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我又推门出来,看见院子里果然没有人了,那柄亮亮的叉子和那杆红缨枪靠在一起,立在窗户下,像是一对兄弟。满树的梨花开了,庞大,肥嫩,开得急迫而又从容。我站在树下,想起了数年前在日本居住时的情景,常常也是我一个人,也是满树的雪白。我们的这个民族是个病态的民族,而隐藏在樱花深处的那个民族则更甚,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想到街上走走,路又不认识。窗外的树声,如家乡田野上抖动的高粱,青蓝的天空,好像家乡六月里广茫茫的原野。他们的生活一点自由也没有,人人都工作得像鬼一样,所有的房子都像是空的,歌声是没有的,哭笑声好像也没有,一到夜里,房子都黑了,灯光关在板窗里。
有一天,董家的那个六七岁的孩子突然不见了。
第二天,有人在梁上的一个土洞里发现了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脸上是灰白的,脖子是青紫色的。我听了,心里不禁一惊,听到有嘡嘡的锣声在心里响起。
案子很快就破了,杀害孩子的人是邓长顺,我的担心得到了暗合。邓长顺很快就被执行了死刑。
又有一天,我在丹霞河边遇到了正在那里洗衣裳的施金兰,我本不想问什么,但在她的身边坐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问了。我问施金兰,邓长顺为什么要那样做?施金兰说,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可就是觉得咽不下那口气。你后来没见过他,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柴禾,脸上只剩下两个眼睛还在骨碌碌地转。
这年冬天,我离开丹霞村,随同大批干部进了城。一路上看见一些光秃秃的树,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看见白色的鸭鹅和进城的部队,马匹在铁道旁边吃草。车过一个小站,看见窗外平地上隆起很多坟墓,远处有乌鸦和奇怪的大鸟飞着。
转眼梨花又开了,上一年梨花开的时候,我还在丹霞,住在董卓然的院子里,今年梨花再开的时候却不是了。我住的地方没有梨花,须走过一大片平房的院落才能看见,在雾里,梨树隐隐地发着白色。我住的地方有一棵不知是什么树,常有黑红的东西从树上垂下来,垂的高度和人的身高差不多,有人从树下走过时,那东西又悠的一下提上去了;也有来不及提上去的,或是人在下面走得过快,会碰到人的额头或颧骨。我问附近的一位婆婆,婆婆回答说,“是吊死鬼儿”。从来也没有走近前仔细看过,自打从婆婆那里得知它的真名实姓后,就越发不敢再过去了,至今都不知它长得是何等面目。
一个叫小郑的年轻人来通知我去开会,在一个阔大的礼堂里,我去时已坐满了人,放眼望去,竟没有看到一个我认识的人。礼堂里嗡嗡的,看见很多人都在兴奋地说话,又用手比画着,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别人彼此都是熟识的,只有我是生的。
我问旁边的一个跷着二郎腿的男人:“为什么还不开会呢?”
他用眼睛白了我一下,说:“领导们还没来,我们开什么呢?”
我又问:“领导在哪里呢?”
“在后台。”他说,“先开小会,小会完了才能出来开大会。”说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是从国统区来的吧?”
我想告诉他,我不是从他说的那个地方来的,可是,他已不听我说什么了,已坐得板正笔直,两眼望着主席台上了。那上面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排人,坐成一条直线,仿佛木匠用大号的墨斗拉出的一条黑线。我忽然看见叶放坐在其中,她隔过去几个人,又忽然看见商英……尽是些让我惊讶的人。叶放作为领导,坐在那上面,我不奇怪,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可是,商英难道也是了么?
