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府,海曙卖鱼桥东韩宅。
此时正是初春三月,韩家院子里一架蔷薇花开得正旺,遒劲的藤蔓蜿蜒占据了东面的半个围墙,枝繁叶茂爬过院墙,延伸到了隔壁的虞家。蝶舞蜂闹,氤氤氲氲,在暮色的静谧中更显生机,蔷薇的淡淡清香飘满了整个小院。
男主人韩幸端着杯茶在看花想心事,只见院墙那边探出一个脑袋往这边张了一张,连忙又缩下去了。韩老爷看得分明,便说道:“虞朗,躲躲藏藏的,有什么事?”虞朗只得又露出个脑袋来,说道:“我娘让我送东西过来,我先看看景溪在不在家,图方便,就爬墙了,嘿嘿—嘿嘿--。”一边笑着解释,一边又缩下脑袋去了。
这韩老爷中等身材,面皮白净,五十来岁年纪,鬓角有点花白上来了。一双眼睛精明有神,于世路实务上去得。蓄须有几年了,养得一部美须,不时捋一捋,自以为增添不少汉唐风采。韩家在出了东城门四五里的甬江边经营一家修船坊--平乘船坊,每年春季猎鱼结束那些黄鱼、带鱼、海蟹售卖了之后,那些肤色黝黑的渔民便把船泊到船坊来;更有从大食、高丽、占城回来的商船,商人们便忙着变卖贩来的犀角、象牙、珍珠、玳瑁,也把大船靠到韩家船坊的湾里。平乘船坊的师傅们便忙着查勘、上漆、补漏、挂新帆、上漆,妥妥地揽整好了以便下次出海。
韩老爷从事这个营生七八年,这几年日子太平,船坊生意日渐渐兴旺,买了卖鱼桥这所宅子之后更是诸事顺心,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倒也家道丰足。
韩家的隔壁就是虞家,虞老爷在明州府的市舶司做个郎官,是个小之又小的八品,连个芝麻官还要七品呢!不过这个官油水不小,见识的都是大买卖的头面人物,有商船从外洋回来,他也不时淘弄些新鲜珍品来变卖,日子久了也积累下不少的产业来。家里只得虞朗这一个独子,两夫妻视若珍宝,只是督促他读书习文,将来得个功名,好给虞家光耀门楣。谁知这虞朗品性诙谐、爱说爱笑、爬墙弄瓦,愣是静不下心来做学问。
韩老爷见惯了虞朗这个样子,也便一笑而已。从别人家的孩子想到了自己的大儿子景溪。这孩子稳重沉静、文章写字都不错,白沙书院的吴夫子对他总是赞许有加,心中暗自得意,二十二岁该是说亲的年龄,韩老爷的私心,等过了秋试得个功名,便可配得官家的小姐,岂不美哉。
“老爷你这么入神,想什么呢?”韩家娘子拿了一件半旧的袍子给他披上,“这虽说开春了,傍晚时分天气还是凉津津的,就不披件大衣裳站在风地里。”
“哦,哦,刚刚看花看住了。才三月份,这花开得这么旺,这不正应了云儿的喜事嘛?”韩老爷收回目光,对娘子韩白氏笑道。
“今天上午她们两姐妹去采了些青艾叶来,刚冒头鲜嫩鲜嫩的。刚刚我和刘妈做了艾青麻糍,甜豆沙馅儿,外面滚了黄豆粉,香着呢,老爷你趁热进去吃一点,我收拾一下让景溪给隔壁虞家送一盒过去。”韩太太说着便欲进去。
“婶子,不用送啦,我自己来吃了!”虞朗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手里也拿着两个盒子,笑道:“景溪呢?又在写字?云溪妹妹和言溪妹妹呢?我爹从司里得了好东西来,保准他们喜欢,我就给他们拿过来了。”说着便往内院走去。
韩老爷只得一个娘子,并无讨妾。夫妻膝下三个儿女,一个赛一个长得俊,而且韩家家风,对孩子们从不娇生惯养,也经常被使唤着做些家常事,虽不似穷人家儿女整日抛头露面,倒也不像大户人家娇生惯养、足不出户、丫鬟仆从围绕。遇着家里人手紧张,买布取药、去船坊送饭传话也是平常事。
这明州府地处浙东沿海,自古物阜人丰,崇尚读书习礼,不管达官贵人还是乡绅氏族,都好送家下子弟学文习字;更喜这韩老爷前半辈子江海浮沉,经历磨难,常云书剑傍身才是正道,于是孩子们除了每日去公学学堂学习之外,在家里又请了一位北地南渡过来的武师不时教些拳脚刀剑骑射。
韩家娘子范氏更是明州府内男人的理想模版,贤惠勤谨、温和可亲,再加上相貌不俗,近年已不大出门只在院内做管家娘子,但凡见过她的人,即使是早三五年见过的男子,心里都会在念想:要是我讨到个这样的婆娘,我拼死也要像韩老爷这样挣出个六间两进的大房子来,不能让她受苦。
韩老爷披衣服踱步走进内堂堂屋,这里是日常孩子们读书写字做事的地方。看到虞朗正拿着个盒子大说大笑,云溪和言溪喜气洋洋站在一边。
“言溪妹妹,你看这是你上次说的安息香,只有马来国产的。我家只得一瓶,我连忙分了半瓶子拿给你,你不是喜欢捣鼓这些草药香料嘛,你阿朗哥哥对你怎样?”虞朗一副得意的神情,等着韩家小女儿言溪的表扬。
又拿着另一个盒子看着云溪道:“当当当----,你看这是什么?”一脸期待地等待着云溪喜出望外的样子。云溪今年正月里刚定亲,便不像小时候那样大说大笑,看到是一只船的模型,做工十分精致,便笑道:“好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我爹从司上得的,据说这叫“灵飞顺济神舟”的模型,你看这是舱房,两边窗户都能打开呢,你看这锚…..”
云溪喜滋滋地接过来看着,爱不释手,笑道:“谢谢你。”
虞朗又笑道:“你说的那套书我也帮你打听到了,确实在范家书阁里。不如你自己跟范老头的孙女儿偷偷借出来看看就还回去好了,你不是跟她要好么?问范老头去借,他把书看得性命一样,估计没戏。也就是你了,喜欢这些船啊、舰啊,怪怪的。”
云溪笑得更开心了,虞朗看着她美丽的笑容,呆呆的。一时又不开心起来,叹口气说:“哎,我娘叫我早点送了东西就回去呢!晚了又得刮噪我,走啦走啦,景溪,明日去书院喊我一起,我走啦。”说着便跟韩老爷行个礼走了。
回到家里,便听他母亲嗔道:“有点好东西就拿去献宝,一去就是老半天,不知道回家。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收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