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净借着油灯,看着手中的画,眼里满是白日里未曾有人见过的柔意。画中女子侧枕在菩提树下,头发扎成个元宝髻,手中轻摇着三十档樱花碎纹秋扇。他温柔的摩挲着手上的画,从白色厚底皮鞋,到靛青碎花纹样的青雪旗袍裙摆,再往那双不曾抚摸的柔荑移去,他手指轻抚那如娟青丝,最后摩挲着画中空白的脸庞。
不知多少年前,她已到气若游丝的地步,苍白的脸色,殷红的双唇。慧净在她床畔跪下双手合十,看着她:“还有什么惦念的吗?”
她孱弱的双手颤抖着努力地支撑起她单薄如纸的身躯,慧净合十双手颤抖着却始终未曾贴近一步。片刻后,她终于坐起身,跪下正视着这个男人,她笑得很开心,脸颊的梨涡清晰的浮现:“你终于还是踏进了这道门,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没想到是这幅境况。”
慧净微低着头,不敢亦或是怕动摇什么:“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我尽自己所有去做。”
她笑得更开心了,仿佛疾病已然离她远去:“我看过你许多画,知你绘画造诣颇高,我想你为我在菩提树下画一上我最美的模样。”慧净终于舍得抬头看她,他凝视着她的笑脸,笑着点头。
她扶着床沿艰难的起身,浑身颤抖着,这时慧净握住她的小臂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她笑着哭了,慧净说了句:“再哭,我怎么画你最美的样子。”她连忙拿衣袖擦了擦眼泪。
慧净终于笑了,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我为你梳个发髻吧。”她看着他,忽然噗嗤一笑:“你会吗?”
慧净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可是我手很巧,你说要梳什么样式,只要你教我,我一定好好的梳出来。”她深深的看着慧净:“帮我梳个元宝髻吧。我教你。”
慧净犯了戒,其实他心底知道这戒早就犯了。他是如此温柔的梳着她的云髩,细心地编织着发型,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丝毫。
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去,元宝发髻也梳好了。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轻抚着头发,眼波流转,泛起水雾,嘴角噙这笑:“真好,这般好,如此好。我都未编织的如此好过,你的手真巧。你如果未曾皈依,有妻子的话,她会多么的幸福,梳妆画眉,这般恩爱。”
慧净往后退却一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她拿着手中手帕捂嘴轻笑,而眼底的落寞却无人知晓:“你瞧我说的是什么话。呸呸呸,不提了,你先出去准备纸笔墨之类的杂物吧。我换件衣裳,便往菩提树下寻你。”
慧净合掌示礼,缓缓退却。
半晌后,慧净已在树下等待许久,而她终于袅袅而来,踏着白色厚底皮鞋,身穿靛青碎花纹样的青雪旗袍,手中拿着三十档樱花碎纹秋扇轻摇着,那元宝式发髻煞是惹人注目。就这样,这样的她娉婷袅袅的踱步走来,走的是这般沉稳,笑得是那样的惹人怜爱。慧净再一次笑了,泪从脸颊滑落。
她侧枕在菩提树下,笑着看慧净:“画吧。可不能画的比真人难看,要画的比我好看千倍万倍,画成仙女般才好。”
慧净认真地点点头,开始认真地画着,从头发到脸型再到衣着饰品,景物……她始终笑着望着慧净,她想把这个男人的样子刻在灵魂上,这样即便遥遥黄泉路依旧有所依偎,这样即便奈何桥上喝完那一碗断魂汤,也能记着这个男人……
她就这样笑着……
慧净手中的笔停留在脸庞上,无法再落笔,要知道画人画皮易,画骨难,慧净明白他无论如何也画不出他心底的那个姑娘……
