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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他问是一个什么人,我说不知道,那个人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看不见他的脸。他说:“是真的么?”我说:“不信你听——”我让他听那个人的走路的声音,咚咚的,他果然听见了,那声音已经来到门前了。他有些着急了,长长的胡须被气吹了起来,对我说:“孩子,快扶太爷爷坐起来!”又小声地说,“那个草帘子里有一个镖,给太爷爷拿过来。”又让我藏在他的背后。我看着那个颜色灰绿的草帘子,从来不知道那里面还藏着镖。我没有扶他,也没有给他去取镖,我笑得弯下了腰。我知道外面的那个人是姑姑,姑姑从船上一下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她顶着一个竹笠,手里提着两条鱼,用一束马莲串着,正朝家里走来,我就是想吓唬一下太爷爷,他果然被吓住了。一会儿,姑姑走进来,把头上的斗笠挂在外面的墙上。姑姑对太爷爷说,爷爷,我捉了两条鱼。太爷爷吃惊地看看姑姑,又看看我,用手指着我说,你——。煮饭的时候,我在旁边帮姑姑烧火。姑姑对我说,以后再不敢这样吓唬太爷爷,太爷爷老了,再经不起惊吓。我说,我是看他躺在那里太闷了。太爷爷啊,没想到他是那么不禁吓,我一边往灶膛里填柴一边想,我一直以为他像太白金星一样呢。

我去帮他捶背,帮他看天气,告诉他一些他看不到的事情。他说,今天又是个阴天吧?我说,不对,正好相反,今天有太阳,又红又亮,圆得不能再圆,把整个湖上都照得金光闪闪,到处都是一把一把的金线,一堆一堆的亮闪闪的金片。他说,是那样的天气?又在哄我。我说,真的是,连湖边的那些树都亮闪闪的呢。他笑着说,我闻到了,怪不得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又说,好多年前,有一个叫闻晓世的人曾给他算过一命,说他将来不用腿走路。“当时我还在想,真能胡扯,不用腿用什么呢,难道会长出翅膀来么?问闻晓世,人家也不说。这时候我总算明白了,不用腿走路那就是不能再走路了,等于没腿了,和翅膀并没有关系。

”我对他说,太爷爷,我当你的腿吧,你不就是常去湖边走走么,我替你去走吧。听见我这样说,他伸出一只树枝一样的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家里就剩下你这仅有的一棵独苗了,太爷爷不在了以后,要好好听姑姑的话,姑姑让你做的,你就去做,姑姑不让你做的,千万不要去做。我问他:“咱们家里原来有好多人么?”他说:“那当然,非常多。不过,那样的时候,连你姑姑她们也没赶上呢。”我说:“很热闹么?”他说:“不是很热闹,是热闹得有些过了头,有时候想清静一会儿都不行。”我听了,心里有些痒,又有些不明白。我说:“到底有什么事呢,怎么会那么热闹?”我想不出来,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所有的那些都早已没有了,远去了,就像一场散了的戏。

我知道戏散了以后是什么样的。那年,姑姑曾经带着我去宋家庄以东的鹅口看过一回戏,就是那仅有的一回,等我们摇着船靠了岸的时候,戏已经散了,转眼之间,台上台下都没有人了,好像所有的人和事都到地下去了,只剩下一些砖头瓦片和满地的芦蒿。我和姑姑站在岸边,看着那个空荡荡的戏台,不久前它还是一派花红柳绿的热闹景象,我们在水上的时候还听到乐器在响,听到有人正在咦咦呀呀地唱,在有板有眼地说,转眼之间,说没有就都没有了,就像是一个梦,哗地一下就醒过来了,睡着前是啥样醒来还是啥样。从那以后,我知道什么是戏了:戏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几炷香的光景,或者就是一抔烧完以后的灰。

太爷爷说:“我就是一炷香,我就是一抔灰。”

