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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整件事就像法国人所说的是桩gaffe(蠢事),都是因我的愚蠢而起,完全是无心之过。虽然我后来试图扭转过失,但是正如我们急着想要修好手表里的齿轮一样,操之过急往往坏了整只表。即使今天,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旧理不清自己的愚蠢究竟在哪里结束,真正的过错又从哪里才开始;也许我永远都无法厘清。

当年我二十五岁,担任某轻骑兵团的现役少尉。不能说我对军官阶级特别有热情或是发自内心的使命感,但是在一个传统奥地利公务员家庭里,有两个女孩和四个总是吃不饱的男孩围着一张寒酸的饭桌,当然就不会多问他们的志愿和兴趣,而是早早把他们送进职场的烤炉里,免得对家庭经济造成长久负担。我哥哥乌里希在小学就因为用功过度把眼睛弄坏了,家人只好把他送去神学院;我因为骨骼强壮被送进军校:一旦上了军校,人生就会自动发展下去,不必再为此伤神。国家自会替你安排一切,短短几年内按照国家预定的模式把一个面色苍白、半大不小的男孩塑造成一个长着软髭的预备军官,把他送进部队好立刻派上用场。有一天适逢皇帝大寿,还不满十八岁的我已塑造成形,不消多久军服领子也别上了第一颗星[3],头一阶段目标到此算是达成。从此,每隔一段时间即可自动晋升,直到老年得痛风退伍为止。在开销颇高的骑兵队里服役绝非我个人愿望,而是我伯母黛西的奇想。她嫁给我伯父是再婚,当时伯父正好从财政部转到某家银行担任收入较优渥的董事长。既富裕又爱摆派头的她,无法忍受霍夫米勒的同姓亲戚中有人“败坏”家族门风,只因为他在步兵队服役。她由于这个突发奇想,每月补贴我一百克朗,所以在她面前我必须随时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待在骑兵队或甚至任何现役军官职务是否合我的心意,这个问题从来没人想过,我自己想得最少。我只要坐上马鞍就觉得自由自在,也不会去思考马脖子以外的问题了。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应该是有道命令从某单位不小心传到另一个单位,因为我们在亚洛斯卢的骑兵连,突然疾风似的被调到匈牙利边界的一个小驻防点。提不提小镇真实地名都不重要,因为一件制服上的两个纽扣不可能比两个奥地利乡下驻防地更相似。这里或那边的军事设施都一样:一座军营、一个骑马场、一个操练场、一座军官赌场,加上三家旅馆、两家咖啡厅、一家蛋糕店、一个小酒馆和一间破旧的歌剧院。在里面表演的都是被大剧院解聘的过气女歌星,她们也兼差替军官和一年志愿兵做温柔体贴的“服务”。无论何处,在军中服役意味着忙碌单调,每个时辰都是按照一百多年来钢铁般固定的规则分派勤务,休闲时间也没有多大变化。军官餐厅里全是熟悉面孔,听到的也是熟悉的对话,咖啡厅里打着相同的牌局、相同的台球。人有时不免讶异,亲爱的天主竟然愿意在一个只有六百或八百个屋顶的小城四周,布置另一个天空、另一番景色。

和从前加里西亚的驻地相比,这个新驻地倒有个优点:那里有快车站,一边靠近维也纳,另一边离布达佩斯也不远。有钱的人——服役骑兵队的人,包括那些志愿兵,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富家子弟,部分出身名门贵族,部分是工厂老板少爷——只要及时从部队偷溜,可以搭五点的火车去维也纳,再搭两点半的夜车赶回来。他有充裕的时间上剧院,在环城大道上闲逛,扮演优雅的绅士,偶尔还能找寻刺激;最让人称羡的几个人甚至还长租了小公寓或下榻地点。可惜我每月微薄的薪资无法负担这类让人精神焕发的放荡行径,休闲娱乐仅局限在咖啡厅或蛋糕店,躲在那里打打台球或下更便宜的象棋,因为下注打牌通常很伤钱包。

