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木槿约在图书馆见面,我到达时她还没来。我找了一本《月亮与六便士》坐下看。
我认识木槿就是在学校的图书馆。
那时候我不到16岁,刚上高一,凭借还算优秀的成绩被分到文科班。在班上我没有一个熟人,甚至在全级五百多人里也只有理科班的小学同学阿飞一个朋友。我认识阿飞,纯属偶然,或者说纯属运气——他的运气。他在我无知的年龄(莫约12岁)遇见了我并骗取了我的信任,我才得以让他进入我的内心世界。如若我们晚一些,准确来说,晚一年再遇见,我想我应该不会轻意同他交好,也就不至于现在仍然对他不离不弃。事实上我们一点都不像,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的两个极端:我安静他浮躁;我高雅他粗俗;我讲的他不懂,他说的我不爱。可以说他几乎具备了我所鄙夷的一切恶习。不错,他正是我最瞧不起的一类人——颓废青年。但事实上我不知不觉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所鄙夷的一类人,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不可避免的悲哀吧。反正不论现在的我如何如何,至少那时的我是个十足的三好学生,不抽烟不喝酒不讲脏话,爱看书爱听歌爱打篮球。那时候我一有时间就去学校图书馆看书。有那么一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我正在图书馆读村上春树的一本小说,一个清瘦的女生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呀!你也爱看这本书吗?”可我根本不认识她,也不想同她说话,于是我随意含糊两句,本想打发她走,哪想这家伙竟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起来。后来才知道她叫木槿,和阿飞是一个班的,更巧的是她竟然还阿飞和是同桌。后来,我渐渐发现木槿这个特立独行的女生和我有很多共同语言;再后来,她就成了我有生以来第二个好朋友,第一个异性朋友。两年多来我们频繁来往,即使两个班离的很远,我们也坚常常见面。而此时,我们断了来往已有三月。“又看的什么书?”一阵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木槿来了。没等我回答,她已经快步移到我的跟前,夺了我手中的书。
“你总爱看一些奇怪的书。”木槿说。
“奇怪吗?”我问,“哪里奇怪?”
“哪里都奇怪。”木槿挪动椅子到我的旁边,“简直和你一样奇怪!”
“额。”我不知所言。说实话,我本来酝酿好的措辞一下全被她打乱了。
“找我有什么事?”木槿一脸漠然地说。感觉到她话语中透露出的不友好,我有些意外。我并不想以如此沉重的方式开始之后的谈话。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
“搞得好像是我亏待你了似的,别忘了这两三个月是谁对谁不理不睬!”木槿瞬间怒了,“不主动找我就算了,路上碰见竟然招呼都不打。”
“好吧,这一段时间我可能真的有些忽略你,”我说,“其实这段时间我忽略了好多,但我真的有我的苦衷。”
“我不想听你的苦衷,只希望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
“我突然失去了某些东西。”
“什么?”
“说不出来的东西,可以称之为存在的意义,或生活的真谛,明白?”我觉得木槿能明白我的意思,尽管我的话有些讳莫如深。
“不。”木槿冷冰冰地说。
“三个月来,我独来独往,断绝了同所有人的来往,当然,也包括你。”
“为什么?”
“我对某种事情产生了怀疑,准确来说我怀疑过去原有的某些非实质性东西,我不知道是否另一种生活更有意义,简言之,我……”
“一种自我否定?”
“嗯,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就选择摒弃了以前的自己而企图塑造一个全新的自己?”
“完全正确。”我瞬间觉得有一些欣慰,知道我者谓我心忧。
“结果如何?”
“我过上了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我让自己忙碌起来,把自己变得充实,然而我没有因此对现实生活更加坚定,反而越来越迷茫了。我不断在失去,也不断在寻找,我不知道我找到了什么,但我发现我失去了太多。我迫切需要一种尺度以衡量我的得失,但我甚至对这一种所谓的“尺度”的选择也没有十足准确的标准,一瞬间我感觉这世界上所有的物象都不可靠了。我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毅力,可以忍受一切孤独与煎熬,其实我远没有那么强大。”
“可是你足够冷酷无情。你可以这样对一个关心你的人,你不觉得你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我说,“这客观上并不能反应什么。”
“还打算继续坚持吗?”
“我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我,所以我会试着改变,但我不打算放弃,即使很痛苦。”
“那何故又来找我?”
“我现在害怕失去,因为我失去了太多,所以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不想因为我的行为而断绝了我们之间的情谊。”
“还当我是朋友?”
“永远。”
“真的?”
“当然。”
“可有什么证据?”
