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就要发第三刀的时候，我叫了声“住手”。他讶然地望着我：“是你说的吗？”
我点了点头：“我有话问他。等我问完，司勋大人你再杀不迟。”
怎么说我也是公门中人，大家同朝为官，给点面子成不？
李杜同意。
楚三孤马上上去把百晓生从院墙上放下来。
百晓生杀猪般地嗷嗷直叫。我等他情绪稳定一些才开口问道：“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我用了请教这个字眼，还是比较客气的。
百晓生只顾看他的伤手，对我的客套不予置评。楚三孤撕下了内衣的一角，替百晓生裹伤。
我索性开门见山：“我想知道我的身世。”
百晓生霍地抬眼看我，轻蔑道：“你！”
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种被人看扁的不爽。
“对，我想问我到底跟白名夏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萦绕我很久了，为什么杨悲秋要将长生剑授予我？段思思为什么又千里迢迢来乌蚕镇讲不知所谓的故事？而我的出生、年龄为什么会与白名夏的遗孤会有若干的巧合？
种种迹象都表明我和白名夏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百晓生一句话就否定了：“你并非白名夏之后，也不是在沧浪山庄出生的。你的盟兄白玉堂才是。”
“白玉堂？”
“其中是非曲折太多，我也没有心情多讲……我只能告诉你，当年是段思思设计调了包，把白玉堂被送到了松江府卢老校尉家，而在闽南老家捡了一个弃婴骗了杨悲秋。”
“那么，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我面沉似水，一言不发，看着百晓生因疼痛而发白的两片唇，心中已似天人交战。
“你就是那个弃婴。杨悲秋信了段思思的话，把你认做白名夏的儿子，挟往乌蚕镇。他至死都以为你是白名夏的儿子。”
我整理脑海中毫无次序的残片，觉得百晓生说得似乎挺靠谱。
不是白名夏的儿子，对我来说，同晚饭吃豆腐青菜一样，没什么了不起。但是百晓生接下来的话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彻底把我的中枢神经炸成了碎片。
“可是杨悲秋始终不知道，他的儿子就是那个弃婴。”百晓生恶毒地望着我，一脸吊诡的奸笑。
“胡说。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谁？”我怒不可遏地吼道。我当然很愤怒，他这么说，无疑把我往火坑里推。我是杨悲秋的儿子，我又杀了杨悲秋。子杀父，就算大义灭亲，也是要遭天谴的。
“哈哈，杨悲秋生性风流，子嗣无数，多一个少一个他自己都未必清楚。段思思恼杨悲秋言而无信，却迫于他的淫威而不得不听命于他，所以就狠狠地恶搞了一把，算是报复……”
我捂着耳朵大叫：“别说了！”我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寻回的答案，却是这般残忍。不如不要。
弑父的罪过足以让一个人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百晓生说出的真相将我的世界粉碎。
如果是真的，我竟然杀了自己的生父！
我仰望星空，整个心都要裂成碎片，都被这无情的事实揉碎，心灵迸摧。不由发出一声厉啸，肝胆俱裂。
当啷，杨柏之的红缨枪坠到地上，就像我的心沉入海底。
百晓生道：“心灵的痛苦要远胜于肉体，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你杀害自己的父亲，却为了莫须有的正义，你还有脸活在人世吗？你的行径跟禽兽有什么区别……”
李杜道：“够了，百晓生！”
我被百晓生这一连串打击的话深深击中了，我抚摸着金错刀，想到了轻生……
“没有，你与谁都没有关系，你不过是一个路边的弃婴。段思思拣你的目的无非是用你来拯救另一个比你值百倍身价的人。所有发生的事都不该牵扯到你，因为你本该是一个或然的过客。”
“是这样吗？”我知道李杜同情我，是想挽救我。
百晓生又发出了邪恶的笑声：“天下有那么多弃婴，段思思为何要他？”
是啊，段思思为何独独选中了我？
“那不过是巧合。”李杜道。
“巧合是不是太多了？”百晓生哂笑道。
我开始抚摸刀锋，然后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肚皮。
解脱，我此刻最需要的，是一个解脱啊。
李杜沉声道：“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突然祠中一个幽篁般的声音挽救了我。
“杨悲秋并没有儿子。”
我蓦地睁开双眼，心中咯噔一下，没有儿子！
声音接踵而至：“也没有女儿。”
没有女儿！杨悲秋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那么，我就不是他的儿子，而杨爱，也不是他的女儿。意味着，我用不着内疚、悔恨，也不必为弑父的罪过自杀以赎。杨爱也不再视我为仇人，我甚至想到了有朝一日可以和杨爱重温旧梦。
“他根本就没有后代。因为他是不完整的男人，他是个阉人。”
