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顾慕芬独步江畔,望着奔涌不息的滔滔江水,看着芦苇在风中飘荡,她的心底又浮出那个名字:江风。那个男人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无处不在却再也看不见。
四十多年来,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穿越过千万的人潮,见过数不清的风景,再也没有遇到像他一样的人,再也没有当初的动情。她爱他目光如炬的眼睛,爱他流浪的灵魂,爱他悲哀的叹息。这些年来,她遇到过目光炯炯的男人,流浪漂泊的男人,写满忧愁的男人,都不是他,甚至都不像他。她这才明白,她爱的是他的所有,每一个细节拼接成的完整,一个不可复制无法取代的完整。
每个人的爱情都是有限的,爱的太用力,爱就用尽了,再也无法爱上其他人。遇见江风以后,她把所有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失去他以后,她变成了一个爱无能的人。
江风,你在哪里?这些年你还好吗?你还活着吗?我们还能再见吗?如果再见,我将如何面对你,沉默抑或问候,握手还是拥抱。如果还能与你重逢,重逢后的我们,又将如何自处?也许不见就是最好的答案,也许重逢会有更多的遗憾。她一个人边走边喃喃自语。
走着走着,她遇到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子利落的短发,紧身短袖,阔腿裤,人字拖,看起来阳光自信。男孩子头发不算特别短,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衬衫,直筒牛仔裤,黑色的布鞋。女孩子说说笑笑,男孩子点头回应,声音低沉,有一点淡淡的忧伤。这很像当初的她和他。顾慕芬想起了他们相遇的场景。
那是一个下班后的晚上,顾慕芬到红袖书店参加读书会,主讲人是当时文坛知名的现代诗人,讲座的主题是《现代诗歌的诗与思》。讲座现场的位置早早就被抢光了,她到的时候,连临时补充的椅子都没有了,只能站在后面。
讲座讲到一半的时候,江风姗姗来迟,他挤进去的时候还不小心踩到了顾慕芬的脚,然后低着头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顾慕芬也没回答,继续专心听讲。
又过了一会儿,讲座结束了,到了提问环节。现场第一位提问者很犀利,上去就问:“请问,您自评的话,觉得自己的诗怎么样?”
诗人也毫不客气,自信得答道:“出版过的作品,都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我觉得不行的,就不会交给出版社。”
接连两个读者提问后,诗人的状态很好。这个时候,江风举手了,他并没有提问,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您好,我有一首诗,不知能否请您评点一下?”
诗人说:“时间还很充足,没问题,那你读一下吧。”
江风念道:
爱过
每一次相遇
都是不确定事件
也许擦肩而过
就像一阵风吹起叶子
又落下
每一次重逢
都是未知的漂流
因为你不知道
诀别会停在哪个时刻
等剧终
当我遇见你
春山开满木棉花
花谢了花再开
经年以后我们又重逢
水长东
江风声音低沉,深情款款地朗诵了自己的小诗,一阵掌声响起来。诗人说:“情动于中,发言为诗,不平而写诗,这点很好。但是在节奏、旋律、语言方面,还有提升的空间。我觉得你可以多观察多思考多练笔。”
顾慕芬被这首诗吸引了,她说不上来怎么好,就是觉得很受触动。她扭头看看他,他把诗装进口袋,转身离开了讲座现场。
如今回忆起这首诗,就像一个预言一样:因为你不知道/诀别会在哪个时刻/等剧终。她跟他就那样分开了,不像分别的诀别。是否还会像诗中写的一样:经年以后我们又重逢/水长东。
遇见江风的时候,顾慕芬25岁,在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做运营,工资不是很高,加班还不少,她常常安慰自己,这是第一份工作,就是要取经、学习经验的,不要太计较报酬。
尽管她才25岁,但是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他们大一就在一起了,毕业的时候没有分手,而是直接领证结婚了,在老家办了简单的婚礼,两个人一起背井离乡,来到一线城市漂泊。她老公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IT民工,整天都是没日夜的加班。他们住在一起,却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她早晨上班的时候,老公还没起。晚上睡着的时候,老公还没回来。一周上六天班,周末一天基本上用来补觉了。日子虽然过得有点苦,有点枯燥,但是他们相信今天的一切努力奋斗都有意义,他们一定可以一点点攒钱,攒够首付,在这座城市有一个自己的小窝,然后养一个可爱的孩子。
顾慕芬从红袖书店听完讲座回到家,跟老公说今天讲座上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请主讲人点评,赢得了大家的好评。她老公正在家里加班,“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继续埋头苦干。顾慕芬觉得有点失落,但一想到他那么拼,都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她觉得这没什么,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生活哪有那么多圆满。
她洗漱一下,躺在床上看现代诗歌,又想起了讲座上那个男人朗诵的那首诗,她只记得“当我遇见你/春山开满木棉花”,她觉得这就是诗的语言,多么浪漫,遇见的那个人一定特别美好,不然怎么能联想到春山开满木棉花呢?可惜老公从来没有给自己写过诗,他觉得这些都是虚头巴脑、不讲逻辑的东西,远比不上敲几行代码、写几个程序来得实在。
江风对读书会上站在自己身边的顾慕芬完全没有印象,他只是在懊恼自己适不适合写诗,今天听到诗人的点评,觉得只是技术层面的东西,写诗还是可以继续的。
顾慕芬那天晚上的梦里,遇到了春山开满木棉花,她在木棉树下奔跑、嬉笑,还有个男人追在后面。醒来后,她觉得这个梦一点都不好,自己怎么能梦到别的男人呢?虽然那个男人的脸并没有出现。她爱的是她的老公。她又想起了读书会上念书的那个男人,可是既不知道名字,也记不起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