这倒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苦苦思虑一番终于才想到了:“下个月初,是你的生日吧?”
我分明看到木槿脸上浮现出隐隐约约的笑颜:“好吧……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
“一只快乐的羊的故事。”于是我开始给木槿讲我早已彩排好的故事。
“如何晓得一只羊是否快乐?”
我没想到木槿会这样问,我以为她只会一直安静地听下去一直到我讲完。哪想她会问这些。我只能临时发挥:
“嗯,这个嘛……譬如说存在一只羊,嗯,在草原上。”
“为什么?”
“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在草原上?”
“不知道。”我说,“反正就在草原上,当然,倘若你想叫它在沙漠里,也无妨。”
木槿点点头。
我继续说:“这么一只白羊,它……”
“为什么是白羊?”木槿再次打断我。
“没有理由。”
“非要有理由呢?”
“羊不应该是白色的吗?”我有些愠怒,“羊不应该在草原上吗?不要纠结这些了,好吗?”
“你不觉得黑羊更特别吗?”
“好吧,是一只黑羊……”我真服了这个老爱问为什么的女生。“这只母黑羊——噢,该死!我本来不该提的,但这点很重要,母羊没有长角!”
“为什么?”
“我喜欢——不要问‘为什么’了好吗?”我顿时恼火,仅一秒,“管那么多,反正就有这么一头羊。”
木槿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看来她似乎生气了——我吼她。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继续说:“它悠游自在地漫步、奔跑,而忘了吃草,那它无疑是幸福快乐的;如果它只一味地移动只是为了吃草,那它必定不快乐。”我完全借题发挥。
“再比如说它身旁开着一朵很漂亮的花,即使它饿着肚子,也只是拿毛茸茸的头轻轻抵花儿,用蹄子轻轻碰花儿,那么它肯定十分快乐;倘若它仅为了填饱肚子而一口吃掉,那么它剩下的也只有悲哀了。”
木槿点点头表示认同。于是我才进入了正题。
我给木槿讲了我和羊先生以及羊先生女儿的故事。
“蛮有趣。”木槿说。我以为她会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给她讲这个故事,然后我就会很自然而然地跟她说出我早已经准备好的台词。我会告诉她一些我从来不曾告诉她的事,我会给她讲我的小时候,会向她讲我的家庭,这样她就会更了解我也就可能更加理解我。可是她什么也没问。她只说:
“蛮有趣。”
也许注定如此。长期以来,我们始终保持一种微妙的默契。我们经常谈论未来,偶尔抱怨现在,但几乎从不提及过去;我们聊兴趣爱好,聊新闻娱乐,甚至于高谈阔论国家大事,大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乏一些信马由缰漫无边际的空话。但我们从不提及家庭,也不谈论私事。是的,木槿是这个世界上最像我的人。仅此而已。
“为什么?”
木槿问为什么了,我窃喜。
“为什么喜欢羊?”她说。
“因为羊很可爱,可爱极了!”
“是很可爱,”她说,“不过……”
我等了她整整五秒。
“终究会死的。”
“这有什么,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会死。”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怕死亡?”
“只能说我暂时还没有考虑过这些。”
“好吧,我不懂。”她说,“可还有什么喜欢的——我是说,像羊一样的。”
我思索了几秒说:“喜欢树。”
“又是为什么?”
“答应我,不要问总是‘为什么’了。”
“好……吧。”她无奈地说。“将来去哪里?”
“离开这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聊音乐,聊电影,聊理想,聊未来,她说大学并不会限制她,我也这么认为。接着我们又谈到了村上春树。
“我不明白为什么全世界所有美妙的句子都被这个猥琐老男人写尽,为什么全世界所有奇妙的想法都用在了下流不堪的故事上。可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迷上了他。”小艾感慨到。此时她在读《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我在读《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你觉得,‘世界尽头’应该是什么?”
“世界的尽头当然还是世界,我想是这样。也许要比国境以南远一些,但肯定比太阳以西要近得多。”我指了指我的书和她的书。“宁静是它的一部分。”
“‘冷酷仙境呢’?”
“应该是雨后。”我告诉她,“孤独是它的全部。”
“可真有趣呢!”她若有所思。
我没有说什么。我觉得她并不完全理解村上,或者说她理解的村上仅仅是村上很小的一部分。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我看了看手腕上我新买的机械表,分针正对着我,时针和分针呈现三十度夹角。
我们并肩走出图书馆。
“看来我并不了解你。”她侧身对我说。风趁机偷偷吹拂着她的一缕头发。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这么认为。
我们分道扬镳。走到第十步时,她忽然回头:“噢,对了,听说阿飞昨天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