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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天我缺席了。公务忙完后,我和费伦兹及约士奇一起溜达到咖啡馆,我们在咖啡馆读报纸,照样玩扑克牌。我的牌运烂透了,因为在我正前方装了护墙板的墙上嵌了一面圆钟:四点二十分、四点三十分、四点四十分、四点五十分,我应该专心计算牌的点数,可是却一直在算时间。我通常在四点半的时候去喝茶,杯盘和茶点在那时都已就绪,如果晚到了十五分钟,他们总会急切地问:“今天怎么回事?”我准时出现对他们来说宛如天经地义。约莫从两个半星期前开始,我没有一个下午缺席过,或许这会儿他们也和我一样焦急地盯着时钟,一等再等。我是不是应该出去拨通电话,告诉他们我不会过去了?也许派个小兵去通知会比较好……

“我说东尼,你今天真的很丢脸,牌这样要玩不玩的,专心一点好不好?”约士奇很生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不在焉害他被加倍扣分,我连忙打起精神。

“喂,我能不能跟你换个位置?”

“可以呀!不过为什么要换?”

“不晓得。”我撒谎,“大概是店里的噪声把我搞得很烦躁。”

事实上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那面时钟,不想看到分针无情地一分钟、一分钟往前推。我感到烦躁不安,思绪不时飘向别处,有个念头不断在折磨我:我是不是应该拨通电话跟他们说一声?我第一次察觉,踏入别人的生活后就没办法像电源一样,说接通就接通,说切断就切断,每一个介入别人命运的人,多少会丧失些许自身的自由。

我开始责骂自己是该死的混账,每天大老远走半小时到城外可不是我的责任义务。再者,依照情感纠葛的秘密法则,被惹恼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把怒气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如同台球受到撞击后总会连带影响别的球。我的气愤没有针对约士奇与费伦兹,反倒是针对凯柯斯法瓦一家。偶尔该让他们等一下!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会被礼物和盛情款待收买的人,也不像按摩师或体能教练,时间到了就得出现。千万不能创下先例,更不能让习惯变成义务,何况我也不想让自己受义务的束缚。我就这样困坐在自己愚蠢的执拗里,在咖啡馆里耗了三个半钟头直到七点半,只为了让自己相信、证明自己完全是自由之身,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凯柯斯法瓦家的珍肴美馔和上等雪茄根本无关紧要。

七点半时大家一起动身离开,费伦兹提议到街上晃一下。就在我要尾随两个朋友走出咖啡馆时,一个熟悉的眼神打我身旁快速掠过,那不是伊萝娜吗?错不了,她身上那件酒红色连衣裙和饰有宽带的巴拿马草帽前天才叫我惊艳过。就算没看过她这身装扮,从背影、从她走路腰肢轻摇的样子我就能认出她。只是她匆匆忙忙要赶去哪里?那可不是散步的步伐,简直在冲锋陷阵。不管怎样,我得赶快追上这只美丽的鸟,无论它飞得多快!

“失礼了。”我有点粗鲁地向同伴辞行,他们一脸错愕,我则努力想追上大街上飘舞的红裙。我无法遏制满心的喜悦,期望能在驻防地与凯柯斯法瓦的侄女巧遇。

“伊萝娜,伊萝娜,等一下,等一下!”我在她身后喊着,她走得非常快。终于,她还是停下来了,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显然刚刚经过我身旁时早就注意到我了。

“太好了,伊萝娜,我竟然会在城里碰到你!我一直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在我们的驻防地散散步。到我常去的点心店去坐一会儿好吗?”

“不行,不行。”她有些尴尬地低声说,“我赶时间,他们在等我回去。”

“就让他们多等五分钟,大不了我写一封道歉信让你带回去,不会害你罚站的。走吧,不要那么严肃嘛!”

我真想搂住她。我真的很开心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遇见她,遇见两个女孩中可以带出来的那一个,如果伙伴能看到我和她这样的美人在一起就更好了!不过伊萝娜依然动也不动,神色慌张。

“不行,我真的得赶快回去。”她急促地说,“车子已经在等了。”确实,在市政厅广场上等待的司机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至少让我陪你走过去搭车吧?”