开过会几天以后,又是那个叫小郑的年轻人,拿来一张表格让我填写。他说,先把自己的志愿写出来,上面会尽可能地根据每个人的志愿安排工作。我填了创作。
此后几十天无有下文。再见到那个叫小郑的年轻人时,他说,您那个还没有消息。我问他,所有的人都没有消息么?他说,大多数人都有了结果。我没有再问他,因为他说他已不再干跑腿的事了。
夏季里的最后一天,我被通知到图书资料室工作。
我来之前,图书资料室已有了三个女人,一个在织毛衣,另外两个在翻书。一个月以后,两个在织毛衣,只剩下一个还在翻书。两三个月以后,三个都在织毛衣了。没有仔细注意过她们所织的毛衣的颜色,印象中好像有黑的,灰的或红的。那个叫孙中华的女人,时常把半件或毛衣抱在胸前,远远看去,像是抱着一只兔子或鸽子。
有一天,无聊至极,我一个人跑到北海去坐了两个钟头。
近来又恢复了夜里害怕的毛病,惊醒之后就是不间歇地咳嗽,咳嗽过后,反倒不再骇怕什么了。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想着,就算是鬼来了,真的走到我的床前,也定能够与之从容面对,直到最后使其悻悻离去。
想起一张画,也许是一个梦,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从旁边来了的大概是她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屋檐下方块的石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屋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子的小腿,真是好啊!看到那小孩就像看到了我自己,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的。
C先生某一天突然来到资料室,他也是那天开会坐在台上的领导人之一,他上楼来找一种资料,推开门,看见我坐在冷冷清清的三楼修补一本旧书,C先生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他我就是在这里工作,他听后大吃一惊,当即就说要调我到出版社去,我拒绝了。不知道我这一生为什么总是拒绝?三楼没有椅子,也无法请他坐,C先生就那样站着,突然骂起了叶放。骂了几句,又突然问我读了叶放的那本《曙光》没有?《曙光》目前正广受赞扬,除了瞎子,眼睛本身不作主,看过的人实在太多,大家都说好。C先生愤愤地说,没有灵魂。可是,我倒不这么看,我却认为《曙光》也是有它自己的灵魂的,那灵魂自始至终透着两个字:讨巧。一路山山水水地过来,她的意思也非常的明显、昭然。不过,我并没有对C先生说这些。看见他,我猛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个上海的傍晚,C先生匆匆地来了,拿出两瓶胃药让我转交给周先生,之后,他又匆匆地离去,搭船去了香港。我没有提起这些,他好像也早把那一切全都忘了。
重阳日,饮了他们的菊花酒,吃了他们的菊花糕,与老裴,秀梅夫妇各谈话一个多小时,原以为这是一个美满的家庭,原以为这是一对没有缝隙的夫妻,却不料他们彼此也都有各自的痛苦。我真是奇怪,谁家都是这样,这真是个发疯的社会!女人在恋爱的时候,总是会昏了头,忘了民族,忘了国家,不顾一切地直奔那个人的怀抱,组成家庭后却又是这样,回想当初的一路狂奔,犹如猪羊直奔屠户门……
时常在报纸上看到二先生的文章,全都是些不疼不痒的东西,我真怀疑他写这些东西仅仅是为了一周的米钱或酱钱,或是别的什么。政府号召节约,他就写节约,写豆腐如何比肉好吃,豆腐的若干种烧法,油煎不如水煮等等。说起苍蝇不好,不讲卫生,他就能把苍蝇的三姑六婆,十八代祖宗全都考证出来,证明它们这一族从来就是坏的,自打从进化成苍蝇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谈到建设,他竖起大拇指称赞钢铁和大烟囱,钢铁是多么的伟大,有力,大烟囱是多么好看美丽,雄伟,壮观,仿佛他本人竖起的那个大拇指就是一个大烟囱。黄包车消失了,他和写黄包车如何的不好,如何的跟不上时代的潮流,都是平等的人,为何你拉我坐?三十年前他断不会这样写。如今他抛却了一切的情调和趣味,重在强调作用,强调有用,合辙,与时代合辙。隔一段时间,还要在文章中把他的兄弟请出来,为他着色,为他上光,我顶反感他这一点,做人何以如此?
