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的地板是格栅的。篮子甫落其上,看守人便一脚把我踹下去。我咒骂了一句“混球”,绳子便起,篮子上升,铁栅栏“铛”地关上。
这里常年照不到阳光,显得十分阴森。借着铁栅栏射进来的微弱反光,水面依稀可辨。墙壁上有晃动的水影,覆盖着若干圆孔。那些圆孔应该是放水用的,给犯人执行水刑。当犯人被关在这里,一旦注水,水漫出格栅,淹及颈,将备受煎熬。
还好,我站在格栅地板上,水只是及履。
忽然,牢中传来一个声响,看来关的不止我一人。我放眼望去,贴墙处有一个络腮胡子,不,应该说像个狮子头似的,正在拿大顶。这一倒立,露出了底裤、一小撮毛、脖子手臂上尸斑一样的污垢和鼓鼓囊囊的肌肉块块。他的须发浸在水中漂流,像富营养态的水草。
“什么人?哪儿来的,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此人一身匪气,说话也不客气。我疑心他是狱中的“鲈鳗”——就是流氓,而今统一叫狱霸。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我觉得还是用白玉堂的名号震慑他,毕竟我盟兄的名气和人望远高于我。
“区区白玉堂,江湖小人物,因为得罪了司马老儿,所以来蒸个桑拿。”
他手臂一松,人立马调了个个,身子很快正过来。直起身,分开散落在额前挡住视线的长发,一甩那略带湿意的头发:“你是白玉堂?”
我想我的策略还是对的,瞧他的反应,一定听说过白玉堂的大名。我有些沾沾自喜,但潜伏得不动声色。
“如假包换……”
我边说边端详他,结果“换”字刚出口,我就像触电一样,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又惊又喜,连忙迎了上去。
京城里的那个少年。京城第四少。
“你是京四郎?”[32]
他的身子一颤,却向后退了一步:“你不是白玉堂。”
我说实话:“我不是白玉堂。我是寄奴呀,白玉堂的盟弟……”
他冷漠沉静的眉目陡然间如春风吹过:“噢!我是京四郎!”
我们激动地相拥,互相捶着对方的后背,忘记了疼痛。喜极而泣,久久不愿分开。
我拢他的双肩,打量他的样子。乱发丛生,胡子拉碴,但面容并不憔悴,相当有精神。古铜色的肌肤已经往白色过渡,是阳光照耀不到的缘故。
“你没死?我以为你不在人世。”
京四郎眼角的泪花盈盈闪动。
“没有。那年的重阳之夜,我遭向卧龙伏击,落水后被君山的人擒获,这些年一直关在这里。”
“你的胳膊?”京四郎挑战过末世王孙,右胳膊被末世王孙拗为三段。
京四郎爽声一笑,使劲甩了甩胳膊:“天生异骨,不治自愈!哈哈……”
我也愉快地笑了。
京四郎笑声未绝,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白玉堂呢,他还好吗?”
我的笑容猛然梗住。
京四郎看我的表情,笑声被生生拽断。
“怎么……”
“他已经过世了……”我眼眶一红,毫无隐瞒地说了。
京四郎双目厉睁:“你说什么?”足下一动,差点没跌倒。
我念他是白玉堂的粉丝,原原本本地把白玉堂死的经过说了一遍。
京四郎听完,痴痴凝视着水中的自己,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格栅:“白玉堂,你为什么死?不可能的,你是我的偶像,我不允许你死……”声音悲怆感人,震颤百里,甚至惊动了上面的看守。
看守用大棒敲敲铁栅栏:“喂!嚎什么丧?安静、肃静……”
京四郎仰首望向他们,目光中血色充盈,惨笑得近乎狰狞,吓得那些看守立马把头缩到他的视野之外。
“襄阳王,我誓杀你!”
京四郎缓缓合上眼睛。他的话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在我的耳际放了一声惊雷。白玉堂是我的盟兄,我甚至都没有京四郎这样决绝的复仇念头,多么惭愧呀。
京四郎的眼睛倏地睁开,目光剥离了愤怒与悲伤,一片澄静。
“我要出去!”
我微笑了一下,用笑意掩盖我的失望:“你有办法么?”
“这里很黑暗,但我的心融和在太阳的光芒中,早已充满了光明赐予的力量,”京四郎说,“在你之前,这里来过许多囚犯,都没能活着出去,因为他们的信念太脆弱……总有办法的。只要有心。”
他的话仿佛在教导我,也许这位弱冠的青年已经成长为可以做我精神导师的境界了。许多人身陷缧绁难免身形消瘦,而他的体格却反向更趋健壮。
在这条件极差的狱中,毫无疑问,是强大的心理世界让他活得健康。
“好,我们一起出去!”