应该是一九一四年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照样坐在蛋糕店里,跟偶尔一同消磨时间的兄弟在一起,他是金天使药店老板,也是我们驻防地的副市长。例行的三盘棋早已下完,因为提不起兴致,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在这个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还能去哪里?——我们的对话仿佛即将燃尽的烟,冒出的烟雾让人昏昏欲睡。此时,店门突然打开了,一袭随风飘逸的A字裙夹着一道清新的风,把一个漂亮俏丽的女孩送进来:一双褐色杏眼,深色的脸颊,穿着品位不俗,最重要的是,终于有新面孔出现在这天主就快遗忘的角落。可惜这个聪慧的小仙女根本不理睬我们众人惊艳的目光;她浑身光彩照人,以急速矫健的步伐迈过店内九张大理石小桌,直往贩卖柜台走去,在那里一口气订了十几种奶油大蛋糕和烧酒。我立刻注意到身兼蛋糕师傅的老板对她鞠躬行礼、毕恭毕敬——我从未见过他燕尾服背后的衣缝绷得这么紧。甚至连他老婆,那位臃肿粗笨的乡村维纳斯,平时对军官们的讨好巴结(因为每到月底经常会欠些小账)总是不给好脸色,此时竟也从收银台的位置站起来,差点没把自己融化在礼貌客套中。正当蛋糕师傅忙着记订单时,这个漂亮女孩漫不经心地嚼着几块巧克力,和老板娘葛罗斯迈尔太太闲聊;也许我们拼命伸长了脖子张望有点失态,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这位年轻小姐自然不必为了提蛋糕盒而累坏娇贵的玉手,因为葛罗斯迈尔太太恭顺地再三保证,绝对会准时送货到府。她也不会想到要像我们小老百姓一样在收款机前付现。我们大家立刻明白:她是VIP贵客!

订完了货,她转身准备离开,葛罗斯迈尔先生立刻忙着跳起来为她开门。就连我的药剂师朋友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谦恭有理地巴结问候。她以从容大方的友善态度答谢——天啊,好一双丝绒般细致、小鹿般的褐色眼睛!——不等全身已裹满恭维赞美的糖衣的她踏出店门,我连忙好奇地向兄弟打听这朵荒漠中的奇葩。

“什么,你不认识她?这就是那个谁的侄女……”——从现在起我将称呼此人凯柯斯法瓦先生,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你应该知道凯柯斯法瓦家族吧?”

凯柯斯法瓦——他像撂下一张千元克朗大钞般把这个名字说出来,盯着我瞧,想当然地期待我敬畏有加地响应“原来如此!当然知道!”。我不过一介初晋升的菜鸟少尉,刚调来这个驻点几个月,全无概念的我怎会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神呢!于是赶紧礼貌地请他详述,药剂师先生也不负所望,带着乡下人的骄傲惬意地开讲——不用说,当然比我在此的重述更加巨细靡遗。

他跟我解释,凯柯斯法瓦是这一带的首富。放眼望去的一切都是他的,不仅是这座凯柯斯法瓦城堡——“你一定知道的呀,从操练场看出去,大道左边有个平顶高塔和一座大型老花园的黄色城堡。”——而且坐落在通往R地路边的大型糖厂、布鲁克的锯木工厂和M地的养马场,这些都归他所有;在布达佩斯和维也纳他还有六七幢房子。“是啊,真令人不敢置信,我们这个小地方出了这么一位超级大富豪,还像贵族那样懂得生活。冬天待在维也纳贾克因巷的小宫殿,夏天去温泉胜地度假;只有春天才会在此地的房子住上几个月,不过我的天啊,真是豪华!聘自维也纳的四重奏乐团、香槟和各式法国葡萄酒,样样精挑严选,极品中的极品!”现在,假如我愿意让他效劳,他可以帮我引见,因为——边说边摆出得意的夸张手势——他与凯柯斯法瓦先生是熟友,早年经常和他有生意往来,知道他非常喜欢邀请军官上门做客;只要他一句话,我立刻就能成为座上宾。