“那当然。”她漫不经心地咕哝,“那当然……话说……你今天下午为什么没有过来?”

“今天下午?”我故意慢慢地反问,好像在回想似的,“今天下午?啊!对了,今天下午出了一件倒霉事,上校要买一匹新马,我们全部的人都得一起去,去看马和试马。”(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我真的很不会说谎。)

她有点犹豫,似乎想反驳。她为什么一直在绞手套?她的脚为什么如此不安地抖动?这时她突然脱口说:“你应该会跟我一起过去用个晚餐吧?”

坚持到底!我内心的声音急忙说,绝对不能让步!至少今天要坚持住!于是我遗憾地叹了口气:“真的非常可惜,我很想很想到府上去,不过今天的行程老早就定了,晚上有一个联欢晚会,我实在没办法缺席。”

她眼光锐利地盯着我——奇怪了,她的眉心在这一刻也出现跟艾蒂丝一模一样焦躁不安的皱纹。她一句话也没说,我不确定她是故意不说话,还是因为不好意思开口。司机帮她开了车门,她砰的一声猛力关上车门,隔着车窗问我:“明天你会来吧?”

“会的,明天一定过去。”才说完,车子已经开走了。

我还是有点介怀。伊萝娜为何如此行色匆匆?为什么这样拘谨?好像很怕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为何这样急着离开?还有,基于礼貌至少该请她帮我向那位父亲致意,请她代我问候艾蒂丝几句,他们根本没有招惹我!可是我另一方面又很满意自己的保留态度。我坚持下来了,现在他们至少不会认为我硬要巴结他们。

虽然我答应伊萝娜隔天下午同一时间过去拜访,但为了谨慎起见,拜访前先拨了通电话过去。就算只是表面上的礼节,还是严格遵守比较好,至少形式上的礼节意味着安全。我想借此表明,我不愿意成为这间房子的不速之客,从现在起,每次都想先询问是否方便或欢迎我登门拜访。这一回我根本不需要怀疑,因为大门已打开,仆人已经在门口恭候,我才刚进门,他就急急忙忙告诉我:“小姐们在塔楼露台上,她们请少尉先生您一到就立刻上去。”他还补充一句:“我想少尉先生还没有上去过,那里的美丽景色一定会得您赞赏。”

正直的老约瑟夫没说错,虽然这栋奇妙难解的塔楼屡次引起我的好奇,我确实不曾上去过。我之前说过,塔楼原本是很久以前一座颓圮或是被拆除的城堡的一隅(女孩们对它的前身也不是很清楚),这栋四四方方的宏伟塔楼多年来都空着当作仓库使用。艾蒂丝小时候为了吓她的父母,时常沿着损坏严重的楼梯往上爬到塔顶的房间。那个房间里堆满了杂物,睡眼惺忪的蝙蝠嗡嗡作响地飞来飞去,每踏上老旧腐烂木板上一步,就会扬起带霉味的厚重灰尘。这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偏偏选这个闲置不用的杂物间当游戏空间和藏身处,因为那里充满了神秘感,脏污窗户的视野一望无际。后来不幸降临,她再也不敢奢望靠动弹不得的两条腿爬上高楼上的浪漫杂物间,她感到所爱被掠夺了。她父亲时常观察她,看她苦涩的眼眸痴望童年时期深爱过却瞬间失去的乐园。

为了给她惊喜,凯柯斯法瓦利用艾蒂丝待在德国疗养院的三个月期间,委托一位维也纳建筑师改建旧塔楼,在上面建了一个舒适的观景露天阳台。艾蒂丝在秋天出院,健康几乎没有明显进展,增建的塔楼已装好跟疗养院一样宽敞的电梯,病人随时可以坐着轮椅到上面欣赏风景。艾蒂丝意外赢回了童年世界。

