，虽是破烂尼姑扮相面容黝黑但仍难掩其卓约风姿。“列位莫焦急，这便要从头讲起，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石喻行是何许人也？二十出头便考中了进士！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这还不算什么，他还与当时的考官李侍郎一见如故结为结拜兄弟!”底下的人们禁不住地赞叹，一时间吸冷气声叫好声不绝于耳。俗话说五十少进士，就是这进士要考中是一件极难，就算年过五十考中进士都算是年轻的，这石喻行二十出头便高中进士，虽这其中少不了石家斥巨资来前后打点关系疏通关节的功劳，但也的确不枉为一桩奇谈。而这李侍郎便是当时的礼部郎行李宗闵，不仅是皇亲国戚，也是朝中一代风云人物。
“可若如此说来，石郎又怎会跑去振州那穷乡僻壤做一个县尉？要知那振州位于海南岛上，四周皆有海闭塞，偏远贫瘠，人烟稀少，常人若在那里生活难于上青天，仅有些许渔民打渔为生。”
那尼姑苦笑一声，“这位相公你有所不知，”话说一半便四处张望，并未发现官府巡逻之人，这才低下声音悄悄的说“当年这朝中势力分为牛李两党，这牛党为首之人便是牛僧孺和李宗闵，而这李党为首的就是当时宰相李德裕，两党本是由这般算来这两党相斗持续至此已是第五朝，先帝文宗曾直言‘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说的就是这两党。这石郎就是被认为是牛党，故下属官员为讨好李宰相便将牛党尽数下派至远离朝廷之所在做一个县尉。”
台下各位看官们其实均对这朝中牛李二党早有耳闻，私下里也都偷偷谈起过，说这牛李二党由于当年的一起私人恩怨结下梁子，结果就两党互相为敌，李党说要改革选举制度，牛党就维护以进士科取士；李党说要削弱藩镇，牛党就说反对对藩镇用兵；李党说要精简国家机构，牛党就极力反对；牛党上任，李党就被贬外派，李党上任牛党就发配边远。总之这两党便像两小儿斗气一般，你说东我便说西，更有甚者还内勾宦官外结藩镇，互相倾轧互使绊子之法无所不用其极，搅得朝廷乌烟瘴气。众人皆知这两党之事恐怕说上一天一夜都说不够，这等场合又实是不宜如此对谈论朝堂之不是之处高谈阔论，便纷纷催促那尼姑接着石喻行的故事讲。
话说这石喻行好不容易等过守选，（进士及第后有一段守选时间，等候朝廷选用任命。）结果却得知被发配边远，胸中一股郁气阻滞，异常烦闷便在这长安城四处闲逛散心，漫步至平康坊。这平康坊是长安中最负盛名的花街柳巷，长安众妓女所在之地，京都各类富贵公子云集于此流连其中，饮酒品乐观舞赏美人，人盛赞此地为“风流薮泽”。
正遇见几个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在这街上吟诗作对，石喻行本是风流才子又素喜风雅，这等事怎少得了他，自然上去凑个热闹。
原来这四位公子正要去这平康坊设席，不知听谁的去哪一家，就通过对诗来判定，他们又添一规则，说这对诗不仅要对意境，还要按顺序以数字入诗。
只听那为首的一个持白玉扇的说道：“秋风一醉露华琼，素衣骋马桂香浓。”
其左一紫袍公子接上：“陌上双莺啼暮近，红袖招于金线楼。”石喻行环顾四周皆是青瓦白墙和公子所提金线楼相距甚远，想必是文人素喜夸张信口胡言。
又一嬉皮笑脸的公子接上：“花钿三瓣香襦瘦，蝉鬓椒酥解宿仇。”至此诗句描写已是香艳轻薄非常，若是这第四句未能收好尾，便难逃艳俗之风。轮到结尾之时最后那位公子犹豫片刻都未能想出，石喻行便上前为之解围“情似四海潮江水，直教风月争缠头。”
众人皆笑说“好一个直教风月争缠头，这位兄台好大的面子，教这清风明月也来取悦你的小娘子。不知这位仁兄尊姓大名。”晚唐虽经百年风雨飘摇后不如盛唐那般争强好胜，但仍不少文人存留有盛唐遗风。当年太白居士描绘杨贵妃姿容时潇洒一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生生将前人比将下来，引得无数文人骚客为之倾倒，因此晚唐虽以艳诗为多，但若是难得有文人诗词中存留有盛唐气象，便会引人大加赞赏。
石喻行忙道：“不敢不敢，敝人姓石，名竹，字喻行。平日里素好风雅，适逢几位郎君在此吟诗，情难自己斗胆介入，实是不是多有冒犯。”
其中一人闻言一惊说：“可是那前几年赫赫有名的探花郎石喻行？”唐人高中进士金榜题名后于曲江杏园初宴称为探花宴，从进士中推选二位最为年少俊朗之人，命为两街探花使，令二人驰马遍游于曲江池及长安各处名园采摘初春盛放之花，百花之中以牡丹芍药为总首，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时间鲜衣怒马风光无限，故人美称其曰探花郎。
