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与惊无关。”他微微一笑，带了分神秘，“惊不过兴起，觉得该派人去龟寿塔整理一下帐本和库银。碰上了这样的事，纯属意外。”
我冷冷看着他：“龟寿塔是璟州的金库，理应有重兵把守。金库的门，也需侯爷与州牧手中各持的钥匙并在一起方可开启。寻常人，又怎可随意出入？”
“真的不巧，州牧近日贵体违和。奈何州内巨细之事，每日皆有开支，财不理不可。璟州侯深为悬念，又体恤他辛劳，特托惊暂代之。”他解释着，颇为耐心。
此时，晟白已露出不耐，口气不是善道：“跟他解释那么多做什么？如今要紧的是，龟寿塔。那火势极凶，烧死数十人，烧伤近百人。此事该如何解决？”
“人死都死了，伤也伤了，还能怎样？”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晟白微微眯起眼，有些咬牙切齿地怒视着玉秋惊，与玉秋惊的优雅之姿进个成对比。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玉秋惊温文浅笑地对晟白道，继而瞥眼看了一旁的我，“紫首辅并不是外人，不必有所忌惮。”
晟白将目光移向我，神色微愕，从他入门后，此时才拿正眼看我，喃喃着：“紫首辅？原来……”
晟白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陌生、生疏。
我心中不由奇怪。以前，虽未与晟白深交，但是我还是很经常在宫中走动的，才隔了两年多，不应陌生至此吧？
玉秋惊含笑地轻拍了一下晟白的肩膀：“不过是见到故人，就成这副模样？该不是他乡遇故人，觉得情怯了吧？”
晟白回神一笑，有些赧意，陡然目光一利，横向玉秋惊：“大火冲天之际，黑狼率人抢救的为何是财物，而非困于火场的人？关于这一点，你难道不该解释一下么？”
“是我的意思。”玉秋惊承认得极其坦然，丝毫没有半点的不自然。
我不禁愕然：“轻重缓急，你都不知掂量的么？钱财毕竟只是身外之物。”
玉秋惊闻言看了我一眼，眼中尽是浓浓的笑意，仿佛我所说的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他施施然道：“正是经过多番掂量，我才做出这样的抉择。生老病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今就算救了那区区数十人，又当如何？救人只能救得一时，日后天灾人祸再起，你们能够保证次次都救得么？钱财却是不同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紫首辅这般视钱财如粪土的。这世上多的是俗人，日常生活开支哪样离得孔方兄？我是商人，深知贪婪是人的本性。况且，想从那些豪商巨贾手中扣出银两，绝对比登天还难。朝廷更不会在此时拨银赈灾，反倒会乐见其成。璟州能靠的，只有自己。我以区区数十人的性命换得璟州千千万万人的生存，这笔帐再怎么算，也是值得的。”
我不禁默然。
虽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说法，却也无从反驳。毕竟权衡得失，舍小取大，亦无可厚非。只是，那数十条的性命，就当真轻如草芥了么？
我不觉愤然地紧了紧拳头，气急攻心，胸口闷得极慌。
此时，晟白蹙眉道：“此事，就此了结？”
“如今重在安抚民心。我去瞧瞧，黑狼究竟抢回多少东西。从中拿出九牛一毛打发那些愚民，应该足够了。”这样的话，出于此人的口中，不知为何仍是雅致得如吟诗作对一般。
然后，他斜睨着我：“至于紫首辅，他乡遇故人。身为东道主的你，难道不该一尽地主之谊么？即使是秉烛夜谈，也不为过吧？”
晟白闻言颔首，信誓旦旦道：“我定会好好照拂他的，断不会有任何的差池。”
玉秋惊缓慢而别有深意，道：“如此，我真的放心了。”
随即，他对我颔首一笑。
我回之以微笑：“你不如先压住你体内的毒，省得毒入攻心，死于途中，无人收尸。”
“紫首辅，过虑了。”他笑言，“与其在此担心惊，还不如先考虑自己的身体。侯爷此次定然是长谈，真不知首辅的身子，撑不撑得住？”