慧净抬头看着她想说什么,可她就这般笑着,笑着,笑得如此美丽,就算是闭上了眼依旧如此的美丽。
风一吹,她手中的手帕落地,达慧平静的走向她,脸庞的泪像是奔腾的夏木河般肆意蔓延。他拾起那手绢,细细展开,上边写着一段话:
我走了,你对我说过你觉着俗世最美好的事物便是菩提树,所以你时常在菩提树下打坐参禅,我想葬于菩提树下,日日陪着你打坐参禅,看着你悟道,渡过苦海,登入极乐世界,我知道你可以,因为我不在成为你的累赘了。我只想看着你……
慧净人生中第一次嚎啕痛哭,眼泪鼻涕唾沫混在一起已然分不清了,他感觉着撕心裂肺的痛哭,下意识按住了胸膛。
不知多久后,慧净恢复平静,将脸擦拭一番,他凝视着微笑着的她许久。他忽的转身,走向那副画,将菩提画成了樱花。
哦,对了,是呀!她最爱的便是樱花……
后来,慧净将她葬于寺前的山坡上,亲自在哪儿栽了株樱树,墓碑上并未写上她的姓名,只写上“山樱”二字。
在“山樱”二字雕刻完成时,慧净抚摸着石碑好似抚摸着他从来不敢直视不敢抚摸的那脸庞,他低声呢喃:“我许下过宏愿,这一世皈依佛门,希望能渡苦海,可现在,便一切都变了,从此以后吃的斋诵的经救的人不为成佛只祈求下一世我佛能让我与黄泉遇见她,这一世我给不了她的,下辈子一定要给她。你要是听见了如果能等我便等我,如果不能,我穷极碧落下黄泉也会寻着你,然后牵着你的手……”
夜已深了,慧净那桑老的脸上许久未见的布满了泪痕。忽的寺外狂风大作,滂沱大雨倾缸落下,电闪雷鸣,只听得“轰隆”一声,圆山、圆映两个小沙弥着急忙慌,顾不得礼节,仓皇朝慧净的住所拼命狂奔。
圆山在师父屋檐下站住,抹了把被大雨淋湿的脸,便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而入,焦急的说道:“师父不好了,那樱树,那樱树……圆映你来说。”
圆映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师父,师父……”
慧净收好画,神色平静,转身摸了摸他俩的脑袋。
小沙弥愣住了,有些慌然失措,从小到大,师父可没这般对待过他俩。
慧净将他俩牵至桌旁落座,慧净双手合十,慈祥的看着他俩:“樱树被雷劈了我已然知晓,不用慌张,樱树会没事的。圆山、圆映今后的日子不能偷懒了。你们午后坐禅偶尔在菩提树下偷懒真当我不知吗?你俩佛缘匪浅,聪慧通达,没了我的叮嘱,也不能偷懒了,今后靠你们自己了。”
在圆山、圆映还未反应过来时,慧净便脱下僧袍,换上准备了不知多少年她亲手绣的衣服,拿着画就要往外走。
这时圆山、圆映才反应过来:“师父(师父),你这是?”
慧净大笑一声:“自知大限将至,便就此还俗罢了。早前姓名已然忘却,此时起我便叫做春树,山樱、春树,好啊!徒儿,我会前往那樱树下坐化,到时将我葬于樱树下便可。不必悲伤,人有尽时,何况我如此高寿,参禅悟道都已百年。其实我巴不得早点去。”
圆山圆映俯首,涕泗横流:“恭送师父!”
慧净大步踏出门栏,仰天长啸:“佛前叩首百年断,黄泉一道赴来生。”
他至于寺前,忽的一道闪电在他眼前不远处劈下,照亮着世间雪亮耀眼无比,他似有所感,发觉樱树下有道身穿旗袍的人影朝他招手,他转身朝寺庙跪下,行了一礼,丝毫不留恋的走向朝思暮想的她……
第二日,天光刚亮,圆山、圆映便急不可耐的跑向那株樱树,只见几乎被劈成两半的樱树紧紧的像麻花般缠绕在一起,如胶似漆的,充满生机。慧净盘腿坐与树下,面色红润,而双目紧闭,嘴角上扬,若非胸膛未曾起伏,就好似睡着般。
圆山、圆映一把鼻涕一把泪,来不及抹去,便扑倒在慧净身前。
过了许久许久……山樱树长势越发旺盛,枝繁叶茂,越发美丽,树下的一块石碑写着“山樱春树”,透露这这儿存在着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不知诸位有兴趣听我细细道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