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有路宜常至,他处不堪行……”
一老儿摇着酒葫芦骑着大叫驴,在山径上大声放歌。此时,风声掠过了酒旗,尽发呜咽之声。
“狄老!”我大声对着那个老头喊。
那老头回头一望,略微一怔:“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把原本的经过叙说一遍,但嫌话长,干脆改口道:“这地方现在是我的。”潜台词就是我的地盘我呆着,天经地义。
“来来来,狄老,屋里请。”我吩咐小崔牵过大叫驴,拉开门帘,把他请进半仙阁。小崔在这里要交待一下,我接管了半仙阁后,没有因为他有扒手的前科就解雇他。
“哦?”狄希[37]进了店,一脸的疑问,“骆半仙呢?”
“他……你没有听说君山的事?”
“君山?你是说武林大会吧,老夫也略有耳闻,萧老生身死,司马道德败亡,策万全也在君山一役中丧生……真令人嗟叹不已。”
“您老不是说他们不是英雄,何以可惜他们呢?”
“他们虽不是英雄,却是当世枭雄,不管个人功绩如何,总要叹他一叹的。”狄希口打嗨声,缅怀了一下他们,旋即问道,“咦,骆半仙去了君山还没回头?”
听这话,我知道他对事实真相了解得不彻底。
我诚实以告。
狄希愣了半晌,表情不变,气不喘眼珠子不动,活像个木泥雕塑。
我用手指在他眼眸上来回试探,一点反应都没有。
半柱香的时间,只听哇地一声犹若打雷。狄希捶胸顿足哭开了,像一个毛孩子撒泼那样嚎啕大哭外加手舞足蹈。鼻涕和眼泪混合在一起,老泪纵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老顽童,其实我看得起来,这是大悲大恸,是遽然受到打击之后的情绪宣泄。他没有心理准备。骆半仙的死居然让这位涵养极高的老前辈如此般失态。他跟骆半仙的关系很不一般。很铁。要不然何以不反应,一反应便惊天动地。
“你认识骆半仙?”
“很久了。”
“有多久?”
“从他出生开始。”
“出生?”我心里说,不会是您老给接生的吧。要是您老给接生的,那就知道骆半仙是顾太师的后人了。
“从他出生开始,老夫就看出来他的非凡人品。当他四五岁大的时候,表现了辨酒的非凡天赋……”
原来是个小酒鬼。
“你不是有韩少那样的徒弟么?”
“韩少?韩少和小骆比差远了。如果要说老夫心目中的最钟意的传人,小骆是不二人选。”
不知道韩少听到师傅的这番评价会不会气得跳楼。
“这么说,您老曾打算收骆半仙为徒?”
“老夫生平只教过三人酿酒、品酒、识酒,其中最喜小骆,但小骆囿于明月楼门规,未曾拜师……老夫素来自负,人家不拜,老夫也不愿点醒。加之后来小骆隐居半仙阁,老夫欲要寻他传己衣钵,江山茫茫,等找到的时候,他已经不适合做徒弟了。”
“不适合?”
“老夫已没什么可教他的了……真是一代奇才。”狄希说到这里,对骆半仙充满了无限欣赏之意。
我心道,要是跟了您老,冠名权可就归您了。这样,骆半仙好歹做的是自己。
“小骆把这半仙阁交给你打理了?”
“是。”
虽然骆半仙没有说,但他给了我账房的钥匙。其意不言自明,还需要在书中交待吗?
“老夫刚刚酿了一种新酒,打算来与他一起分享。他既然已经不在人世……”
我接过话头:“就由小辈来领略吧。”我叫小崔拿出最精致的一套酒具出来。
当酒具摆好,狄希才从革囊里取出一个墨绿色的小酒坛,大概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他拿在手中摩挲了好久,似有不舍之意,但最终还是拍开了封泥。
“酒的名字叫读心。”
“读心?”
“喝了它会让人看见内心。”
我的手不知不觉捂紧了胸部。
狄希小心翼翼地把酒斟在玲珑的酒杯中,与忘情酒的琥珀色不同,是非常纯净的颜色,微蓝澄明。
“小骆虽然没做成老夫的徒弟,却是可遇不可求的酒友。他这一去,老夫就像失了知己一般伤心。”
“我明白。”
“你不明白的……”
“我看得见您老的内心……”
“你看得见?”
“当喝了这杯酒之后。”
狄希恍然一笑:“希望你是老夫下一个小骆。”
“我只会是我,绝不会是他。我可以成为您老的第二个知己,却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骆半仙。”
狄希大笑:“妙哉!诚哉斯言。”举杯就要邀我入樽。这时,帘子突然跃动,送进来一阵素雅之风。
“说英雄谁是英雄。狄老有酒,何不请在下一酌。”
狄希握住酒杯,听到此语,笑容为之而敛,他呆呆地停顿了一点时间,仿佛在想什么。当他想起的时候,他猛地展颜一笑,声音洪亮道:“月明中天明月楼,苍山明月楼主不待天变图人变,自创武功另辟天地,实乃武道上又一奇才,武功虽带三分邪气,划的道儿却非邪路,是老夫看好的未来英雄之一。”
“过奖。”
又一阵风席卷进来,没有刮倒杯具,刮进来一个人,全身上下包裹得非常严实,看不出年龄、身份、背景,甚至性别。如果仅从声音辨别,那么是一个男人。
他劈脸就问,显得很没有礼数:“明月楼主呢?”