这位做事有点仓促的建筑师较重视工程技术上的方便,忽略了建筑风格的协调,建筑师替这一栋未加修饰的立方体戴了一顶光溜溜的六角尖塔帽,与其说它呈现玛丽亚·特蕾莎时期典雅华丽的城堡巴洛克风格,倒不如让这顶几何风格的帽子出现在码头船坞或发电厂。话虽如此,这位父亲最初的愿望算是实现了。艾蒂丝兴奋得不得了,这个露天阳台让她喜出望外地摆脱了狭窄单调的病房。她可以用双筒望远镜从专属观景台上眺望辽阔的景色,邻近地区的景致尽收眼底,观察农人播种收割、商业交易和人际交游。经过长久的封闭,她再度与世界接轨,花好几个小时瞭望铁道上像玩具一样生气勃勃的火车,喷着一圈圈长烟横越大地,街道上没有一辆车可以逃过她满满的好奇心。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好几次骑马出游、操兵演练及阅兵游行,她都用望远镜一路相随。出于一种奇特的嫉妒,她特意隐瞒这个僻静的郊游地点,家里的访客不会知道她的秘密基地。受邀踏入外人平素不得进入的观景台意味着一种殊荣,要不是忠心的约瑟夫一时兴高采烈露了馅,不然我根本不会注意到。

仆人要带我乘电梯上去。看得出来他十分骄傲,因为这样一部要价不菲的运输工具由他一个人操控。他也告诉我,除了搭电梯外还可以爬小螺旋梯抵达屋顶。螺旋梯很明亮,每层楼侧面的内阳台都有光线照入。我一听就立刻决定不搭乘电梯。我立刻鲜活地想象自己一阶阶拾级而上,看着景致越来越往远方开展,每一个无窗小窄洞的画面都叫人惊叹。风静天清,夏日的大地宛若铺上灿灿金纱,屋宇农舍散落田野间,烟囱吐出的袅袅炊烟画出一圈圈静默的圆。每个轮廓都像是利刃从钢青色天空上切割下来,可以看到盖着稻草的小茅屋,屋脊上当然挂了几窝鹳巢,谷仓前鸭儿戏水的池塘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蜡色田野中穿插几抹玩具国一般的极小身影。鬼斧神工的方块田上有斑点乳牛在吃草,有些妇人在除草,有些在洗衣服,牛只踩着沉重步伐拉着拖车,还有一路疾驶的轻巧小马车。爬到九十阶左右,视野里满是匈牙利平原风光,一直延伸到微微起雾的地平线那端。远方云彩湛蓝,一抹青山缓缓升起,也许是喀尔巴阡山,我们这个小镇簇拥的洋葱尖塔在左侧闪闪发光。我认出了我们的营房、市政厅、校舍、练习场,调到这个驻防地以来,我第一次发觉这个偏僻世界的平淡之美。