好啊,有何不可?这个乡下驻防地宛如腐臭的蟹池塘,快被闷死了!林荫大道上的女人你全见过,每顶夏季便帽和冬帽、高贵服饰和家常便服,看来看去总是那些。任凭视线停驻或移开,不只女仆跟小孩,连狗都认得。赌场里波希米亚胖厨娘的全部菜色也吃腻了,只要瞥一眼餐厅里永世不改的菜单,就能慢慢扼杀人的味蕾。每条小巷里每个名字、每块招牌、每张海报,每栋楼的每家商店、每扇橱窗,你都能倒背如流。你可以像服务生欧根一样精确知道本地法官先生几点钟会来咖啡馆报到,在窗子左边角落位置坐下,准时在下午四点三十分整点一杯米朗琪咖啡;公证官一定会在十分钟之后,四点四十分整进门,他好歹跟别人口味不一样,因为胃不好的缘故喝热柠檬茶,抽着一成不变的弗吉尼亚雪茄,说着千篇一律的笑话。哎,反正你对这一带每张面孔、每套制服、每一匹马、每个马车夫、每个乞丐都再熟悉不过,你甚至把自己也看烂了。何不从这单调乏味的磨坊中溜出去透透气呢?再说还有这个漂亮女孩,那对小鹿般的褐色眼睛!于是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绝不能在这推销药丸的家伙面前露出嘴馋猴急的模样!)对这位恩人说,当然,我很乐意认识凯柯斯法瓦家族。

果然——看看这位厉害的药剂师,一点都没口出狂言!——两天后,他就带着施恩舍惠的骄傲神情,把一张印好的邀请卡拿到咖啡店来给我,上面以精美书法填了我的名字,邀请卡上写着:拉尤斯·冯·凯柯斯法瓦先生敬邀少尉安东·霍夫米勒先生于下周三晚间八点整共进晚餐。感谢天主,好在我们这样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星期日上午我套上最英挺的尉官制服,戴着白手套,穿上光亮的漆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唇髭洒一滴古龙水,出门做上任后的第一次拜访。凯柯斯法瓦家的仆人老迈、谨言慎行,身上一袭讲究的制服,他接过我的名片,喃喃地表示歉意,主人错过少尉先生来访一定感到十分遗憾,可惜他们上教堂去了。这样更好,我心想,不论勤务或私事,就职拜访总最叫人发麻。总之义务已尽到,星期三晚上就去赴宴,希望会是个愉快的夜晚。我自忖,反正凯柯斯法瓦家的事到星期三就解决了。没料到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二,凯柯斯法瓦先生竟派人把一张折叠名片送到我住处,让我受宠若惊。无可挑剔,我心想,这些人做事真得体,登门造访两天后就礼数周到地回访我这个无名小军官,恐怕连将军也得不到比这更多的礼貌与尊重。我心中着实抱着美好预感,雀跃地期待周三的晚宴。

可是老天从一开始就对我恶作剧——人真该有些迷信,多注意细微征兆。周三晚间七点半,我一切准备就绪,穿上最好的军服、全新的手套、光亮的漆皮鞋,熨好的裤子坚挺得像刮胡刀;当勤务兵正忙着帮我抚平大衣皱褶,检查全身上下是否完美无缺时(我总是需要勤务兵帮忙更衣,因为在我照明不足的房间里只有一面小小手镜),有人在外面猛敲门:是传令兵。值勤官史坦胡贝尔伯爵暨马术教练是我好友,他要我赶去士兵营房。两名骑兵可能因为酒后乱性发生争吵,其中一人拿起卡宾枪殴打对方头部。现在这个笨蛋血流不止、张大嘴昏倒在那里,头颅是否完整还是未知数。不巧军医溜到维也纳去度假了,上校也不见踪影,好好先生史坦胡贝尔情急之下偏偏要拖我去帮忙,真该死!他负责照顾伤者,我得写笔录,并且派传令兵去各单位,看看能否在咖啡馆或其他地方尽快找到一位医生。这么一搞已经七点四十五分,看样子十五分钟或半个钟头内一定走不了。真该死,偏偏在今天给我出这种鸟状况,偏偏在我受邀的晚上!我越发焦急地猛看手表;就算只在这里多耗五分钟也不可能准时赴约了。可是公事重于一切私事的纪律已经渗透到我们军人骨子里,我不能私自溜走。情况值棘手之际,唯有派勤务兵乘马车(这奢侈乐子花了我四克朗!)去凯柯斯法瓦家,替万一迟到的我表示歉意,说明部队有突发事件云云。幸好军营的麻烦事没耽搁太久,上校带着火速找到的医生亲自赶来,于是我可以不着痕迹地偷溜了。