这个声音带给我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百晓生刚才的那番话。我追寻源头，看到了久违的皇甫二十四。他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肩膀上还趴着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体质虚弱，姿势暧昧。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皇甫和蓑衣男身上。皇甫二十四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解释说：“难得去君山，遇到了同行。”
皇甫二十四终于出现了，他本跟我一起，却在潜入君山时失踪。官飞白说他们关押在湘妃祠，其实只是谎言。骆半仙可以是策万全，那么，皇甫二十四是不是呢？他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他身边的人是谁？
百晓生无比肯定道：“武当田蓑衣。”
我说：“是你让楚三孤掳走的吧？”
百晓生断然否认：“绝无此事，要掳也是君山干的。”
皇甫说：“不是君山干的，是曹观妙自己做的，完全在计划之外。事后因为襄阳王怕武当门人找麻烦，就甩给了君山。本来君山不打算要烫手山芋，可是武当一直不听君山的话，司马道德也就欣然接受了襄阳王的‘包袱’，以此钳制武当。”
看到田蓑衣，我不禁想到了紫阳真人：“紫阳真人现在何处？”
田蓑衣气若游丝，说话显得很艰难，甭说抬胳膊动腿了，脾气也没了：“敝派掌门伤重不治，早已身殁……”
杨柏之打断了我们，对皇甫二十四愤恨道：“你竟敢污蔑我家门主……”
我和杨柏之的心情相反：“你怎么知道杨悲秋……”
“因为当年就是我给他净的身，”皇甫二十四娓娓道来，“那是在我还做太医的那段日子，杨悲秋不知因为何事触怒了皇帝，结果被施以宫刑，其实这种事本不该是太医干的，但是皇命难违，我也就勉为其难，把他骟了。”
我噗嗤一下笑了，皇甫二十四实在幽默。
李杜也抛下了他的冷酷，一副他乡遇故知的口气：“你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皇甫太医？”
皇甫道：“司勋大人还记得老朽？”
李杜道：“记得，记得……”
——我们总想重返历史的现场，不为好奇，只希望重返的努力，还原那被破坏的历史，挽回一些流失的本钱。
李杜在寒暄之后对皇甫二十四所说的往事进行了必要的补充，还原了当时的真实场景。
杨悲秋在做掉坚强公子这件事上，颇受皇帝的赏识，却也因此遭到太师的嫉恨。虽然如此，皇帝也没有想捕杀杨悲秋的意思，他之所以同意顾太师抓捕杨悲秋，是因为杨悲秋犯了命案，杀了扬州名妓俞妃红。再加上包青格等人对杨悲秋亦是十分厌恶，由是朝中大臣纷纷借题发挥，联名弹劾杨悲秋。杨悲秋计划刺杀在弹劾中表现非常抢眼的大臣，事泄，触怒了龙颜。为人君者，最不喜底下人自作主张。何况授封杨悲秋的官职是鹰扬郎将——不但肩负着守卫京师的重任，而且统领的是朝廷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要是哪一天，搞个黄袍加身的军事政变，那还得了。皇帝考虑到这层因素，对杨悲秋略施薄惩，没舍得杀他，宫了他。
杨悲秋被施以宫刑之后，无法再搞什么仕途经济。他本人也耻于做宦官，就挂印而去，从此誓与朝廷为敌，成立了令武林白道头疼的暗杀组织孤星门，兴起了不小的风浪。这也是为什么孤星门会帮助襄阳王造反的原因。
说到这里，王十三打断了李杜的回忆，大惊道：“俞妃红死了？”他这么一咋呼倒提醒了我，没有了俞妃红，就无法破冲霄楼。虽然白玉堂的骨殖已在君山，但杀害白玉堂的刽子手襄阳王尚未伏诛。冲霄楼是襄阳王势力的象征，冲霄楼不破，襄阳王就意味不会倒台。
李杜道：“当时的人都这么说，你不知道？”
王十三惊色褪去：“原来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俞妃红已死，也许她还活着。”
我略放了放心，只要有一线可能能找到俞妃红，就绝不放弃。
“也许吧。”李杜并不关心俞妃红，所以神色淡淡的，显然，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这时，皇甫二十四又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杨悲秋”的身上。他说：“老朽骟杨悲秋的时候，查看了他的下体，其实骟不骟没啥区别？”
“怎么说？”
“他只有一个睾丸，而且发育不良，从老朽从医数十载的经验来看，是绝后之症。”
杨柏之低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李杜道：“百晓生，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百晓生也不狡辩。
“皇甫啊皇甫，你这个老东西，早不来晚不来……”
皇甫二十四道：“破坏阁下的好事，老朽的确不该。这就走……”他身上冒出了一股青烟，然后带着田蓑衣凭空消失了，像是钻到了泥土里。
李杜对我说：“你问完了？”
我抿了抿嘴唇。
“是。”
李杜的指缝中忽然多出了一柄飞刀。
楚三孤横剑挡在百晓生面前：“我不会让你伤害老师。”
李杜惊讶：“他是你老师？你知不知道，当初让坚强公子与朝廷兵戈相见，他可是主谋啊。”
楚三孤转过身看百晓生。百晓生刚想斥责李杜胡言乱语，却被楚三孤捷足先登：“是这样吗，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