我想起半夜里他在湖边的叫声,想起白缎子上的那些花朵一朵一朵的都像是活的一样,区别只是有的肥,有的瘦一些,但都很有精神。想起那些活蹦乱跳的白莲花,我就又会忍不住。我问太爷爷:“你有姐姐么?”他想也没想就说:“当然有。”我说:“你这么老了,还有姐姐,真是可笑。”他说:“那有什么可笑的呢,谁没有姐姐?”我说我就没有。听见我这样说,他愣了一下,嘴半张着,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是,你没有,可这不能怨你。”小云进来了,看了看我们,转了一圈后又出去了。房子里的潮气从一些角落里飘起来,从我们的中间飘过,又在我们的头上散开。红黑两种颜色的蚂蚁在门前的土上慢慢地走着,红蚂蚁身材魁梧,虎背熊腰,黑蚂蚁瘦小单薄,但身上背的粮食却总是要比红蚂蚁的大得多,也多得多。瘦小的黑蚂蚁为什么要比红蚂蚁驮得多呢?

“你没有姐姐也好。”太爷爷对我说,“一个上面有姐姐的人,尤其是有好几个都很出色很能干的姐姐的人,会不思长进,总觉得有她们罩着,护着,处处都依赖着她们,这个人会是一个从头到尾都极其没有出息的人。”

“太爷爷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么?”

“那还用说么,那当然是了。太爷爷能活得这么久,胡子几拃长,快挨着地了,就是因为没有出息。太爷爷要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或许早就亡命了,几条命也不够用的。”

湖边突然传来十分沉闷的嗵的一声,像是有一群人从天上落下来,脸朝下摔到了地上,我和太爷爷都听见了,太爷爷的脸朝南窗前转过去。我跑到门口,看见湖边静悄悄的,没有人在那里,连一只鸡都没有;那些树、杂草,好像也都睡着了。我回到太爷爷身边,告诉他湖边没有人,更不用说有人在那里摔倒了,湖上也没有人,只有几只白脖子的青鸟在忽高忽低地飞着。说到湖上时,我的眼睛看着门口,没有看着太爷爷的脸,我觉得心里有些虚,因为我其实并没有看清湖上到底有没有人,有一层薄雾一样的东西罩在湖上,要是有人把船停在芦苇深处或者莲花中间,那也是看不见的。可是,刚才那重重的敦实的闷闷的一声,那又是谁呢?太爷爷看着我,他像是忍着哪里的疼痛似的朝我笑了一下。

太爷爷说,他的大姐文武兼备,能写文章,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能使双刀,能使一对梅花宝剑,人长得端庄秀美,足智多谋,有多少人都愿意听她的,就连他们的父亲,伯伯叔叔们也都敬重她,事事都要与她商议。他的二姐能用平常的纸剪出天地之间的各种东西,山川、河流、树木、房屋、飞禽走兽,大到车马船只,小到兵器,再到农具,日常用的锅碗、衣物。剪一队穿戴盔甲的士兵,放在地上就都活了,一点一点地长高长大,接着便能出发去打仗,去攻城,去拔寨,去埋伏。三姐抓一把莲子,撒在地上,转眼就能变出十几个和她本人一样头发乌黑肌肤雪白的年轻女子,或持刀,或仗剑,英姿勃发……有一年,她们一群跟着三姐出去打仗,从此再没有回来。

我说:“她们都是妖人么?”

“胡说!”太爷爷瞪了我一眼,“你看太爷爷是妖人么?”

我站在他的床前,摇了摇头。

“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我不是妖人,她们怎么能是?只有朝廷的鹰犬才会这么说。她们只是比普通的市井、乡间的女子更出色罢了。”

“她们都死了么?”

“大姐的年龄最大,也不过四十多岁,二姐三十出头,三姐还不到三十……她们都不在了,而我还活着,没有意思了啊。”

“我听见你半夜在湖边叫她们。”

“我思念她们,胜过思念我的父母。”

“她们是怎么死的呢?”