然而事情却祸不单行:不巧今天市政厅广场上一辆马车都没有,我必须等人打电话叫双头马车来。这样耗下来,等我赶到凯柯斯法瓦家大厅时,墙上时钟的长针已不偏不倚地向下垂,不是八点,而是八点半整。见到衣帽间挂得厚厚一摞的大衣,再从仆人些许不自在的神情可以明白,我真的迟到很久——偏偏这是初次拜访,真是糗到极点!

不过至少仆人——这次是白手套、燕尾服、笔挺的衬衫配上僵硬的脸——安慰我,勤务兵在半小时前就传述了我的消息,并领着我进会客室。只见红丝绸紧掩四扇大窗,水晶吊灯光亮耀眼,布置得极高雅,我从未见过如此贵气的会客室。惭愧的是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从隔壁大厅清楚传来此起彼落的杯盘碰撞声——懊恼呀,懊恼,我这才想到他们已经入席用餐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只等仆人一把前面的拉门推开,立刻快步跨过饭厅门槛,脚跟用力一并,鞠躬敬礼。顿时大家全抬头看我,十双、二十双陌生眼睛盯着这个没啥自信、杵在两根门柱间的客人。一位老先生立刻站起身来,无疑就是主人,他快速扯掉身上的餐巾迎面走来,伸出手欢迎我。他本人跟我想象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丝毫不像马扎尔乡村贵族那样蓄着小胡子。这位冯·凯柯斯法瓦先生两颊丰厚,因为酒过三巡而红光满面。金边眼镜后面有一对稍显疲倦的眼睛挂在暗沉的眼袋上,肩膀有些前倾,说话声音轻如耳语,偶尔微微咳嗽;瘦削秀气的脸下方留着一小撮细细的白色山羊胡,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学者。老先生殷勤好客的态度抚平了我的不安,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不,不,他才应该道歉。他非常清楚值勤中常有突发状况,我还特地派人通知他,实在太多礼了;只不过他无法确定我能不能出席,于是先请客人用餐了。现在我不妨马上就座,稍会儿他会逐一为我介绍在座宾客。只是这位——他陪我走到桌边——是他女儿。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苍白纤细又娇嫩,和他一样柔弱。此时她停止与旁人交谈,抬起头来,灰色双眸怯懦地瞟了我一眼。匆匆掠过我眼前的是一张清瘦紧张的脸孔,我先向她鞠了躬,接着一左一右对其他客人致意。不必为了介绍的繁文缛节而放下手上刀叉,打断用餐,客人们显然很高兴。起先两三分钟我觉得相当别扭,在座客人没有一个来自军中,我既无同伴,也没有认识的人,更不见小镇上的绅士名流——全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多数客人似乎都是附近的地主和其妻女,不然就是公职人员,大家都穿便服出席,除了我以外,没一个穿军装的人!天啊,我这么笨拙害羞的人要怎么跟这些陌生人攀谈?幸亏座位安排得不错,旁边就是那个任性骄横的褐眼女孩,那个漂亮的侄女。她似乎在蛋糕店里注意到我惊艳的目光了,因为她就像见到旧识一样冲着我友善微笑。她那咖啡豆般的双瞳,而且真的一笑就发嗲,仿佛烘焙咖啡豆的噼啪声响。浓密黑色秀发下挂着一对小巧迷人、清透薄亮的耳朵,我心想:那对耳朵宛若生在青苔丛中的粉红紫罗兰。她裸露的双臂那样柔润光滑,抚摸起来想必像剥了皮的水蜜桃一样滑嫩。