“正是在下，不知各位……”话未说完，这四位公子便一哄而散，唯恐避之不及。石喻行急忙拉住一个因身后自家家仆挡路而跑得慢的“这位兄台石某可是言语有何不周？又或是身患恶疾？为何诸位皆躲于我。”
那人一脸委屈“兄台你可知当朝宰相是李宰相。你又知你昔日和李宗闵李侍郎结八拜之交。你可知这两人本就有如水火势不两立。如今李党当政，我等若是在这长安城与你交往过甚被人看见，传出后我等前途难保。”说完后趁石喻行发愣时挣脱出来一溜烟跑了。那公子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石喻行一时之间竟像被一口气噎住一般有口难言倾诉无门，原来在翰林中总遭他人冷落隔离，并非那群老人欺他年轻阅历浅，而竟是这个原因，只因自己无端陷入朋党之争，明明觉得岂有此理，但又无可奈何，一种无力感涌上全身各处。回想当初自己也是以“早春残雪”为题写了篇诗作挨家挨户上门呈献行卷，请求达官贵人们过目评判。被人赶出无数次才偶然得到当年礼部侍郎李宗闵赏识，二人结成忘年之交，才至当年贡举也正是以这“早春残雪”为题。后自己又在贡举复试之中以一首“鸟散余花落”得以脱颖而出。回想自己能得以今日，其实还多亏了李侍郎的厚爱。不曾想如今因此而遭受非难，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依，也是难逃因果报应，不由得感慨万千。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看见一个身着黑色僧袍的五大三粗的胖和尚冲自己招手（唐代敬称得道高僧为和尚，这里本应用作比丘，但为了方便表达就用今称和尚。），本无意去理会，谁知那和尚自己竟追了上来，一巴掌拍在后背上打自己一个趔趄。
“好兄弟，大老远便看到你郁郁寡欢，不如与贫道一起喝花酒去。”
“这位大师，你有所不知。”石喻行将先前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按理说不应与仅见一次面的旁人谈论朝廷朋党之争这类事，但也许是之前的打击过于沉重让石喻行的心智尚未恢复，又或者是现在的石喻行需要倾诉委屈，一时间也未觉得有何不妥。
谁知胖和尚哈哈一笑“他们怕当朝宰相唯恐避你不及，贫道我可不怕，走走走，和我一起喝花酒去。哈哈。”
石喻行指着他那僧服说：“汝身为僧侣，安能饮酒乎？”
那和尚一摆手：“有所不知，当年释迦摩尼修行之时外出化缘一天仅叩三次门，人家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哪有戒酒戒肉之道理。不过是后来因为佛教中人敛钱聚财过多贪图享乐骄奢淫逸之风渐兴，每日行欢作乐大酒大肉才被某些洁身自好之高僧定下定下这般陈规俗矩罢了。佛祖皆不禁酒肉，安能反轮到我这等凡夫俗子耶？”
石喻行也是一时百感交集，便痴痴地跟着胖和尚就进了平康坊一家店里去，一进门正碰见在门边招迎揽客的风韵犹存的假母。唐代称老鸨为假母。那假母打量了一下二人，便冲着和尚嚷嚷：“怎么又是你这个赖和尚，这是风月之所你一个出家人进来做甚。快快出去！”和尚理直气壮地摸出几贯钱来，晃了一晃，“和尚我修的是逍遥道，闲来无事来讨花酒喝，怎的不是于修炼有益？偏的就你在这里作怪。”
那假母看见钱这才不作声响，忍了这和尚的胡言乱语，转头叫下人给两位安排厢房。
和尚回头朝着石喻行说：“哼，怪不得平日里人们称这群假母为‘爆炭’，果真如烧的正旺的火炭毕剥作响。这么个臭脾气，恐怕平日里一言不合便少不了对姑娘们的打骂，啧啧啧。”
那假母就在一旁听得真切，上来骂道：“都是我教出来的自家姑娘，打她们又如何，哪里轮得到你这多嘴秃蛤蟆在此多管闲事？再叫我听见你在此碎嘴，便割了你的舌头。”和尚灰溜溜地拉着石喻行进了门庭。
石喻行看着这几贯钱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摸摸自己的口袋这才发现原来真是自己随身带的，竟不知何时被这和尚顺走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开口骂这秃驴，转念一想如今我在此地众叛亲离，难得有一和尚愿不计身份与我畅饮几杯，仅这份情谊便值得吾倾囊而出，又何必在意其取出的方式如何，江湖曾传昔日李太白曾以千金换酒与好友岑勋元、丹丘生相酌成千古美谈，我今日区区几贯铜钱何足道哉，想到此处便不再追究。默默地随着领路姑娘穿厅过堂，踩着石子铺就的一条曲径，一路上花开艳丽、怪石嶙峋引得二人啧啧称奇。一侧的房间中不时传来香艳迷离的琴瑟之声与嬉笑轻语的劝酒之声，浓浓的香薰惹得人意乱神迷。