然而我无法过分沉浸在眼前美景中,因为我已经抵达了阳台,必须准备向病人问安。一开始根本看不到艾蒂丝,她专属的柔软藤椅背对着我,藤椅像彩色的弧形贝壳把她的细瘦身躯完全包覆起来,看到椅边的桌子上摆了几本书和打开盖子的留声机,我才察觉她在。我略微迟疑,不知该不该骤然走上前,生怕会吓着正在休息或在做清梦的人。于是我沿着四方形的阳台踱了一圈,好让自己正面走向她。等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到她面前,才发现她睡着了。她细瘦的身躯被仔细裹好,腿上盖了柔软的毯子,头靠在白色的枕头上,略微侧向一边,金红色的头发围住孩子气的鹅蛋脸,落日为它涂上一层琥珀金的健康光泽。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利用迟疑等待的时刻,像赏画一样注视沉睡中的她。即使大家经常聚在一起,我却从来不曾真正有机会直视她,因为敏感与过度敏感的人若被人细瞧会心生反感。即使聊天时偶尔看她一眼,生气的细纹也会立刻出现在她眉心,她会眼神慌乱,唇边泄露不安情绪,表情没有一时半刻平静。只有现在这时候,她闭着双眼半躺在那里,不会反抗也不会动,我才能注视她那带点棱角且稚气尚存的脸(我觉得自己鬼鬼祟祟像在做贼)。她稚气未脱的脸掺杂了女性特质与些许病容,充满独特的魅力。她的唇像口渴的人一样微张,呼吸轻轻的,光这样的小动作就让她孩童般平坦的胸部像丘陵起伏,仿佛为此气力耗尽,苍白的脸被金红色的头发包围,埋在枕头里。我小心翼翼地越靠越近。她的黑眼圈、太阳穴上的青筋、鼻翼的粉透过光泽泄漏而出,她雪花石膏般的苍白肌肤仅像一件单薄无色的外衣在抵御外袭。我心想,这个人会是多么敏感!肌肤表面下的神经像是不受遮掩地跳动,绒毛般轻盈的身躯承受了多么难估量的苦难,她本应能像精灵一样轻快地奔跑、跳舞摇摆,偏偏被链条锁在坚硬沉重的地上!被束缚住的可怜人!我再次感受到内心的热流,那股被痛苦耗尽却又刺激强烈的同情巨浪,每每在我思及她的不幸遭遇时席卷而来。我的手不住颤抖,想要温柔轻抚她的手臂,想要俯身探向她,却又怕她突然醒来认出我,唇上的笑意便会荡然无存。每次只要想到她或看到她,渴望温存的心就会拌和了同情,促使我靠近她。不要吵醒她,睡觉可以让她忘却真实世界里身体的痛楚!趁病人熟睡时接近他们的心灵多么美妙,所有担心害怕的想法都被囚禁,他们也完全忘记了自身的残疾。偶尔一抹微笑落在他们半启的唇上,就像蝴蝶落上一片晃动的叶子,这微笑非常陌生,根本不像他们,只要一清醒就会立刻被吓跑。我想这是上天的恩赐,所有瘫痪、行动不便、被命运剥夺健康身体的病人,至少在睡梦中全然不知身体的残缺,至少在温柔欺人的梦里以为自己拥有美丽匀称的身体,在黑暗笼罩的睡梦世界里,这个受苦的女孩至少能暂时逃离紧箍肉体的诅咒。最令我动容的无非是她的双手,那双手交叠在毯子上,皮下血管密布,关节纤纤欲折,修尖的指甲略带淡青色。柔细、无血色又无力的一双手,力量也许只够轻抚鸽子和兔子这类小动物,想要握紧或抓东西就嫌虚弱了点。这么柔弱无力的一双手要如何抵抗真切的病痛?如何争取、抓住和持有什么?一思及此,我的情绪不免激动起来。想想自己的手,这双结实有力、肌肉发达又强壮、能够操着缰绳驯服烈马的手几乎让我作呕。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上移到毯子上,这条毛茸茸的毯子沉甸甸地压在她瘦削的膝盖上,对这个小鸟般轻盈的人儿来说实在太沉重。在这块毯子下藏着一双无力、毫无生气的腿(我不知道这双腿究竟是碎裂了、瘫痪了,或只是很虚弱?我从来没有勇气问个仔细),架在钢制或皮制的支撑器上。我只记得她每次移动时,这套残忍的装置就像链球一样重重挂在她不听使唤的关节上,她只能拖着这个惹人厌的东西行走,一路发出叮当声响。她,娇柔的人儿,脆弱的人儿,偏偏是她,如果她能漂浮、奔跑和翱翔,都会比走路自然许多!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一股伤痛汩汩涌出流到脚底,仿佛能听见靴刺震动的叮叮声,清脆的声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好似已闯入她浅浅的梦。紊乱的深呼吸还没让眼皮睁开,两只手倒是已经要醒过来:十指先是翻开,接着伸长,然后绷紧在一起,就像刚睡醒在打哈欠。接着眼皮诱人地眨动,诧异的眼光在四周探视。

她发现了我,眼神立刻定住,光是视觉接触还无法立即链接到有意识的思考与记忆,不过猛一动之后她完全清醒,认出我来了。血液被她的心脏猛地一抽,一股紫红瞬间涌上双颊。又有人在水晶杯里斟红葡萄酒了。