坐在漂亮女孩身边的感觉真好,加上她满口可爱的匈牙利腔调,叫人想不爱上她都难。这般耀眼明亮之地,如此华丽高档的餐桌摆设,身后有穿制服的侍者伺候,面前是最精致美味的佳肴,在此用餐真是一大享受。左边女宾客带有轻微的波兰口音,即使身材稍嫌粗壮,却似乎也引起了我的欲念,难道这一切是酒精在作怪?先是淡金色白酒,然后是血深的红酒,此刻又是冒着香槟般气泡的葡萄酒,身后侍者戴着白手套,从银制醒酒壶和大腹酒瓶中为我们不停地慷慨斟酒。真的,诚实的药剂师果真没夸大其词,凯柯斯法瓦家的气派显然直逼皇室。我从未享受过这等丰盛大宴,做梦更想不到竟然有如此精致、高档、丰盛的餐点。瓷盆里一道比一道鲜美珍贵的佳肴,源源不绝地接连上桌。绿色莴苣装点着一条条淡蓝色鲜鱼,四周镶着龙虾肉片,浮游在金色的酱汁里;阉鸡骑在米饭层层堆栈的宽马鞍上;布丁在泛着蓝焰的朗姆酒中燃烧;五彩缤纷的甜蜜自冰淇淋蛋糕流涌而出;绕了大半个世界来到这里的珍奇水果躺在银色水果篮里亲吻依偎。餐点似乎永无止境,永无止境……最后的高潮是七彩烈酒,有绿色、红色、白色、黄色,还有芦笋般粗大的雪茄配上香醇咖啡!

一幢美轮美奂、有如魔术仙境的豪宅——真要感谢那位善良的药剂师!——好一个耀眼明亮、富丽堂皇的幸福夜晚!我今晚有如脱缰野马般轻松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左右和对面客人一双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与一串串豪放嘹亮的声音,仿佛他们也忘了贵族的矜持,径自脱序地打开话匣子——总之,我平常的拘谨全都烟消云散了,不但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同时对左右两位小姐奉承谄媚,大口喝酒,大声说笑,目光轻浮又肆无忌惮,而且我的手偶尔会有意无意抚过美丽的伊萝娜(就是那位“可口诱人”侄女的芳名)裸露的臂膀。对我这举动她似乎也轻松以对,毫不见怪,因为她也和大家一样,被这顿丰盛筵席彻底解放,变得轻松愉快、无拘无束了。

难道是珍贵的匈牙利托凯葡萄美酒和香槟联合起来作怪?渐渐地,我感觉全身在一股飘然自在之中荡漾,大胆纵情,近乎豪放不羁。还差一点点,这个幸福感就会十全十美地飞起来,令我陶醉销魂,我此刻无意识的想望,在下一刻便豁然开朗。因为会客室后的第三个大厅——仆人在不知不觉中又将滑门推开了——赫然扬起轻柔的乐声,是一首四重奏,正巧是我心中希望听到的舞曲。富有节奏感却柔和,一首华尔兹,两把小提琴负责主旋律,一把低沉的大提琴忧伤地伴奏;中间还有钢琴犀利的断奏,强而有力地打着拍子。是啊,音乐,音乐,就是少了音乐!此刻有音乐,也许还能随之翩翩起舞,跳一曲华尔兹,任凭自己摆荡、飞翔,让心灵更能感受到这股轻盈!真的,凯柯斯法瓦山庄一定是座魔法屋,尽管放心去做梦,梦想都会成真。大伙儿于是站起身,推开座椅,成双成对——我对伊萝娜伸出手,再次感觉到她那微凉、柔软而膨润的肌肤——走进会客室,只见全部桌子都被童话中的小矮人搬走似的,椅子倚着墙放在四周。光滑的褐色镶木地板熠熠发亮,简直是专为华尔兹设计的溜冰场,隔壁大厅传来的音乐也隐隐在为我们助兴。