四只大手握到了一起:“我们一起。”
我们花了半个时辰思索着出牢房的方法,最后想到了。
我对铁栅栏的出口吼道:“都死了么,出来,我有事对你们说!”
一个脑袋慢慢进入视野,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来,贼眉鼠眼的。
“什么……事?”
“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你送下来……”
“不用,”那脑袋狡狯一笑,“我给你倒下去。”他抓起不知哪儿的盘啊碟啊,往下倒饭菜,落了我们满身,气得我嗷嗷大骂。那脑袋却笑得不能自己。
京四郎倒不在意,他似乎料到如此,捡起一块浸满了水的馊馒头,塞到嘴里吃着……吃到一半,突然捂着肚子,眼睛翻白,四肢抽搐。
我连忙抱住他的身子,对着铁栅栏喊:“来呀,快来人呀,出人命啦!”
看守的脑袋又出现在上方,只不过这回多了一个:“又怎么啦,大呼小叫的?”
其中一个道:“哟,出事了。”
“快点救救他。”我带着哭腔喊。
一个看守准备掀栅栏,另一个阻止他道:“你忘了……”
另一个会意,对我道:“别装了,骗我们下去,想跑是吧。这招不灵,用的人太多。”
我知道考验我演技的时刻到了。我装作万分真实的样子:“真的,我没骗你,你看……”
上面的人无动于衷:“切,啥年代了,还玩这一套……”
我给他们磕头,磕至血流满面。一遍一遍机械性地哀求着。
一个看守撑不住了,对另一个说:“好像是真的……”
“别上当,妈的,上次老瞿就是发了善心被干掉的呢。”
心软的那位也不言语了。
我光这样还不行,就说:“你们不用下来,给我根筷子就行,让他咬着。是羊癫疯呢……”
上面的两个看守,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一个人道:“给他吧,一个筷子能怎么样啊!”
“好,给你!接着!”那看守扔了个筷子下来。
我说:“能不能给两根啊。”
“为什么?”
“好事成双,图个吉利。”
一个看守不耐烦道:“给给给,快点给他,咱们接着喝。”又扔了个下来。我刚接过筷子,京四郎一跃而起,抢过筷子,嗖嗖两声往上劲射而出。
上面连惨叫都没有,筷子就封住了他们的喉咙。两人一歪,相继倒在铁栅栏上。
我看到他们死的惨状,不禁感慨:在一个银票都能打开镣铐的年代,一根筷子能要了你的命并不稀奇。
我说:“怎么上去?”
京四郎道:“有这呢!”他说着,凭着蛮力拉断脚下的格栅中的一根木板。有拳头粗,举起来,也有六七丈高,虽不及出口,但若撑起爬到顶端一跃也能够到。
京四郎力气大,他扶着木板,对我说:“上。”
我吸了一口气,猴子爬树地上了木板。木板浸泡已久,十分滑手,一上去就滑下来。
京四郎咬着牙想了想道:“脱衣服!”
我略微迟疑,明白了他的意思。脱下了外衣,拧成麻花状,用水浸湿了,套住木板。幸好木板是方形的,一勒一勒地往上爬,待到顶端,一跃而起,扣住铁栅栏,身子就吊在空中。我腾出一只手,去翻看守的腰部。摸了许久,才拿到了钥匙,打开锁链。然后双手一点点慢慢地挪着,一直挪到铁栅栏的边缘。一只手紧紧扒住边缘,另一只手去推头顶上的铁栅栏,憋住全身的劲往上起。
铁栅栏刚起了个角度,我的双手就迅速换位,推的手转成扒住,扒的手托住铁栅栏。这一转换要非常快,否则,人要么掉下去,要么极有可能把手废了。还好我身手敏捷,成功了。接下来,引体向上,用后背顶开铁栅栏,艰难万分地攀上去。肌肉在那一刻达到了拉伸的饱和,感觉全身的毛孔炸开,经脉像橡皮筋到了弹性形变的最大值。
我心中念,只要有心,忍住,忍住。
趴在出口的身子渐渐扩大,终于在臀部上位的一刹那,气一泄,我横身躺在出口大口地喘气,任由铁栅栏无情压着,也不觉得难受。
出来了!我把两具尸身挪开,掀开铁栅栏,整个人都出了水牢。然后找到篮子和绳索,一点一点地放下去。
“四郎,上篮。”
京四郎应声上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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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京四郎:京城四少之一,武痴。十三岁挑战京城二十七位成名拳家,完败。十四岁时,那二十七人已不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之后,他离开京城,到处挑战拳术宗师,足迹遍至大江南北。一生最服膺之人是白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