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温泉设在后庭,是一个全木屋的日式结构。腾腾蒸汽,温暖灯光,粼粼微波。浑身浸入,从脚尖到头顶,一瞬间舒适得战栗。
据此一墙之隔,是女生浴池。
无法言明的距离感,仿佛贴近木墙,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体温。
烟雾颗粒在眼前盘旋,孝雄仰头平放身体,脖子以下放松浸入温泉中,眼睛直视天井外朦胧星空。
此时他恍惚想起,自己还未得知她的姓名。而她却已对自己知根知底。家庭,生活,年龄,不切实际之理想……而她除了偶尔表达自己的情绪,对自己的情况只字未提。
只知道是单身。无家庭,无伴侣,孤独无依,惆怅惘然。
年龄和生活经历的距离感,暧昧的言语和关系带来的亲切,一直徘徊在两人之间。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两相为难,无法言说。
现在,孝雄已不知如何面对她。
霓虹灯光柔和披拂,孝雄与她在街边作别。
头发善余匆忙未曾擦干的水渍,身上还保留泡完温泉后的细嫩温热。汽车掠过身边辞去笛声,行人的脚步和言语先是模糊,然后远离。
空气里降下白日热气,凉爽的冷风拂过脖颈,如同水流一样的触感拂遍全身。
孝雄打了个冷战。
她说:“那么,今天就先到这儿。”
不知为何,孝雄紧张起来,他含糊不清地回答,说:“嗯,啊,好的……”
“期待下次相逢。”
孝雄点附和,他说:“嗯,我也很期待。”
“那么,再会啦。”
她的脸上泛起笑容,非是强颜欢笑,而是真心实意。仿佛是对孝雄的回答感到满意。
孝雄只是觉得,对于此时的场景,他的表现已然糟糕透顶。但是当她笑起来,他心里忽然平静,也换上笑容,他说:
“嗯,再会!”
她招来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优雅地侧身进入后座。孝雄目视她远去,用力搓了搓干燥的脸颊。
“呼~哈~呼~哈~”
脸深埋在手心里,深深呼吸,用力鼓起腹腔,缓缓吐气。
仿佛是要将一天的郁闷全都压缩进肺里,然后一股脑地挤出身体。
出租车转了个弯,消失在视野尽头。孝雄探望天色,已不见星光,都市的霓虹灯映照着每一寸空间,泛黄的天桥,泛黄的人行道,无人打理的花坛。
街边栽种的高大榕树已透出新绿,绿荫如盖,蓬松宽阔。
今日过后,是为期半月的春假。不用上学,不用早起。
他伸了个懒腰,自天桥上慢慢走过。一边沐浴凉风,一边设想未来。
趁着春假,他要努力打工。
努力、努力、努力。努力是最简单的事,不像和同龄人相处,总要费尽心机曲意逢迎。
……
春假的第一天,没想到天上下起了暴雨。天气预报说是晴天,然而直至雨丝打湿阳台晾晒的衣服,他才迟钝地从床上爬起,慌张收下衣架。
站在阳台上,他惊讶的望着外面的世界。
白茫茫的一片,豆大的雨点落在遮阳棚上,噼里啪啦,珍珠一样串流落下。
他伸出手掌,接下一点雨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宣告即将到来的雨季。
翔太已撑着雨伞出门,皮鞋,西装西裤,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匆匆吃完三明治,喝干一杯牛奶。
他急急忙忙提起雨伞,拧开玄关大门,说了声:“走了。”
门扣上时,磅礴的雨声自走廊里传入客厅。
孝雄这才慢慢打点行装,开始吃着自己的早餐。
这样大的雨天,底下街上未及排出的雨水形成洪流,足可淹没鞋面。不知道自己做的莫卡辛鞋能否坚持得住。
这种天气,同龄的学生应该本分的呆在家里。反正是春假,不用费力去搭电车,然后再去处于低洼地带的、可能已被水渍淹没操场的学校。
孝雄确定家里的电器都处于安全的状态,随后将玄关处的钥匙和钱包放入挎包,将手机放进裤袋。