我转身望着伊萝娜,她会意地笑着,双眸已经回答说“好”。我们立刻回旋起舞,两对、三对、五对舞伴在光滑的镶木地板上翩然起舞,谨慎和年长的宾客则在一旁驻足欣赏或闲聊。我喜欢跳舞,舞技还很好。我俩缠绕着荡过大厅,我想,那晚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跳得最棒的一次。下一支华尔兹则有请我的另一位邻座,她跳得也十分出色,我弯下腰,闻到她的发香,整个人沉浸在微醺里。啊,她跳得实在太好了,一切都太美好了,这几年来我不曾这样幸福过!我几乎浑然忘我,恨不得拥抱所有人,向每个人表达最诚挚的感激,觉得自己是那样轻松,那样热情奔放,那样飘然年轻。我犹如一阵旋风,从一位女伴身边跳到另一位女伴身边,谈笑风生、回旋飞舞,陶醉在幸福的暖流里,完全忘了时间。

突然——我不自觉地看了看表:十点半了——这才惊恐地想起:我谈天跳舞已经玩了将近一个钟头,却还没邀请主人的千金跳舞,真是糟透了!我只和左右两位邻座小姐及其他两三位我最喜欢的女士跳了舞,却彻底把主人千金抛在脑后!真是太失礼了,简直是侮辱人嘛!现在得赶紧补救,一定要立刻弥补!

不过糟了,我完全记不得那女孩的模样,我只是在她面前匆匆行了个礼,当时她早已入席;在那一瞬间只依稀记得一个娇柔脆弱的身形,还有那灰色双眸迅速抛过来的好奇眼神。可是她躲到哪里去了?身为主人千金,总不会逃跑了吧?我心神不宁地沿着墙巡视,把所有女士小姐审视一遍,但没有一个像她。最后我走进第三个大厅,四重奏乐团就在这里,隔在一扇中国屏风后面表演。然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就坐在那里,那一定是她,一个柔弱纤瘦的身躯藏在淡蓝色礼服里,夹在两位老太太中间坐在内室角落,一张摆着浅盘鲜花的孔雀石绿色桌子后面。她小小的头微微低垂,整个人宛如融入音乐里,一旁艳红火热的玫瑰恰好让我注意到,她苍白近乎透明的前额在厚重的褐红色秀发下闪烁。可是我没那么多闲情逸致仔细观察,谢天谢地,我的心头如释重负,终于找到她了,总算还来得及补偿疏忽。

我直接往桌子走去,伴着一旁的音乐声弯腰鞠躬,礼貌地做了一个邀舞的动作。陌生的眼睛诧异地抬起来注视我,话说到一半打住的双唇微张。然而她动也不动,丝毫没有起身随我走的意思。难道她没了解我的意图?于是我再次行了礼,脚上的刺马钉也轻轻一碰:“小姐,有荣幸请您跳支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前倾的上身蓦地向后一退,仿佛要躲开别人挥来的重重一拳;体内血液立刻冲向惨白的面颊,方才还微张的双唇死死紧闭着,只有一双眼睛如死鱼般直盯着我,我这辈子还未曾见过那副惊恐神情。下一刻,她严重痉挛的身体猛然抽搐,然后用双手撑着桌子挣扎着站起来,桌上的花盘被震得乒乓作响,还有个木头或金属类的沉重东西从她的沙发椅上掉落到地板。她一直用双手牢牢抓着摇晃的桌子,孩子般轻盈的身躯也颤抖个不停;虽然如此,她却没有逃走,只是更死命地抓住那沉重的桌面,止不住的摇晃与颤抖从痉挛的双拳直冲发梢。忽然间,整个情绪爆发开来:一阵抽泣,狂野而原始,有如窒息中的呐喊。