“你……”晟白跨前一步，端详在儿童略显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玉秋惊朝他一笑：“我是你需要担心的人么？认识的时日虽不算长，但也不短了，你早该知道我的为人。”
“我早知道你无利不为。”晟白压低声音，带着些许的迟疑盯着玉秋惊，道，“但是，你……”
玉秋惊向门口走了几步，然后回眸一笑：“真令我觉得意外，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担忧我的生死。我，很高兴呢！”
那一笑，倾国倾城。
我很奇怪，身为男子竟可如此一笑？！
“所以……”玉秋惊将目光投向门外的天空，释然道，“我决定，不再难为你了。你，可以做回自己了。”说着，他已然步入门外那片黑暗之中。
“该死的！”晟白低咒一声，神色似喜似忧。
我感觉胸口如擂鸣，不由伸手按了按，理智在剧痛中拆得支离破碎。身子力不从心得晃了晃，然后不由前倾。意识的最后，只剩一道燃起的绚丽的刀光。
那刻，我以为会看到刀光剑影下迸出的血色，然而眼前仅剩一片黑暗……
刺目天光将我从昏迷中扰醒。我缓缓睁开眼，眼前有个女子的身影晃动。
费力地，我凝目。女子的脸，渐渐清晰。有些出乎意料，竟是……
“紫首辅，醒了？”
一人着甲胄，先跨一步上前，闯入我的眼界。
我认出那人，不由微微一笑：“果然是炽炼兄，来得可真是时候。”
邹炽炼闻言反而面带歉意，道：“仍是迟了些。紫首辅，我险些没阻下晋刑公的刀。”
我瞥了一眼他包扎得严实的左臂，隐隐还有血迹渗出。于是，歉然道：“是我冲动了，险些误了大事。还连累炽炼兄受伤，实在过意不去。”
邹炽炼一脸忧心地看着我：“首辅确实不该孤身涉险，你身中的毒颇为厉害。虽然用去整整一枝千年雪莲，也只可除去一半的毒素。”
“璟哥竟然舍得让你把这样珍贵的东西给带出来？”我捂着仍有些发闷的胸口，笑了笑，“炽炼兄，你也够慷慨的，一下子就让我服下一株千年雪莲。如今世上仅存的那一株，太后应该给了晟白才是。”
邹炽炼道：“‘声声慢’此种剧毒，惟有千年雪莲可解。君上真的一点也没料错，晋刑公果然拿此毒对付首辅。由此可见，这次晋刑公真的想要君上的性命，才会对首辅下如此狠手。幸好……”
我闻言忍不住扬声大笑：“璟哥仍是如此了解我，知道我必然经不起激，才会如此有备无患。剩下的毒，不碍事，日后我只要稍加调养，必可全解。”
我最不怕的，大概就是毒了吧。
这份功劳，也非娘亲莫属。自小，我就是在毒药中泡大的。我有一个师傅，出身“脂粉斋”，制毒一绝，最喜欢拿人来试毒。娘亲将她从凉州蒿里山请出，美其名曰“历练”。
可惜，师傅只会制毒，不懂解毒。
凡制出一味毒药，她总是迫不及待又不动声色地拿我来试药，常常令我防不胜防。每一次，都让我感受不尽相同。唯一相似的是，都会令我痛不欲生。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所下的分量也越发重。
每当我毒发受折磨的时候，她只会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话：“想少受些折磨，就自个想办法尽快解毒。没人帮得了你，除了你自己。”然后挥挥衣袖，走人，继续去研究下一味更毒更烈的毒，等着让我再试。
那时，我最讨厌的人，大概就是她了。总觉得自己再怎么看都只是被她用来试药的工具，完全没被当人对待。
于是，狠下决心非得解去身上的毒不可。让这讨厌的人知道，她所制的毒不过而尔。以为这样就可胜过她，让她大受打击。
可是，每次当我完好却有些狼狈地重新站到她面前时，她总是目光淡淡，根本不看着我，自言自语道：“这样的毒，竟要花如此长的时间来解？看来，真的是我教导无方。”
我听了这样的话，特别想上前揍她一顿，如果她不是女人的话。
我真不知，她何时教导过我了。将我就那样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关于该用什么药物和如何解毒，全部都是我自己翻遍药籍找出来的配方。
她竟然还敢大言不惭！然后我更讨厌她一分，想打败她的心也更胜一分。
如今想来，倒觉得她也不是一无是处。毕竟此刻能够活命，也算有她的一份功劳在。
“声声慢？”忽闻有人低声轻叹，“真的是‘声声慢’？怎么有些不同呢？”