狄希顶雷道:“他能活着见你,你却不能活着见他。”
来人右手手腕一翻,扼住了狄希的咽喉:“你活腻歪了么?”
从狄希躲避的身法来看,他不懂武功,是以连躲都没有躲。
我不能坐视不理,霍地起身当胸就给来人一拳。
来人对我的拳法看得透彻,左手闪电般扣住了我的虎口,一捏,虎口剧痛。我顾不得痛,立即伸腿以撑对方肚腹。来人用力一推狄希,把他向前顶,挡我的腿。我五指聚起,啄向来人的手腕,接着迅速收腿,乘势一拉狄希,让他倒在身后。来人再一拧我的手腕,另一只手饿虎掏心。我的腿再度轻扫,实则勾他的脚踝,同时自身卧地,乘对方向前趋势,一脚勾起,一脚撑其全身,翻一跟斗,将来人重重抛于后方,把他狠狠地摔了个仰八叉。
来人疼得直哼哼,我迅速单膝顶在他的胸口。一扯他的面巾,好嘛,居然是小崔!
“是你!”
“好痛……快放开我……”
“放开你?哼,好好的店小二你不干,倒学别人杀人。”
“我……没、没……只是开玩笑……”
我揪住他的衣领,从地上拽起来,反扭他的胳膊,把他的头按在酒桌上。
“开玩笑!有这么开的吗?”
狄希也指责道:“小小年纪,怎么就不学好呢?”
“我、我只是想试试新学的招式……大哥,你饶了我吧。”
“新学的招式?你也练武!”
“我……我就不能练吗……”
“你一个小偷,偷东西还行,练武嘛,不是那块料。”
“哼,别瞧不起人,我小崔可是明月楼主的私淑弟子。”
“就你?”我望着狄希,不禁哑然失笑。鬼才信你。
店里的其他伙计也异口同声地鄙视他。
“怎么啦?”小崔不服气,“我小崔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明月楼主就是我师父,你们还甭不信。”
暴发户造谱牒,野娃子认祖宗,属于自抬身价,不免杜撰一二。
“随你大小便。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你们……你们欺负人,我是小偷,我一辈子就全是小偷么?我也不想啊,我也想做大侠……”
“大侠可不是杀人为乐。”狄希揉着喉咙不舒服地说。
“我只不过想试试……没下死手……”
“还不认错!”我用了用劲,拧了拧小崔的胳膊,小崔哎呦哎呦地唤起来。
此时,店外有人高喊:“别难为他了,是我叫他这么做的。”
我闻言,循声望去,这一望,不觉手下就留了情。
西门吹牛。
“你不在王府卧底,跑这儿来干什么?”
“还卧个毛哇,连俯卧撑都卧不了,当然是逃命。”
“逃命?”
“身份暴露了。”
“怎么回事?”
西门吹牛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听完不禁责怪他作事不细,心里直骂他神马浮云。
原来河东将军与襄阳王鏖战时,有一次秦莫离让西门吹牛把襄阳王的军事部署报与河东将军,西门吹牛却将给襄阳这边一个妻子写给他丈夫的私信与情报弄混了,结果传到河东方面的是一封情意绵绵的私信,而那份极富价值的军事情报却送到了那位丈夫的手中,巧的是这位丈夫还不是普通的士卒,是一位军官。军官及时向襄阳王检举了此事,襄阳王下令严查。这下糗大了,无奈只能丢卒保车,西门吹牛认了账,当夜就逃离襄阳。这样襄阳方面也认为他是奸细,从而保全了秦莫离。
“你怎么跟小崔在一起?”
西门吹牛道:“逃亡途中,好几次遇险,承蒙这位小兄弟搭救。”
哦,这小子还救人?
“那你干嘛要他偷袭狄老?”
“没有,没有……”西门吹牛连连摆手,“我只是跟他打赌,若是他敢对狄老出手,我就付给他十两银子。”
“你们倒是好兴致,打赌要人命啊,”愠色堆上我的脸颊,“现在,谁赢了?”
西门吹牛从褡裢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酒桌上,对小崔说:“喏,归你了。”
“打赌就打赌,充什么明月楼的人。”我生气地质问小崔。
小崔急道:“我真的是明月楼主的徒弟。”
“还敢狡辩!”
“他是,真的是。”西门吹牛郑重道。
西门吹牛的话,水份很大的。
“你也跟着瞎掺和。”
“不是,我以性命担保,他真是。”西门吹牛严肃好像真事似的。尽管我知道他的嘴不是十分可靠,但还是被他的气势镇住了。
我有些惊讶:“小崔,你真是明月楼的人?”早知你是明月楼的人,当初何必舍近求远,去找俞妃红呢?明月楼最擅机关消息这种奇技淫巧了。
小崔不无得意道:“那是,想当初明月楼主最器重的就是我了。”
我揶揄他:“你现在可是越来越像西门吹牛了。”
西门吹牛以少有的严肃口吻说:“唉,世界上有多少人没我的影子呢。”
我一愣,踟蹰半晌,竟不能肯定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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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狄希:江湖人称“千日醉”,酿酒一绝,尤好品评天下英雄,其看人眼光之毒,品人用词之精当,便是百晓生也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