说时迟那时快,左右两位老太太立刻围上去把她撑住,不断抚摸、安慰那震慑的小女孩。她终于松手了,那双痉挛的手轻轻放开桌子,人又向后跌回沙发椅去。哭泣不但没停,反而更加激烈,像血崩,又像急性呕吐,一阵一阵地抽搐发作。倘若屏风后面的音乐停顿片刻(乐声把这一切都掩盖住了),啜泣声应该会传到舞厅去。

我杵在那里,呆若木鸡,吓得无法动弹。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无助地看着两位老太太设法安抚泣不成声的女孩,等她回过神来后,却又羞愧难当地把头埋在桌上。一阵又一阵抽噎的冲动实在挡不住,一波又一波地冲击她瘦削的身子,直抵肩膀,每一次冲击都震得花盘乒乓乱响。而我,只能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全身关节冻结,衣领犹如炽热的绳索勒住喉头无法呼吸。

“对不起。”我终于低声结结巴巴挤出这三个字。两位老太太忙着抚慰那啜泣不已的女孩,对我连一眼都不瞧。我跌跌撞撞回到客厅,这里似乎还没人察觉有异,双双对对的舞伴在大厅里如狂风飞舞,此时,我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必须靠着柱子撑住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做错了什么?天啊,追根究底是我在筵席上喝太多也喝太快,才会迷迷糊糊闯了蠢祸!

刹那间音乐停了,舞伴各自散开,行政区长也一鞠躬放开伊萝娜。我立刻扑上前去,把一脸惊愕茫然的她强拉到一旁:“请帮帮我!看在老天爷分上,帮帮我吧,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伊萝娜误以为我把她拉到窗边是要说些有趣的悄悄话,因为她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我激动的模样想必看来不是让人心生怜悯,就是叫人害怕。我挟着狂跳的脉搏述说一切,说也奇怪,她的眼神也流露出和房里那女孩同样的惊骇,斥责我:“你是疯了吗?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没看见?”

“没有,”我结结巴巴地答道,再次被令人不解的恐惧彻底毁灭,“看见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第一次来府上啊!”

“你难道没注意到,艾蒂丝……是个瘸子……?没看见她那双可怜残废的腿?若不拄着拐杖,她根本连两步路都走不了啊……可是你……你这个粗……”——她很快咽下即将破口而出的骂人字眼——“……你还邀这个可怜的女孩跳舞……噢,太可怕了,我得马上去看她……”

“不!”绝望之余,我一把抓住伊萝娜的手臂,“等一等,请等一等……请代我向她道歉。我怎么会想到……我只在用餐时见过她,才看了她一秒……请务必跟她解释……”

满眼愤怒的伊萝娜已经抽回手臂,迅速跑过去了。我站在会客厅的门槛边,喉咙噎紧得直想吐,大厅里人声鼎沸,谈笑喧哗(忽然令我难以忍受),一片闹哄哄,乱糟糟。我心想:只要五分钟,我愚蠢的行为就众所周知了。五分钟,讥讽、嘲笑与指责的眼神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而明天,上百片唇舌争相走告,全城会纷纷议论我的鲁莽行径,跟着清晨的牛奶送至家家户户门口,然后传到街头的厮混场所,再带进咖啡馆、各个机关。明天,就连我部队里的人也都会知道这件事。

此时我仿佛在雾霾中看见那位父亲带着抑郁愁容——莫非他已知晓?——正穿越大厅走来。是要过来找我吗?不行,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和他碰面!一股恐慌突如其来涌上心头,无论是对他或是对大家。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走出大厅,走出这幢地狱般可怕的房子。

仆人做了一个尊敬而怀疑的手势,惊讶地问道:“少尉先生已经要离开了吗?”

我回答:“是的。”自己却也被这话吓了一跳。我真的想走了吗?在他把大衣从挂钩上拿下来那一刻,我才清楚意识到,这样胆怯地逃跑等于又犯下新的错误,也许更是让人不能原谅的蠢事。但现在反悔已经太迟了,我总不能把大衣交还给他,他已经微微躬身帮我打开大门,我也无法再回大厅去。骤然间,我已站在这该死的陌生宅邸前,寒风袭面,心却被羞愧烫得炙热,像快要窒息一样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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