院子里响起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一听就是姑姑回来了。太爷爷急忙停住,不再说了。他对我说,我们都要听她的话,不能惹她生气,让她操心。我点点头,我懂,我知道,不能去假设,要是没有了姑姑,我和太爷爷如何还能活下去,仅是吃不上饭也会把我们一老一小都饿死。又听见他用更低的声音说:“从你姑姑的身上,我多少能看出一些当年姐姐们的影子,有时候像极了,走路都一样呢。”

姑姑开始煮饭,我蹲在旁边帮她烧火,皮里还包裹着水汽的槐树枝不时地爆响,有时闷闷地哧地一声冒出一股白气,很快就钻到火焰里去了。姑姑问我,她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来过?我说没有,只有我和太爷爷两个人,鸭子们在竹篱里站着,湖边也好像没有人。姑姑又问我有没有骗太爷爷,把阴天说成是晴天,把晴天又说成是阴天?我也说没有,太爷爷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哄的,他能用鼻子和脸闻出来,有时候闻出来也不说,而是装糊涂。姑姑没出声地笑了,眼睛看着锅里,她这样笑的时候,嘴角就会向一边斜斜地歪去。我问她,今天我们不舂米么?姑姑说,不舂米吃什么呢,当然得舂。又说,早上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已经舂好了。我从火前站起来,头伸进湿漉漉的白雾一样的水汽里,看见锅里有一点米,米里半埋半露地有十几颗莲子,十几粒玉米,一些菜叶,像是镶嵌进去的,都已焖得很烂,最上面还有三四个像我的手指一样粗细的小虾,已经变得通红,香气弯弯曲曲地升上来。

几天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我们三个人正要吃饭,忽然来了一个穿得很干净的人,不是从我们正面的湖边来的,也不是从湖上来的,是从我们的屋后悄悄地转出来的,从关着鸭子的竹篱那边,从石榴树的树荫下慢慢地朝我们走过来的。事后,姑姑说,一定是从宋家庄那边沿着柳树下面的那条小路过来的。姑姑放下手里的碗,迎上去问他,他说是来买鱼的。姑姑对他说,我们没有鱼,也不卖鱼。那个人显出很吃惊的样子说:“原来是这样,我上了他们的当了。姑姑说:“谁?”那个人用手向南边一指,接着又向东边一指,说:“那边的那些人。”说着,又看看我和太爷爷。姑姑对他说:“一定是弄错了,卖鱼的就在宋家庄那边,临河的那一家。”那个人站在我们的屋门口,把一只手贴到额头上,显得无奈而又冤枉,又朝对面的湖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姑姑说:“打扰了,真是不好意思。”说完,就又从石榴树的树荫下穿过,顺着来时的路走了。我和姑姑来到屋后,看见那个人正沿着柳树下的那条路往东走,往宋家庄的那个方向走,走得很快,刷刷的,有时会突然回过头来朝后面看看,姑姑把我拽回来一点,怕他看见。柳树的那边就是淮河,透过柳树的缝隙,看见它像一长卷放不完的绸缎一样向前飘舞着。

太爷爷对姑姑说:“英姑,我觉得那不像是一个买鱼的人。”“我看也不像。”姑姑说。

到晚上的时候,太爷爷好像还记得那个白天来过的人,他躺在黑洞洞的已经看不出轮廓的屋子里,我进去给他点灯,他说不用灯,他呆呆地看着朝南的窗户,有时候哪里也不看,两只眼睛就那么睁着。姑姑后来端着汤进来的时候,他要姑姑最近这两天不要到远处去,下湖也不要走远,就在附近,在能看得见家门的地方。姑姑说:“我知道了。”

“我想起了攻打肥城的那个晚上,天也是这样的黑……”

“不要说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姑姑说。

走到漆黑的门口,姑姑又站住,说:“把汤喝了,早点儿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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