石喻行边走边朝里侧望去，只见各个房间有的偏僻幽静、有的宽敞亮堂，各有一番韵味，门外皆有不同对联，文辞极为香艳，以鎏银的潦草的草书书于细长桃木之上。伙计走到靠里侧的一间门前推门而入，只见联写着：“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石喻行紧随随后，进门便打量房间，乍一眼看上去清雅简朴但于处处细节中流露出华贵之气。正对厅堂的壁上是康萨陀画的一幅出水芙蓉极为清丽典雅。牖旁壁上一块彩板上密密麻麻写着日期极是显眼，石喻行问那是何物，姑娘答：“此木牌记着的乃是诸帝后忌日，国忌之日我等不可迎客。”唐以本朝皇帝皇后及先祖忌日为国忌之日，国忌日内罢音乐、禁刑、断屠宰、百官行香忌慰死者，谓国忌行香，自然不可寻欢作乐。
那和尚左脚刚踏进门，便憨憨一笑抱歉说：“今日出门急，借兄台囊中财物一用，多有得罪。”石喻行摆摆手说：“不必见外，只是大师这不干不净的手段，恐怕一来有悖佛门教诲，二来容易被人扭送官场，今后还是不做为好。”那和尚一听石喻行这是同意请客甚是高兴，顿时眉开眼笑，取出三锾钱拍在桌案上冲着店里伙计嚷嚷“好说好说。贫僧今日正逢良友，应是人生一大乐事，来，请你们的花都知来陪我俩喝酒。”
那姑娘满脸堆笑：“两位有所不知，这花都知乃本店门面，仅凭你们二人这几贯钱便想请花都知，也未免差了点意思，一来人数不够凑不齐一桌，二来这个…….”说着比划了个钱的手势。“不过呢今日二位正赶上一个好时候，小店最近培养的小娘子迎儿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姿容又是极为出挑。让她陪您二位作诗喝酒谈心也是好的。”
和尚有些不满欲骂，石喻行见状劝说：“吾素闻这花都知之艺以席纠为一绝，只是今日仅你我二人，难成一席，如此还是不必劳烦都知为好。”和尚这才作罢，依从伙计所言让那昨日新来的娘子前来。
珠帘摇曳，进来几人，清香袭人，顿时觉得满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和尚正津津有味地嚼着一串葡萄，见石喻行神色扭头去看，一惊之下差点被噎到。只见来人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素净而不染脂粉的面容温和而姣好，额上三瓣金色花钿美的恰到好处，插着木梳的云鬟髻更是清绝脱俗，黛色薄纱内齐胸石榴裙在于窗上鸳鸯雕镂间透过的一缕光的映照下笼着一层淡淡的荧光，肢体纤细，虽不同于唐人中意的丰满，但秀妍明丽别具一格，清雅得有若谪仙，着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身后两个婢女一个捧着鎏金瑞兽香炉，兽嘴中悠悠一缕用言语形容的沁人心脾的氤氲，另一个轻摇团扇，腰系玉箫。两位婢女也皆是美人但浓妆艳抹之下竟不若她不饰粉尘的一丝一毫。
“郎君……”话未说完芊芊素手就被人急着拉起往外走。后面和尚惊呼“石兄台，你领着这小娘子朝哪去？”房间外是一道长廊，里面不少男男女女腻歪在一起，听到这里的声响都向破门而出的二人望去，那姑娘也停驻脚步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石喻行这才自知不妥顿时羞愧地无地自容，但不知为何见到她之后脑海中竟痴痴傻傻只有一个想法：“她不应在此烟花之所，我应带她离去。”要说至于为什么会对这第一眼见到的姑娘有这般想法，自己都不知为何。
石喻行心想自己平日里以少年老成理智聪慧而著称，今日却频频失去理智甚至当众出丑，仔细想来都是在遇见这和尚被拍了一个趔趄之后的事，真是孽缘！那和尚还追上来嘿嘿地笑话自己：“石兄，汝怎这般心急，适才刚刚见到面，便欲娶之置家里耶。”
石喻行正欲辩解，闻声赶来的假母也在一旁抢道：“汝欲作甚？，此乃中曲不同于北曲，容不得尔这般放肆。”平康里又名北里，内设有三曲，为北曲、中曲和南曲，南曲、中曲为名妓居所。若是将平康坊里三曲比作尖塔，北曲即靠墙那一曲就是那塔底一层，南曲中曲即为塔顶与塔尖。南曲、中曲除收取的费用更高外，所置妓女的曲艺诗词，能言善辩等方面也皆胜于北曲一筹，故北曲常为另二曲所不屑。
身旁的一姑娘来打圆场:“这位郎君你初来此地恐不知晓，我们平康坊内的姑娘若是要与外人同游，需先下邀请牒，待姑娘同意之后再让假母纳钱，才可二人同出。”
石喻行心想实是不应多生是非，便向假母和来的姑娘作揖道歉，径自欲出，被和尚一把拉住：“石兄，这才刚来怎么又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