“我真蠢!”她说着,两道眉毛蹙拢在一起,然后紧张兮兮地伸手把往下掉的毯子拉向自己,好像她赤身裸体被我撞见了。“我真蠢!我一定睡了好一阵子。”接着她的鼻翼开始微微颤动——我认得这山雨欲来的征兆。她一脸挑衅地盯着我。

“为什么不马上把我叫醒?没有人盯着人家睡觉的!根本就不应该。人在睡觉的模样看起来很可笑。”

我觉得有点难堪,我的体贴反倒惹她生气了,只好赶紧说蠢笑话来为自己开脱。我说:“宁可睡着的模样可笑,好过清醒时让人取笑。”

不过她已经用两只手臂把自己从椅子上撑起,眉间的纹路刻得更深了,嘴唇四周也开始如闪电般颤动。她犀利地看着我。

“你昨天为什么没来?”

这一击太出人意料,我顿时哑口无言。她追根究底地继续问:“你一定有什么特别理由让我们坐着干等,不然你至少会拨通电话过来。”

我这个猪脑袋!我应该要猜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应该事先准备好答案才对!可惜我只能尴尬地踱步,脑袋绕着老掉牙的借口打转。我说,我们突然要检查新来的补给军马,直到五点左右我还满心希望可以偷溜,偏偏上校还要给全部的人看一匹新马,诸此这般种种。

她的铁灰眼眸严峻而锐利,从头到尾盯着我。我交代得越琐碎,她的视线越是猜疑。我看见她搁在扶手上的手指上下抽动。

“那么,”最后她非常冷酷生硬地问,“检查补给军马这个动人故事是怎么结尾的?上校先生后来有买下那匹全新的马吗?”

我感觉到是我害自己误涉险境。她穿着无指手套的手连敲桌子一次、两次、三次,像是要甩掉关节里的骚动不安。然后她威胁地抬眼看我。

“别再说这些愚蠢的谎言!你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你怎么敢跟我这样胡说八道?”

她的手越发急遽地敲打桌面,后来她索性把手套使劲抛出去,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这一整段废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一个字也没有!你根本不在马术学校,也没有检查什么补给军马。四点半的时候你就已经坐在咖啡馆里头了,据我所知根本不会有人把马骑到那里去。别再想蒙骗我!我们的司机在六点的时候很凑巧地看到你在那里玩牌。”

我依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她猛然把话锋一转:“再说,我为什么得在你面前忸怩作态?难道因为你说了这些谎话,我就得在你面前假惺惺?我一点也不怕说实话,所以要让你知道,我们的司机在咖啡馆看到你根本不是出于偶然,而是我特意让他去的,只为了打听你到底怎么了。我原本以为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事?因为你一通电话也没有拨过来,而……如果你可以站在我的立场想,我这样一个神经兮兮的人……根本无法忍受人家让我等……我就是无法忍受……所以我就派司机进城去。他在营房听人家说,少尉先生安然无恙地在咖啡馆玩牌,因此我请求伊萝娜去探听你为什么这样冷落我们……是不是因为我前天说了什么冒犯你……我有时候确实也对自己的肆无忌惮很没辙……所以,如你所见,和你坦承这一切我心中无愧……而你努力编造幼稚离谱的借口……你对朋友撒谎,难道不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卑劣吗?”

我想回答她——我想,我甚至有勇气把费伦兹和约士奇那个愚蠢故事完完整整告诉她,可是她立刻强硬地下达命令:

“不要再编新的故事了……不要再编新的谎话了,我无法再忍受!我已经被谎话喂到要吐出来。从早到晚每个人都在喂我吞谎话:‘你今天看起来气色真好,你今天进步多了……太好了,已经进步好多,比之前好太多了。’从早到晚都要吞这些定心丸,没有人知道我都快被噎死了。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说:‘我昨天没空,没兴致。’我们并没有把你长期预订下来,我会很高兴你能拨个电话告诉我:‘我今天不出城了,我们宁可在城里闲晃。’你觉得我就那么傻,难道我会不懂,要你每天来这里担任好心看护很过分吗?难道我会不懂,一个成年人宁可骑马四处游玩,或用健康的双腿散步,也不愿意终日困在别人家的椅子上打发时间吗?让我反感和无法忍受的只有一件事:借口、骗局和谎言,这会把我掐到无法呼吸。我没有像你们所有人以为的那么笨,我已经可以忍受善意的真诚,即使那很令人嫌恶。你知道吗?就在几天前,我们家新雇了一位来自波希米亚的清洁妇,原来的那位过世了。第一天,她根本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就注意到人家怎么把拄着拐杖的我扶到扶手椅上,她吓得手中的清洁刷都掉了,大声叫出来:‘老天爷啊,真是太不幸了,真是太不幸了!一个出身这么富有、这么有教养的小姐……竟然是个残废!’伊萝娜立刻像个疯婆子大骂这名实话实说的妇人,打算马上开除她,把她撵走。可是我却觉得很高兴,她的惊吓反应让我很开心,因为那出自真心,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下看到那个情景,受到惊吓才是人性的反应。我马上给她十克朗,她立刻跑去教堂为我祷告……因为这件事我那一整天都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终于知道陌生人第一次看到我的真实感受……可是你们,你们总是认为要用虚伪的体贴来保护我,甚至还以为你们该死的体贴会让我开心……难道你们以为我脑袋没长眼吗?难道以为在你们的闲话与口吃背后,我就感觉不到你们和那位勇敢且独一无二的真诚妇人一样恐惧和不舒服吗?你们认为每次我拿拐杖的时候,我会不知道你们全都突然屏住呼吸吗?我难道不会注意到你们的慌张,硬是要挤出话题聊天吗?好像我完全不懂你们老是喂我吃镇定剂加糖、糖加镇定剂这类作呕的甜言蜜语……我可是很清楚,每次门在你们背后关上,我像个尸体一样躺到床上之后,你们全都松了一口气……我也很清楚你们如何虚情假意地叹气:‘这可怜的孩子。’可是你们也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你们无微不至地牺牲了一小时、两小时的时间陪伴‘这个可怜、生病的孩子’。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牺牲!我不要你们觉得自己有责任,每天要端出一定分量的同情来服侍我,我对这种怜悯的同情嗤之以鼻,完全不屑。我不需要任何同情!如果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要来!但请真诚对我,不要编些什么检查补给军马和试骑新马的故事!我没办法……没办法再忍受谎话和你们那些让人反感到极点的体贴!”

最后几句话完全无法控制地冲出口,她目光灼灼,一脸惨白。然后她一阵抽搐,像是精疲力竭一样把头靠在椅背上。隔了一会儿,血液才慢慢流回到因激动而不停颤抖的唇上。

“所以,”她轻轻吁了口气,仿佛觉得十分丢脸,“我有必要把话一次说清楚!现在我说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麻烦给我……给我一根烟。”

这时我表现异于平常,平时我很能自制,我的两只手坚定有力。不过她这次意外大爆发太让我震撼,我的四肢像瘫痪一样动弹不得,活到现在从没有事让我如此震惊。我吃力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给她,帮她点燃火柴。就在要递火柴的时候,我的手指抖得太厉害没办法拿稳,火苗在空中一闪就熄了。只好再点一根,这一次还是一样在我颤抖的手上晃了一阵,好不容易才为她点燃烟。我的动作如此笨拙,她一定注意到我内心的震惊,因为她用一种惊讶不安的声音轻轻问我:“这是怎么了?你在发抖……什么……什么让你这么激动?……这些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火柴棒上的小小火苗熄灭了。我一声不吭,她很吃惊地喃喃自语:“我这些废话怎么会让您如此激动?爸爸说得果然没错,你真的是一个……一个非常奇特的人。”

就在这时候,我们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声。那是电梯的声音,它正要上升到我们所在的阳台。约瑟夫打开电梯门,凯柯斯法瓦像是做错事一样畏缩地走出来,肩膀不自觉地缩在一起。他每次都是以这身姿态靠近生病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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