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满跨上前,离永渊咫尺之距,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永渊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反应过来后恼羞道:“棠姑娘!”
棠满被他吓得缩回脖子,又乐得看他耳根红了一片,但她知道不能惹得太过,便道:“你老是叫我棠姑娘,太生分了点。”
“生分点也好。”永渊压下眉,将书横在两人之间,阻了棠满靠近。
他沉声道:“人和人实在不必太近。”
这可不行啊。
棠满心里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只是愉悦地笑了几声,捏住书的一角,永渊干脆地松开手,她便将书提起来,扫了眼封面上的红字,不甚感兴趣地随意翻了几页。
“你很喜欢看地方志。”
她记得上次在义城的时候,永渊买了本关于义城传闻的书。民间传闻虽有夸张,但大体不会是凭空捏造,所以永渊能靠着那本书将河神祭那件事情琢磨个七七八八。
永渊薄唇微张:“原来你识字。”
“我怎么就不能识字了?”棠满无辜地眨眨眼,想到自己在义城时候诓他的那句话,抖了抖书笑道:“我那次是胡说的,自个儿翻书多麻烦啊。”
虽说她一贯不爱看书,但是夜却将玢城志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遍,油灯点到枯竭,她披着衣向守在门外的家奴要了蜡烛。
齐安也未曾合眼,听见她略沙哑的声音,翻身下屋檐,问道:“阿棠,怎么了?”
“看书。”棠满道,她望着红红的灯笼凝神细思,待到听见家奴脚步声才回神:“你去歇息,明日还很多事要你处理。”
齐安从不违抗她命令,抱拳行礼后便转身离开了院落。
棠满再次坐回桌前,手指轻轻带过一张张泛黄的纸。
“这…”郑飞牧面露难色:“棠主,您要写书的,玉烟阁恐怕一抓一大把,为何要从我这里讨人。”
他看到棠满那一脸神秘莫测的笑意,大概知道自己不妙了。
她笑起来不会有好事。
“我昨天翻了玢城的地方志。”棠满腕上用力一掷,书在半空哗啦哗啦飞过,落到了郑飞牧怀里。
郑飞牧头疼地看了眼内容,那页写的是玢城的风俗,他在这十几年对玢城已经是了解得透彻,根本不需再看这些。
他回过头,将书递给了右后方的女婢:“您要是闲的慌,我回头叫人把玢城这几年……”
郑飞牧倏地看向棠满:“您说的不完整是指?”
“就是不完整啊。”棠满靠在椅背上,拈起一块糕点,悠悠道:“你仔细瞧瞧,还有件天大的事没写呢。”
郑飞牧了然了她的想法,骇得浑身觳觫:“棠主!孤鹤台的事情谁有胆子传啊!”
棠满给了他一个眼神。
“哎哟!”郑飞牧怪叫道:“除了您,谁敢传这事儿,再说了,您往日不是跟许东来井水不犯河水吗?”
棠满嚼着糕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郑老爷,总有人压在你头上的感觉很好么?”
郑飞牧摆了摆手:“倘若没有他,也还是会有别人压在我头上。”
“这可不一定。”棠满擦了擦嘴角的碎屑,叹息道:“太甜了,郑府的厨子还没金铃手艺好——郑老爷,这个孤鹤台倒了,就再不会有下一个孤鹤台了。你要想清楚。”
郑飞牧久坐堂中,陷入从未有过的迷茫之中。
他看起来像个胆小怕事的人,可实际上,哪有胆小之人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
假如他年岁将尽,他自然不愿意以身犯险,可是他还有很长的时间要活,他不甘心居于人下。
这个抉择对他而来过于艰难,也过于诱惑。
“许久没穿过这种衣服了。”棠满站在镜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身深褐色的粗布衣。
她将腕上所有银饰取下,将绸带取了,只用一根木簪别住青丝。
“阿棠,郑老爷送了个人过来。”齐安站在门外扬声道。
棠满将首饰收入木盒中,道:“把人请过来吧。”
她扬起唇角,伸手描摹着自己在镜中的容颜。
沈颂一身都是被酷刑折磨后留下的伤口,她躺在牢中的枯草上,牢房阴暗潮湿,老鼠和爬虫肆虐,因长期经受摧残他的神智陷入了混沌,半梦半醒间听见狱卒打开牢房的锁,木栏被人推开,他被架着拖到了牢外,一桶桶温热的水从头浇到脚,将他的伤冲洗干净后,湿漉漉的囚衣被扒下,有人用毛巾替他擦干身上的血与水,换上了绵软宽松的衣裳。
原来临死前还能受到这样好的待遇,沈颂想,他无声地笑了,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看天空。
他头一次觉得光如此刺眼。
“可怜的沈公子。”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沈颂低下头,这才发觉不对。
他被扔入轿中,好长一番颠簸后才被人从轿中扶出。
他……平反了吗?
沈颂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详细情况,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希冀浮现了出来。
但似乎不是这样,他没有来到公堂之上,而是被带到了一处满是草药香气的院落中。
那两个扶着他的人行了礼便告退了。
“你是叫沈颂吧。”棠满垂眸看着无力瘫软在地的人,轻嘲道:“怎么?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吗?”
这郑飞牧,竟直接将人送到她的院子里来。
沈颂攥了拳,忍着剧痛缓慢地站起身来:“你是谁?”
“这还差不多。”
棠满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笑了一声,齐安便立即出手扶住了将要栽倒的沈颂。
沈颂盯着棠满清丽的脸庞,沉默良久才虚弱地问道:“姑娘为何要救沈某?”
“嘘。”棠满用指尖压了唇,示意沈颂安静:“我这不算救你,因为从你从大牢里出来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死了。”
沈颂呼吸一滞。
棠满替他撩开胡乱粘在脸上的湿发,轻声道:“以后你就只管把你的冤屈写出来,把所有被许东来害死的人的冤屈全部写出来,怎么样?”
沈颂的眼神亮起,很快又如陨星般黯淡,颓丧道:“我写出来又有什么用。”
“你参许东来折子的时候,没这么问过自己吗?”棠满好笑地看着他:“你当时如果这么问过自己,也不至于落到今天。”
沈颂缄默不言,良久后他推开齐安扶住他的手,咬着唇就要往地上跪:“多谢姑娘。”
“你不必跪我。”棠满将他扶起,眼神落到齐安身上:“齐安,他就交给你保护了。”
齐安担忧地看着她:“阿棠……”
“七日之后。”她望着天空,微微笑道:“我若还不回来,就把孤鹤台覆了吧。”