我抬眼一看。果然刚才迷迷糊糊中看见的人，就是她。不由皱起眉，道：“炽炼兄，你怎么把她也带来璟州？”
“眉心姑娘么？”邹炽炼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出洄溯的时候，并未见到她。后来，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已藏在队伍之中。我不止一次地派人将她遣送回去，可是次日她又会追着队伍而来，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带她来璟州。真没想到，这么缠人。”
我忍俊不禁：“那也得看是谁调教出来的。”继而不禁神色一黯，那个女人，究竟跑到哪去了！
眉心低声道：“公主去哪，眉心就跟到哪。”
我闻言不觉诧异，想不到尚倾吾身边竟还有如此忠心的人，真的看不出来呢！
“紫将军，公主呢？”眉心带着怯意问道。
我无言以对。
她叹了口气：“果真如传言中那样失踪了。”
“是我失职所致。”我惭愧道。
“紫将军定会将人找回的吧？”
她看着我，充满期待。
我不由胸中一沉，强笑道：“自然。”
“眉心信得过将军。”她朝我盈盈一福，直视我的眼，定定又道，“正如公主相信将军一般。”
我震撼不已地望着她。
她垂下眼去：“公主一直在等将军在救她，将军可得尽快将身子养好。声声慢？若真是声声慢，那可不是小事。”
“确是声声慢。”炽炼道，“药籍中虽有记载，声声慢在体内要潜伏一段时间才会发作，经三声而死，药石无灵。一声入喉，溶入血液，如鼓擂，一鼓作气与血溶迅速溶为一体；再而衰，随血液在全身流动，慢慢侵入经脉、骨髓和五脏六腑，这一过程慢得令人根本无法察觉；三而竭，这声更慢，却令人生不如死，届时毒入心脉，慢慢侵蚀着五脏六腑，痛是极痛，却硬是得拖个十天半个月，让人日夜备受煎熬，却连自尽的气力都无，头脑和知觉却异常清醒和敏感，清醒地感知着死亡，很残忍的一味道药呢！”
“将军却发作得极快。”眉心不解。
“体质因人而异，这药在不同的人体内发作的速度自是不同。体寒的人按理说会发作得慢些，但声声慢却非悖理而行。若再加上烈酒催动，毒走得更快，三日必死。”炽炼解释道。
“冰心雪莲可解，若用于声声慢之前，但服用其后，只可解一半。”眉心接口道，“将军可是体寒之人？”
“想不到你对此还知得不少。紫首辅不算体寒之人，但先前旧伤未愈，只是仍不致此，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毒快得过了。”炽炼道，神色颇为费解。
“我是‘帛锡’，自与他人不同，更何况……”我不由苦笑，“拜我那脂粉斋的师傅所赐，我对毒异常敏感，她为提高我解毒之能，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她嫌我慢，便日日用离花所提炼出的汁喂入我的体内，加快毒在体内的走速。这么多年了，日日食着这么毒的东西，我不留下病根的话，那我岂不是非人了？更何况……”
“何况什么？”炽炼问。
“炽炼兄博学强记，怎还这般学而不倦？”我道。
“学海无涯。”他叹道。
“炽炼兄不考文举真是可惜。”我道。
他顿时神色黯然：“家父不允。”
我笑笑：“回去，我帮你跟他说，可不能将你这样的人才埋没了。”
他苦苦一笑：“家父固执得很，不见得有用，但仍是该谢谢首辅的美意。”
“我什么都还未做，何需言谢？”
“紫首辅……”
“还有事？”我问。
“龟寿塔的火……”他迟疑着开口。
“你做得太过了，不是要先将人遣散再动手的么？”我不由蹙眉道。
“原本该是如此的，那些人也收钱答应搬走，至于塔里的人，是要以调虎离山之计引开的。”他眉头一缩紧，“可是，这其中出了点状况，那些人突然不肯搬，在我带人前去调节的途中，龟寿塔已然燃起大火。”
“有人捷足先登？”我一惊。
“非但如此，还冒出一匹人马阻拦我们前去救人。”炽炼的脸色更是变了变，“所以，才会死伤如此惨重。”
我坐起身，神色有些凝重：“查清楚是何人所为了么？”
他缓缓摇头：“处理得极干净。”
“没头绪未尝不是没线索。”我轻声道，“滨海茫茫，有些东西极容易被忽略。”
炽炼目光闪了闪：“当真也不安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