拉开玄关的大门,他最后不放心地用视线浏览一遍客厅的状态,随后将门反锁。
一出家门,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简直就像海啸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空荡荡的走廊、楼梯间像是在震动一样,和雨声形成了共鸣。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倒霉的上班族还西装革履,小心避开水洼,贴着墙匆匆赶路。
孝雄如今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莫卡辛鞋发出咯吱的声音,走在雨水浸透的路面上,每一步就会带上一些雨水打湿鞋面,雨水也跟着钻进鞋子面料贴合的缝隙里。
孝雄感受脚上的触觉,雨水还没有透进鞋内。他松了口气,看来他做的防水措施也还靠得住。
不过能明显感觉得到,鞋子已经不堪重负。看来要重新制作一双鞋了。接下来会有漫长的梅雨天,防水措施一定要制作充分才行。
到达酒吧,换上制服。仙人掌的刺尖挂着水珠,绿色的身体焕然一新。
出乎意料,酒吧里居然有不少人。
陈喜气洋洋,和一堆人聚在一起。欢快热烈的交谈声从人堆里飞出,传进他的耳朵。
“喵~”
黑猫几天不见,居然已能正常走路。在角落搭起的猫爬架上蜷曲着,见到孝雄精神起来,探出头给孝雄抚摸。
“咕噜……咕噜……”
它眯着眼,翘起身体将重量压在孝雄的手指上。
“哟,孝雄!来这边!”
陈脱离人群,对他招了招手。
“什么啊?”
“来就是了。”
一堆人,男女都有,一个个热火朝天,面红耳赤,但是又刻意压低话音,仿佛在进行什么邪恶的仪式似的。
孝雄被陈拉着胳膊,狐疑问道:“什么事啊?”
陈竖起手指,说:“嘘!别让店长听见啦!孝雄,明天是店长的生日,也是酒吧开办的第三十个年头。我们决定给店长一个大大的惊喜!”
陈眯着眼,张着嘴,双手在空中比划出爆炸的样子。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陈颇有种策划什么阴谋的神情,他说:“欸,我们买了一个大大的仙人掌!”
他比划到,“和你一样高,比你粗一倍!店长一定会感动到哭的!”
孝雄质疑道:“可是仙人掌店里已经够多了啊?”
陈说:“你啊你,太天真了!我们这颗株仙人掌,可是从蒙古运来的巨无霸仙人掌,它结的果子可以吃哦!简直是一举两得!”
孝雄惊讶的叫道:“从蒙古运来的!?”
“嘿嘿,怎么样,连你也想不到吧?”
陈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确实,”孝雄叹了口气,对陈和这些热心肠的客人叹服至极,“要换我是店长,一定会发心脏病的。”
“店长对于仙人掌的热爱可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领悟到的!”
陈狡黠一笑,拍了拍孝雄的肩膀,说:“千万别说漏嘴了,等明天,一定要让店长吓一大跳!”
周围客人纷纷点头,灿烈的笑着,互相交换着眼神,对于此次密谋充满期待。
他们中爆发出欢呼,彼此勾肩搭背,举杯庆祝。
片刻后,孝雄回到吧台。店长从酒吧门外走进,浑身雨水,形容狼狈。
“店长,怎么啦?”
“去接女儿的时候被汽车浇了一身的水。”
“没事吧?”
“没事,她已经回家去换衣服了。我先回到店里。对了,那边在干什么?”
店长指向那堆人。
“哦,他们在想着给店长送生日礼物喔。”
“啊,决定要送什么了吗?”
“说是要送一块招牌。”
“招牌?”
“嗯,”孝雄笑道,“很应景的一块招牌哦。”
店长搓了搓手,说道:“真的吗,还真是让人期待啊。正好酒吧的招牌也该换一换了,灯都已经不亮了。”
“你就瞧好吧。”
店长点点头,满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