于今,文学于我而言,早已是一个残缺颓败,模糊不清的旧梦,且愈退愈远,愈远愈浅。可是,文学于他二先生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他有办法能让它变成一种混饭吃的营生,这就是他。
我曾在那一带远远地徘徊过,但没有去看过他,原本就不是去看他的。
星期六从饭馆里出来,竟没有跌倒,回想着吃下去的东西,竟有一种服毒的感觉。
看见一个黄头发的女人从旁边走过,忽然想起了玛丽亚,小时候住在我们后街上的一个白俄女子,肥胖,贪吃,喜欢一个人跳舞,其实更喜欢有人带着她跳,因为没有人带着她跳,所以只能一个人跳。祖父常问她:“玛丽亚,为什么要到我们国家来呢?”玛丽亚就学着街上那些妇人们的样子,把嘴一撇,说:“混饭吃呗!在哪里不一样?在哪里不是吃了睡,睡了吃?”祖父的胡子笑得翘了起来。这话其实是她那当马车夫的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她也是听来的。玛丽亚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得了肺病,想回去没有回成。我第一次听说肺病就是从她那里知道的,感觉是一块黑硬的锈了的铁皮,微卷着,每夜都会有一些蚂蚁似的碎渣掉下来,这就是我对于肺病的概念和印象,至今犹是,没有人告诉过我,也无有人强加于我,完全是我一个人想象,整理成那样的。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午后,我用一块蓝布包了两本刊物和几十页原稿,到城外的官道上去烧。
烧前,先写了他的名字。
刊物是几年前的刊物,里面有我的两个短篇小说,都是在他逝世以后的几年间写的,他当然没有看过,想烧给他让他看看,看看我有无长进?说来又伤心,写好的原稿也想烧给他,让他改改。
想说“往后恐怕不能够多写,甚至再写了”又不敢说出口。
刊物冒起青烟和白烟,火着起来的时候,眼里的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官道上没有人,漆黑的燕子似的纸灰载着我的思念和绝望向灰蒙蒙的远处飞去。
这年冬天的时候,我的肺病加重了。未知玛丽亚当年是否有这样的感觉,我的感觉是那块黑硬的锈了的铁皮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身体里了,微卷着,不知被谁狠狠地用力敲了一下,我疼得要命,感觉无数蚂蚁似的碎渣在那重重的一击下纷纷扬扬地掉落了下来。
我蜷伏在床上,屋里没有别的声音,能够微微地看清一些轮廓,窗帘、椅子,我的那口跟着我南来北往的旧皮箱。茶壶为什么没有叫起来呢?我分明看见里面的水早就冒了气,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靠在祖父的膝前,祖父拉拉我的小辫,又摸摸我的头,说:
“快快长吧,长大了就好了。”
我想告诉祖父的是,大是早就大了,好却几乎从未有过。
一闭上眼,又看见蜂子和蝴蝶在后院里不知疲倦地飞着,绿草,白云,玫瑰树香得让人躺在它的下面直打瞌睡。刚想睡一会儿,又听见两个叫油子在吵架,都躲在那绿草里吵,谁也不先跳出来。我慢慢地将一只手从眼睛上移开,仔细地瞄了一会儿,我断定在金百合的下面有一只,我是从金百合颤动的样子上推断出来的,另一只却不知躲在哪里,看了半天也始终猜不出它的准确位置。我掏出我的小洋刀在就近的地上掘着,想起母亲死的时候,人说她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我却不能够懂得,用小洋刀和母亲换算以后,才终于能够懂得了。我拿着小洋刀去问玛丽亚:“小洋刀丢了以后从此就不再回来了吧?”玛丽亚说:“那当然,那是肯定的,丢了就再没有了。”听玛丽亚一说,眼里的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玛丽亚说:“哭什么,不是还在你的手里么?”我不是哭小洋刀,是哭母亲,终于明白她从此是真的不再回来了,尽管她对我很不好。草根被掘出来了,忽然听到墙外有人咳嗽了一声,赶忙把草根一埋好。青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一些影子在墙上趴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一会儿。
旧历年底的一天,我挣扎着出去了一趟,平时不长的一段路走了一个多钟头。我买了一棵酸白菜,准备给自己包一次酸菜饺子。乌鸦在光秃秃的树上站着,头顶上的电线在寒风里嗡嗡地响着。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上海吃酸菜饺子时的情景,周先生吃完规定的数目后,举着筷子,问道:“我能再吃几个么?”
远处忽然有爆竹炸响,我像是被从梦中惊醒后一样,身上一阵寒冷。回到家门前,要上台阶的时候我却再也上不去了,抬起一只脚,试了几次都没有上去,我在台阶下站着,看着近在咫尺的家门,喘得越来越厉害了。想把那棵带着冰碴子的酸菜抱在前面,却没有提起来,觉得它重得如一块顽石。最后一次试着抬腿往上迈的时候,突然倒下了。
我就那样躺在台阶下面,从此再没有起来。
很久以后,陆陆续续地有几个人围了过来。
深夜,两名戴着口罩,身穿蓝色大褂的殡仪馆的工人把我抬走了。
没有一个人来送我,没有一声哭声,连一朵纸做的小花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